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此 我在佛像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将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边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期盼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期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飘零的心
_________席慕容 >
这是一段隐秘了7年的感情。7年来,我从未告诉过别人,也从未诉诸日记。但它就像一片轻云,在我记忆的天空游移,却逐而飞,止而隐,捉摸不定。而现在我终于能够完整地诉诸文字,却倒是我要从此将其“ 悚身一忘”了。去年春节回到故乡,七年前那个女孩已长眠在地下半年之久了。几个月来,哀思时时袭着我的心,七年前那个夜晚如历历在目。 终于,我触到了那片轻云......
在刚认识去年和我分手的那个女孩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从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梦中醒来。那时我十八岁,在我心中,还牵挂着一位当时不知身在何方的女孩。她叫肖燕,很漂亮。但绝不是我心目中一贯的那种温柔谦和,秀外慧中的女孩。美丽的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一头梳理得很好看的长发,惹人怜爱。但秀外而不慧中,也不温柔谦和,而且性格很野。我们关系很好。初中我读了五年,差不多有四年是和她在一起的。她向我诉说一切,把我当最好的朋友,却不知道我喜欢她。有时她会开玩笑地说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我只有笑,很苦地笑。我知道她为我们的英语老师哭过,喝醉过......
她几乎缺所有老师的课,惟独英语课全勤,虽然她英语学得一塌糊涂。
“我就是喜欢这种成熟,幽默, 有风度的人。他一定很体贴人。”她总是很陶醉地对我说。
在她的影响下,我几乎每天对英语老师身上哪怕小到纽扣的东西都一清二楚。我觉得自己很受伤,可要是有一天不受伤了,我又会提心吊胆。因为那意味着她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天。 一个少男对爱的最初梦想,就寄托在这样一种单恋上。我像习惯于喝茶吃饭一样,习惯地品尝着那种滋味。
在我们之间,最让我受伤也最让我怀念的是我第二个初三快要结束的一天晚上。
一个陌生的小青年找到我,说是她让他来找我的。她又喝醉了,要我去带她回来。我看到了使我几乎对她绝望的一幕。小酒馆里,她和一伙青年男女头脚叠加地倒在一起。浑身酒渍斑斑,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想想她平时的美丽可人,再看看那样,我一阵痛心,一阵厌恶,转身就走。领我来的那个小青年挡住我:“你是她的男朋友吧?吃醋也不在这个时候。你把她扔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我瞪他一眼,忍气甩开压在她身上的腿脚,蹲下身子。小青年帮着把她扶到我背上 。她还算合作,只嚷了几声就顺从地让我背着她离开了那混浊的空间。
一路上,她温热的身体和呼出的酒气令我头晕目眩。 又怕撞见熟人 ,更是提心吊胆。走了半条短街,我突然想到:“送她去那里?回家?那还不天下大乱?回学校?第二天就会满校风雨。”我把她放在一家商店前的台阶上,斜着身子撑住她,使劲捏她的太阳穴。 她大叫:“干什么呀,你?”街对面隐隐有人走来。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别疯了!我把你送回家。”我吓唬她。“唔,别 !我爸会打死我的。”看来她还不是很糊涂。“那,回学校?”我又说。“也不。混不过门卫。”她又清醒了些。我突然有气了:“知道害怕,为啥还喝那么多?你看你还像个女孩子吗?才十六岁。你知道这样让人有多痛心吗?我不管你了!不管了!”想想从认识她以来的种种担心和牵挂,我愈来愈气,胸口堵得难受,眼泪就流了下来。静静的,我们谁也不说话。
