夜晚来临的时候,小村的上空飘来一阵轻轻的抽泣声,这个声音来自二怀家……。
二怀,就是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经常激励我好好学习的二怀,在我现在的脑海中却变得非常遥远、非常陌生。
那时,二怀已经是成年人了,二怀的父亲还在……。
二怀的父亲,是在二怀院子里的新井刚刚挖成的时候,跳下去的。当时,二怀不顾满身的泥浆,从井里匆匆爬了出来,用一根长绳缚住一只铁皮桶,放入井中吊出半桶的泥水来。他媳妇还没来得及把半瓢的面粉洒到桶里,二怀已用破葫芦瓢从桶中挖出一瓢泥水,仰起头就灌了下去,冰得二怀咧着牙齿,双手不住地拍打着胸脯。二怀的媳妇也没顾擦额头的汗水,提起那桶泥水,走进了新盖的二层小楼里去了,二怀也跟着跑了进去。
“噗嗵”一声从地下沉闷地传来。二怀一惊,但没有起身,依旧斜躺在床上。“爷爷跳井了,快来人呀!”儿子那种吓得变调的声音,在院子响起时,二怀才慢慢地下了床,嘴里骂到:“真扫兴,这个井又白打了!”
二怀八十高龄的父亲,从井中吊上来时,已经断了气。断了气的老脸上,刻满了苍桑与无奈。然而,二怀没有哭,木无表情地办完了丧事,填平了井,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平衡。
失去老伴后,二怀的母亲终于从那间破旧的老屋走了出来。那间老屋在下雨天,总是把天上的雨水,化落成了心中扑籁籁的眼泪。漆黑的夜里,老屋告诉二怀的母亲:快点走吧,快点搬走,否则,我实在撑不住了。房梁在夜间发出“吱吱”的响声,二怀的母亲就夜夜不能入睡。
天亮了,二怀的母亲去了二怀新盖的宅院里去。二怀没有理母亲,二怀的媳妇甩出一串白眼,二怀的母亲知趣地走出了新院,那扇大门在二怀母亲的身后“叭”地一声合上了。二怀的母亲只好又去了老屋,然而,老屋却在距她还有三十米的地方,发出“轰隆”一声,一阵尘烟过去,老屋变成了一堆土、石头和木料。二怀的母亲忍不住哭了:“老头子,你这个挨千刀的,硬不让娃儿读书,误了娃儿的前程,让娃儿恨我们一辈子!”
二怀的母亲,将砸坏和未被砸的家什,用一个小布料包着,走了两天两夜,打了几十来回,搬到了沟那边的老爷庙旁,有信男信女在庙旁给她盖了一间很小的房子,让她侍候庙里的老爷……
见到二怀的母亲,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因父亲有病,我的母亲怀疑是撞了什么“神灵”。夜间让我伴她去庙中求二怀的母亲帮忙。古庙在夜间,显得冷寂而神秘,但古庙一边的小房,则是另一片生机。墙上挂着一串用黑线串起来的红辣椒,靠门的墙角用泥巴盘了个土炉,上面放着一个小铁锅。足有一寸厚的木门紧闭着,但门缝并不完全吻合,母亲敲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传来微弱的问话声。接着,用旧报纸糊起来的木格子窗户上,映出了一片巨大的灯光。
门开后,一个满头银发,满身皱纹、身体瘦小的女人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上身赤luo着,胸前那两个皱瘪的*房,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下身则穿着粗布花纹的大裤衩。放在屋子里的老式织布机,占据了那个大炕余下的所有空间。我们就只好坐在织布机的横板上。如果不是天上稀疏的星星和我腰间的手机,真怀疑进入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闭塞乡村。二怀母亲很瘦,瘦得让人觉得那简直是一副骨架上披着一张人皮,是“皮包骨头”。看到这些,很容易联想起连环画册上“小鬼”的形象,那形象也不过如此。难怪大家都害怕的,二怀的母亲却一点也不害怕。
二怀不是这样。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听到二怀的名字,是在我的启蒙老师的课堂上。老师说,二怀将来定会成大器。你们知道吗?春节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玩、都在乐,在讲究吃好穿好,只有一个人不是这样,他就是二怀,他把自己关在后院的小阁楼上看书,什么是有心人,二怀就是有心人。那时候,二怀就是这样伴随着老师的一番慨叹进入我的脑海去的。
然而,二怀的命运,却并不像我的老师预测得那样平坦……
首先反对二怀整天爬在桌子上看书的,是他的父亲。据村中上了年纪的老人讲,当年大怀就是背着简单的行李,被人们簇拥着走出了窄窄的村巷,走出小小的村庄。然而,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信。有人说死在了当时的武斗中,有人说发了财开了官,在外面娶妻生子,忘了自己的老家。无论哪一种猜测,都让二怀的父亲伤心。又过了几年,大怀始终没有音信,积攒多年的伤心,在二怀父亲心中惭惭化成了不尽的怨恨。二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然而,此时的父亲已步入不惑之年,不惑之年的父亲,脾气却异常的暴燥。
母亲反对二怀读书的理由很简单,看书不能换来工分,更不能换来粮食和钱财。
然而,二怀不顾这些,每天依旧读书到深夜。清晨,父亲严厉的呵叱声常常会把二怀从沉沉的梦乡中惊醒。二怀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揉揉惺忙的睡眼,跟着父亲牵着牛,踏着清晨的寒意,向田野走去。
二怀每一个小小的过错,都难以逃脱父亲的眼睛。继而则会招来一顿披头盖脑般的臭骂。骂二怀时,父亲的联想非常丰富,从干活没姿式、走没走样、站没站样,到夜间又把本该点一个月的煤油又给熬干了。骂得二怀脸红一阵白一阵。有时二怀吃惊地想,这个狂暴的家伙真是自己的父亲吗?