她开始颤抖起来。一会儿,突然哭叫着:“你吼我?呜呜......你混蛋!你们都是混蛋!他看不起我,你也骂我。我有什么不好?你们这样看我?呜呜......你走,走开!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使劲推着我
一阵激动过后,她伏在我腿上,“哇”地吐了起来,连续不断,身子剧烈地抽搐着。我轻轻拍着她的后颈,难受得喉咙发噎。吐完了,见她用袖口胡乱擦拭着鼻涕眼泪和嘴边的秽物,我按住她的手,用我的袖口替她仔细擦拭着。她顺从地扬着头。擦完了又用手指梳好她凌乱的头发,轻轻地说:“这样好多了。”她怔怔地坐着,看起来确实好多了,却什么也不说。昏黄的路灯光下,朦胧中她秀美而安静,全没了平日里的野气和放诞。我一阵心痛,伸手抚着她的头发,也不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
良久,我才说:“我们走吧。”站起身来,见她不动,就又蹲下,刚要说话,她已经趴在我的背上。我在心里叹息一声,无言地背起她。
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感到她在发抖,就说:“你冷吗?”。“不冷。”她回答道。却将抱住我肩的双臂楼得更紧了。一阵热气反从她身上传来,我心里一慌,脚下一个踉跄。“我很重吗?”她咯咯笑着。“啊?......不,不!”我感到自己的脸烧得厉害 。这时,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掌覆在我的额头。“你在发烧呢。”她笑得更厉害了。我更是憋了一身汗 ,听她还笑,恼怒地说:“还笑?再笑我把你扔了!”“好。不笑了,别扔我啊?”她老实的把脸贴在我的肩上。一会儿 ,她又说:“ 你说我们像不像恋人啊?”我心里一酸,却不说话。她又喃喃地说:“要是他能这样对我就好了。”我浑身一颤,眼眶里泪花涌动,双手一软,几乎就要扔下她了。她大概还沉浸在幻想里,没有察觉到。我赶忙收摄住心神,默默走着。我忽然间觉得很累,刚要放下她歇一会儿,只听她又说:“要是没有他,等你真正长大了,我嫁给你。”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呼吸中带出了唏嘘的声息。在我的肩上,她脸贴着的地方,一阵滚热的潮湿激得我热血沸腾,几乎就要夺口说出我此后一直都未能对她说的话。但我还是无语,加快了脚步。转过一条街,校门赫然现在对面。心里一惊,我停下来。她也抬起头一看,就使劲捶着我的肩:“你笨。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快回去!快!”
我急忙背着她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家屋檐下放她下来。这才感到腰酸腿痛,两手发麻,忙自己活动着手脚。她轻轻地说:“坐到这里来。”我又活动了几下,坐了过去。“把脚放这儿。”她指着自己屈起的膝盖。见我发呆,她不由分说地把我的双脚放上去,挥拳替我捶着腿。我惶恐地想要缩回来,她却不许。于是我不敢再看她,自己也忙拿手要捶。头一低,正和她的头碰个结实。“哎哟---你这个笨蛋!哎哟---我不管你了!”双手把我的脚往地下一扔,脚踝着地,痛得我一跃而起又坐下,双手抱脚,干嚎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对着她大吼:“你真狠呀你!”她似乎没有听见我在吼她,还在笑着。我恼了:“这个女子真是难以捉摸。”见她还笑,就扳过她的肩:“还笑?我叫你笑!”也不再顾忌什么,伸手在她身上乱挠起来。她更加大笑,倒在我身上,喘不过气来。见她实在难受了,我松开手。这时,巷子里有人大声说:“谁在那里?干啥呢?”我一惊,忙拉着她就跑。一路上她还吭哧吭哧地笑尤未尽......
一阵好跑,我们来到学校后面的一片高地上。那里安静极了。繁星满天,晚风习习.....
她一手拽着我的胳臂,一手按着腰,大口地喘气。一会儿,大声骂着:“你这木头,呆子!你怕什么?跑!想私奔啊?”我一听,乐了:“好呀!你说我们奔到哪里去呢?”她一愣,使劲掐着我的胳臂,跺着脚说:“你要死啊?占我的便宜。”“是你自己说的嘛!”我揉着被她掐痛的地方,“不认就算了,干什么这么狠?”她轻轻地问:“掐痛了?”“你试试看?”我没好气地说。她就又使劲掐了一下。我痛得跳起:“你有病啊!”她咯咯笑着:“你让我试的嘛。”
我转过身去,走到校园灯光照得见的地方坐下,不再理她。想起今晚的事,全无头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间不早了,该把一身酒气的她送到哪里呢?又想到刚才缠绵的心情,我心里一颤,又实在不舍得让她离开。可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不禁一阵发呆。
耳边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吓我一跳。一转过头,她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正咯咯笑着。我火了,大声吼道:“你有完没完啊?烦死了!”她呆了,擎着狗尾草的手无力地垂下。我转过身陷入沉思。
一阵啜泣声从身后传来,我烦躁地转过身。只见她双手掩面,正慢慢蹲下去,瘦削的肩膀抽动着,愈来愈剧烈。我一阵心痛,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她突然丢开双手,一下扑到我的怀里,啜泣变成了歇斯底里地痛哭。她把脸埋在我们的胸前,双手使劲捶打着。她的哭声透进我的胸膛,在五脏六腑间震动着,升腾着,就要炸裂开来......
我强抑着就要炸裂的情绪,一手拥着她 一手抚着她的头发,默默地站着。好一阵子,她才平静了些。慢慢把我推开,默默转身走过去,当风立着,双手抱在胸前,一头长发在星光下飞舞,伴随着她不时的抽泣。
我轻轻走过去,扶着她坐下。她顺从地靠着我的肩,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泣。我的右臂环着她的肩,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滑的发质在我的指间流淌着......好久。我试探着问:“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她动也不动。“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为什么这么伤心?”许久,她幽幽地说:“喝酒是因为伤心 ,伤心是因为喝酒不能使我不伤心。”听似一句调皮话,可经她这时说出来 ,我心里不禁一沉,就无话。
一会儿,她说:“刘老师今天没来上课。”她说的就是那个该死的英语老师。“那你也不能这么伤心啊?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很不理解。“笨蛋。我去看了。一个女的来了,是他的女朋友,很亲热的样子。”她突然激动起来,倏地站起身,双手抱头:“为什么要叫我看见?为什么嘛?”她又哭了。
好容易才使她又安静下来。她说:“我困了。想睡会儿。”“我送你回家?”“你安心要我死呀?”她嗔怪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睡会儿。你守着。”“好吧。可是,会着凉的。”“你还是不是男人?这么罗嗦!”我心里一阵委屈,一把拉过她,到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把腿盘起,让她躺下,头枕着我的腿。
她舒服地躺着,又侧过身,笑着说:“这就好。不过,老实点啊。”“我是色狼!”我气呼呼地说。“笑话,我还是色狼的妈呢。”我气急反笑,弹一下她的额头说:“害不害臊啊,你?”“害臊?你们不是希望女孩子都不害臊吗?”我一怔,说道:“快睡吧你。谁不知道你是个野姑娘?”她无语。我也不再说话,眼睛望着远处黑黝黝山峦,一阵睡意袭来,眼皮耷拉下来,两耳一片空蒙......