二怀最不能忘记的,是一次和父亲去犁地。父亲在后面扶着犁,二怀在前面牵着牛,走到地尽头了,恰好前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二怀急忙呵住牛,父亲却在后面大骂,并用长鞭呼啸着从空中打来。二怀害怕牛被逼急了会跳下去,急忙闪身挡在了牛头前,牛却慑于鞭稍的威力,前进了一步。就这一步,把二怀从崖上抵了下去,而二怀死死抓住了牛的笼头,才被牛咧着嘴拉了上来。父亲不但没有一丝歉意,反而破口大骂他连牲畜都不如。尽管后来他知道父亲是正确的,站在崖边的牲畜,如何打它都不会跳下去的。但他对父亲的仇恨,却成一粒种子,深深地埋在了二怀的心里。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二怀咬着牙,咽着泪,在后院小阁楼的煤油灯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也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灰色的黎明。但上帝赋予他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头一年距高考分数线只有10分之差,到了第二年,却增加到了30分。父亲对他的失败,流露出了少有的喜悦,而他对父亲的怨恨,却与日俱增。
那是秋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看见了昔日的同窗好友七娃,背着行节走出了村庄,后面是一大群送行的人和羡慕的目光。那时,他正在豆子地里干活。衣着崭新的七娃看见了他,告诉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南方上大学了,并安慰他别躲在家中死学,应该到县城的复读班去,那儿有老师辅导。然而,二怀没等七娃把话说完,转身去割豆蔓了。等到七娃和那群人完全消失了,他才扔掉手中的镰刀和豆蔓,蹲在地上,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泪水汩汩地流着,淋湿了脚下的土地……
尽管二怀认为,说服父亲让他同意自己到县城的高中去复读的可能性小的几乎为零,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他想了很长时间,也想得很多。他想先说七娃,七娃的功底根本不如自己,但他复读两年考上了,自己却一年比一年差。如果有条件,他一定也能考上。他甚至想到不用家中一分钱,只要给他时间,他会想办法挣钱来读书的。这样反复想着,信心在心中成倍地增长。
见到父亲时,他正蹲在墙角里,端着一碗用酱油、辣子调得酽酽的猪头肉,狂饮大嚼。他有些纳闷,没等他开口,父亲淡淡的说:“二怀,刚才来了一个收破烂的,我把你的破书烂本子全卖了,买了些猪头肉,锅里还给你剩下一块,吃了下午犁地去!”什么,二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急地跑回了后院的小阁楼上,映入眼帘的是,书桌上已空空如也。陪伴多年的书籍,一下子变成了一块肥腻腻的猪头肉。二怀眼中喷着火焰。从院落中抱起一块大青石,奋力向那口飘着肉香的铁锅砸去,顿时,一股浓浓的水雾四下弥漫开来,模糊了二怀的视线,也模糊了二怀无限艰难而又坎坷的明天……。
光阴似箭,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再见二怀时,他已娶妻生子,身材魁梧,满脸透露着庄稼人的朴实与强悍。他的妻子很丑,丑得出了名。二怀的父亲的头发全白了,眯着眼睛,走路柱着拐,老态龙钟。见到二怀仍旧是骂,骂得老泪纵横,骂得淋漓尽致。只是这种骂声,在二怀看来,已经和磨面的机器发出的音没有什么区别。只要磨面,就少不了这种声音,只要步入二怀的现实生活,那种骂声同样少不了。但二怀的勤劳和能干,也是出了名的,听父亲讲,二怀和他的丑媳好,在自家的苹果园里,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挖成了旱塬上唯一的一口井。以前好多人试过,都没有成功,只有二怀成功了,这口井,给二怀带来了希望和财富。当苹果还青青挂在枝头上时,二怀树下的蔬菜收入已相当可观了,而二怀的苹果,又是众多客商抢购的对象,不但个头大,色泽红颜,而且数量多,恰好能装一汽车,不用麻烦客商再到别处找。
然而,苹果的价格升到一个顶峰后,就开始下跌。没有几年,果农的辉煌,已成为了过眼烟云,在收支难以平衡的情况下,许多果农找出铁锨斧头,把果树砍了,但二怀不,他仍旧精心伺弄着果园,只是不再在那儿吃住,搬进了自己宽大、舒适的新宅院。前几天,我从他家的大门前经过,听到他大声训斥着什么。见到我就问:“哎,听说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不包分配了,还要交几千块钱的学费?”我说是的。他又回过头,大声说:“上什么大学,你不听现在大学毕业都不分配了,还上那干什么?一年还要几千块钱,我到哪儿给你弄去?高中上完就不错了,回来好好种庄稼,家里盖这么大的房子,我和你妈能住几间?”这时,我才注意大门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边抽泣,一边抹眼泪,很伤心的样子。不用说,这肯定是二怀的儿子了。
晚上我问母亲。母亲说二怀家那小子,可聪明。去年都考上大学了,要八千块钱学费,二怀没让去,后来学校的老师几次到二怀家里劝,说娃只要考上军校,就不用交那么多学费了。复习了一年,听说今年又考上了,不过,不是军校,二怀还是不让去……
夜已经很深了,一个少年轻轻的抽泣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可我分不清,他是二怀的声音,还是二怀儿子的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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