她一个翻身,叹了一口气。我霍然张目,问道:“睡不着?不舒服是吧?我也没办法了。”她无语。好一会儿,突然翻身坐起,脸凑近我,抱着肩膀说:“我冷,头也很痛,还很渴。”
我曲伸着发麻的腿,抱怨说:“酒香啊,再喝点吧?”“你什么意思嘛?我都这样了,你还说这些!”她又要哭了。我赶忙说:“好,好。别哭啊?我怕了,我找水去。”
当时那会儿显然没人卖水了。所幸我对这个地方极熟,知道附近有口农民开的水井。在这个季节,水应该是很满的。也没有考虑酒后该不该喝冷水,就拉着她踏着淡淡的星光一路摸去。
到了井边,却没有喝水的工具,她急得要探头进去喝。我止住她,叫她等等,到不远处一片芋田里摘来一张小点的芋叶,合起来拎着,舀了满满一“碗”水捧给她。她贪婪地一饮而尽。
“还想喝。”她高兴地说,“这水真好!”“当然好比自来水好了”我说,“不过也别太贪了,别弄病了。啊?”“好吧”她顺从地说,“我这会儿感到更冷了,不喝也好。”“可惜我只穿了一件衬衣”我不好意思地说。
突然想起一个好去处,兴奋地说:“有了!跟我来。”拉着她摸进一片树林,中间一块空场上胡乱堆着几堆麦草。她高兴得跳起来,猛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称赞地说:“你真有办法!”我脸一热,心潮翻涌,呆呆站着。
她兴奋地在麦草堆上翻滚几下,又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发什么呆啊?快来呀!”我被她拉着坐到麦草堆上,又躺倒,抓起麦草互相把对方盖住,只留头在外面。我静静地望着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上面群星闪烁,不时有一些不知是卫星还是流星的亮点,或疾或徐地闪闪划过……..
她突然很害怕地问:“不会有蛇吧?”我说:“有,我身边就躺着一条美女蛇。”“不和你说了!你真坏。”她咯咯笑着,突然又叹息了一声。我问:“怎么?头痛得很?”“不是很痛。我是在想......”她又打住不说了。“想什么?”我睡意来袭,心不在焉地问。她又一下坐起来,把脸凑近我说:“我真是一个坏女孩吗?”
我侧过身,以手支头,看着她说:“谁说的?”“是不是嘛?”她很认真。星光下她脸庞朦胧秀美,一双大眼睛在夜色中也不失明净美丽,眼神中满是询问与期待。“你不是。”我由衷地说。
“是!我是!你刚才还说我是野姑娘呢。”她固执地摇摇头,幽幽地说,“我旷课、喝酒,欺骗爸妈,单恋老师......我知道大家背后都说我是坏女孩。所以我是坏女孩,我是......”我默然,大家背后确实都这么说她。但她瞒得她爸妈很好,在他们眼里,她是乖女儿。
我心里很沉重,就从新躺下。想了一会儿,坐起来握着她的手说:“今晚一开始在酒馆见你那样。我几乎就以为你是个坏女孩了。但后来知道你心里委屈,才又放心。其实,我也旷课,也欺骗爸妈。喝酒的女孩不都坏,别像今晚这样喝就好。喜不喜欢谁是自己的权利,谁说学生就不能喜欢老师了?我们都长大了。尽管有些事做出来遭人误解,甚至诋毁,可我们大可不必太往心上去想,总有证明对错的时候。对了我们就让那些多嘴的人看看,羞羞他们;错了我们还可以改正。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做过错事?我们还小,别人说什么,我们不要像大人那样去认真,去掩饰。那很虚伪,我们不要。别人说你是坏女孩,但你自己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要是坏女孩,我就是坏小子。人言可畏,你就全当他们说的是鸟语好了。”说到这里,我笑了起来。她也笑了。我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很久才松开。
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冰凉。赶紧让她躺下,给她盖上麦草。我转身躺倒,却心潮翻涌。回味着刚才那番话,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说出来了。感觉到那不仅是在安慰她,而且简直是我的心声了。我一时兴起,思绪万千,不能入睡。
“睡不着是吗?”她问道,索性又坐起来说,“我也睡不着。”我也坐起来,抬头望向夜空。一块浮云飘来,遮住满天璀璨,云过后,夜空中就又群星闪烁了。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在想,你为什么不对她说呢?”我斟酌着说,心里隐隐疼痛。她大概怔了一下,疑惑地问:“他不会笑话我吗?一个小女生去对她的老师说她喜欢他?”我茫然,疑惑地说:“该不会吧?我要知道有人喜欢我,不管是谁,还不知怎么高兴呢。为什么要笑话别人?”她不语,像在考虑。
突然,她跃起,急急地说:“走!我们去。我现在就去说!”我怔住了:“现在?现在我们连校门都进不去了呢。就进去了,人家已经睡了,你想惹得校风雨啊?”她泄气地坐下,一会儿又说:“我想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就是已经睡了我也要在窗口立一会儿。我真的想去。你帮帮我吧,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的。”看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慌了,拒绝地说:“你疯了?我有什么办法?翻围墙?可惜你翻不过去!”她眼睛一亮:“好!就翻围墙。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翻不过去?”
我有些害怕地看着她。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相信那一定是激动得有些疯狂的。一双大眼里跳动着明亮而奇异的火苗。我痛苦地低下头,心如沸反。
“好不好嘛?”她摇着我的手臂,柔声央求着,让人不忍拒绝。“好吧。我们试试看”我苦笑着说,有泪从脸上滑过。“你真好!”她兴奋地大叫,又猛的亲一下我的脸。我心里更是一片苦涩麻木。
但我们没能翻过围墙,太高了,够都够不着,我心里一阵释然.她无力地坐在地上,不甘心地问:还有什么办法吗/你再想想了"其实我是还有办法的,而且走过很多次,也不很费力.但要从围墙下的涵洞爬过,再从男厕所一个破窗户爬进去,就可以进到校园了.可深夜带着一个女孩子从那里走,不定会碰上起夜的人,就碰不上,我心理上也难接受.她见我不语,就说:啊,你一定有办法了.快说呀,快说呀,呆子.并使劲摇着我的胳膊。我心里一横,就说给她听。满以为她会知难而退,谁知她又一跃而起,拉着我的手说快带我去!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默默而痛心地带带着她过去。
还算顺利地进了一片寂静的校园,她抑制不住兴奋,嘻嘻笑着说:男厕所原来是那样的啊。真臭!我使劲拍一下她的头,她马上安静下来。走出教学区,对面教工宿舍里还有几家亮着灯,但一排单身宿舍个窗口一片黑暗,只有昏黄的路灯若明若暗。她扔下我,一路小跑到楼下,有蹑手蹑足地从木制楼梯上去,猫一般摸到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口,直起身来,静静地站着。路灯光影下,她身影朦胧,那么柔弱,那么可怜.......我心疼得什么似的,眼泪早倾洒而出。想想自己对她的心意,再想想一晚上如梦般的感觉,更想想我其实有着和她一样的痴意,但我们都不能或不敢表达,我更是心如到割,呜咽出声。
“哭什么呢?”她忽然站在我面前,柔声说。“唔,没什么”我大窘,转身擦擦眼眶,长长嘘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就说:不看了?她一侧身,不回答,只幽幽地站着。灯光下,我才看到她也是满面泪痕,就又想哭,忙止住自己,叹息着说:走吧?她缓缓吐出口气,轻轻说:你是个呆子。转身就走,我一怔,痴立片刻,见她走远,赶忙赶上去问:送你到女生宿舍好吗?她停住,转身看着我,冷冷地问:为什么?“难道你还想回去?”我是指那片麦草堆。“为什么不可以?”她又往来路上走去。“等等”我叫住她,她立定,但不转身,我只好由她,说:“我回去拿个东西。”
摸回宿舍,我小心翼翼地拿上一件单衣,轻轻掩上门,回到原处,却不见人影,我大惊,压着嗓子喊她,也不见回应。我急了,嘴里咒骂着。“骂谁呢?”她从一株万年青后面冒出身子,吓我一跳,我拧起手中的衣服要打,她咯咯笑着跑开了。
回到麦草堆,我们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她披着我的单衣,双手抱膝,下巴搁在上面 ,长长的头发遮住半个面孔,眼神幽幽的。我就这样看着她,许久无话。
“就要毕业了”她缓缓说,“你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你还读书吗?”“我不想读了,但爸妈肯定不同意。”“为什么?”“他们想让我靠大学。”我不好意思了, 叹了口气。“考大学?!啊,好哇。哈哈哈......”她笑着,“一想到你你也会考上大学,我就想笑。”稍顿,她又说:“你现在是初四,恩,再读个初五才能考上高中吧?高六时应该能上大学......七年!哇,那时我恐怕孩子都有了吧。哈哈哈......”见我无语,她又说:“不过,可能要不了这么长时间。哎,以后真上大学了,你还能记起我吗?”我窘极:“我哪能上大学。”“要真能呢?”她固执地说,“你会不会记起我?”我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但我会想起今晚的事。”“那就是会想我了”她一甩头发,喃喃地说:“那时,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能记得我呢?”稍停,她侧过头看着我,认真地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好吗?”“好吧。”我一阵惭愧,觉得自己大言不惭,却隐隐有点有了尝试的念头。而后来,我果然读了初五,但只读到高一就顺利考上了大学。现在,七年过去了,当我再想起她时看到的却不是有了孩子的她,而是一座茕茕坟墓了!
雾气降下来,星星也隐去了光辉,四周顿时更加黑暗,树木影影幢幢地一片冷森。我不禁打个冷颤,刚想叫她躺下休息一会,却听她喃喃着说:你能抱抱我吗?“什么?”我犹恐自己听错了。想到这一晚上,因她情绪失控,需要安慰,我纵有心动,却不敢多想。可这会......
我迟疑着,就说:头还痛吗?“就算是吧”她有些生气,“你不愿意?”我默默地看着她,她也对着我暗夜中什么也看不见,内心一阵激动,我一把搂她入怀,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感到她在发抖,就搂得紧了些。“再紧些”她含糊不清地说。我就又紧了紧。“还要紧点”她又说,声音仿佛来自天外。我就使劲抱着她,心在胸膛里横冲直撞,我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了。“唔,这样好。”她喘息着,身体软软的,热气撩得我心驰神摇,脑子一片空白。
许久,她含混不清地诉着:“我就是喜欢你嘛,一见到就喜欢了。可我一个女孩子,名声又不好,怎么敢给你说呢?更何况.......”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热热地浸在我的胸口,接着听她哭道:“更何况你是我老师呀!呜呜......”仿佛当头一盆凉水,惶惑地推开她,我一身冷汗,手足发凉,喉头发出古怪的声响。她一怔之下马上清醒,什么也不说,垂着头,默默地搬弄着手指。
风呼呼地从林子里刮过,吹得我清醒了些。我扬着头,想笑,眼泪却唏哩哗啦地流个不停。她跪直身子,扳过我的头,用冰凉的手掌揩着我的眼泪,我头一偏,让过去,呆呆看着黑幢幢的树影。平静了一下心情,我长长吐了口气,转过头对她说:“躺会吧,都累了。”她不动,我自顾自躺下,眼睛却睁着。一会儿,她在我头边坐下,盘着腿,捧起我的头放在她腿上,再给我盖上厚厚的麦草。我顺从地让她用冰凉的手掌抚着我的脸颊,不再看她,闭着眼沉沉睡去。
此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她很少来上课。而我却突然对学习产生了兴趣,尽管就要毕业了,我却没有再缺过课。毕业考试时,我们在一个考室,她总是临考才来,没考完就走,我也没机会问问她。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场考试,我比她更早地出了考室,手揣在裤袋里,捏着一封信,那上面抄着我不久前看到的席慕容的一首诗——《一棵开花的树》。诗写道:
如何才能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此 我在佛像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将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边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期盼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期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飘零的心
一读到这首诗我就痴了,伤感过后,我决定就用这首诗告诉她我的心意。
我立在楼梯边,紧张地等待着,但直到交卷铃声响过,她也没有出来,又等了一阵考试同学都纷纷离开了,还是没有见到她。我跑上楼,考室里没有人,我不甘心,一间间地找着,蓦地,在顶楼的一间教室,我看到她和英语老师对面站着,她扬着脸满面泪痕,那位可怜的老师目瞪口呆,一脸的惊愕。我在心里叹息一声,垂下头,拿出裤袋里捏着那封信的汗津津的手,无力地坐在楼道里。这时,她 冲出教室,看我一眼,飞快地跑下楼,英语老师来到楼道上,对我笑笑,摊摊手,我狠狠地瞪他一眼,站起来从阳台上望下去,见她边跑边用手拭着眼睛,拐过一个墙根,不见了。外面烈日当空,水泥地反着刺目的光。
读到初五时,我一年都没理过那个英语老师,也没有打听出她毕业后究竟去了哪里。一年中,我经常去学校后面那片高地,去林子里那块空场。在空场上又堆起新的麦草堆后不久,我结束了初中生活,两个月后,我离开小镇,一百多里外的另一个小镇。在那里,我渐渐习惯了不去打听她,不去想她,那封信也一直压在我的日记里。后来遇到另一个女孩,我很喜欢她,但去年我们分手了。我也考上了大学,现在已经是大三了,在大学的前五个学期,我实在是很少想起过她。七年时间,我现在只 记得她有双明净美丽的大眼睛,有头长发。
去年寒假回到小镇,有初中同学组织了同学会。想到可以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我很兴奋,就去了。那天同学很多,却多叫不出名字,反倒是没忘记对方的绰号,就信口叫起来。这样以来,勾起了多少回忆,气氛反而热烈了。寒暄之后,大家争询近况,叹息羡慕声四起,打趣笑骂声不绝。
突然有人说起我们的同学现在真是三教九流俱全,从教师、大学生、公务员,到农民、打工的、妓女,甚至罪犯……各色都有。
“比如说”他见众人都在听他说话,愈发大声了:“肖燕,记得吧?就是暗恋英语老师的那个,什么东西!那时就名声在外。在外头被人包了,后来叫她男朋友知道了,吵了嘴,今年六月天跳楼死了!啧啧……”他一脸的不屑。
我心头一震,犹恐听错了,忍住气大声问:“你怎么知道?”他看我一眼:“怎么知道?在厂里她男朋友和我一个车间。死后还是我们去收拾的后事。啧!啧!那才叫惨!她男朋友还哭,我劝他说哭个x!这种女人,花钱就有。嘿,他小子还跟我干了一架。你们说我说的对么?”
我愤怒了,一掼手中的茶杯,厉声说:“你他妈的没人性!谁和你是同学!”眼看要干起来,众人忙把我们劝开。有批评他的,有冷笑我的,一片沸腾。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匆匆告辞,身后传来一阵议论:
“他怎么了?这么激动。”
“不知道吧?他喜欢过肖燕。”
“不可能吧?”
“算老子倒霉!”
.......
回到家里,我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醒来。躺在床上,满耳朵里响着刚才那番话:
“在外头被人包了。”
“今年六月天跳楼死了。”
“我们收拾的后事。”
“这种女人,花钱就有!”
……
我一翻身起来,打开床头的柜子,翻出一本日记,从中取出那个信封打开。里面的信笺已经泛黄了,上面有我当年用幼稚的笔迹抄写的《一棵开花的树》。默默看着,那晚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了,我泪流满面,一滴滴落在发黄的信笺上……
第二天我就循着熟悉而陌生的路找到她家。
而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新拆的断垣残壁。原先一整套院子只剩下了一半,一个老婆婆在残垣间捡拾墙土里的干木块。我认出她是肖燕同院的邻居,叫李婆婆,极疼爱肖燕的,总叫她燕儿。
我走过去,问她道:“婆婆,这家人怎么了?”
老人直起身子,眯着眼,半天才问:“你是哪个呀?”
“哦——”我稍顿,“我是肖燕的同学。”
她又看我一阵,颤巍巍地说:“小的死了,老的迁了。你问他们做啥呢?”说完就又埋头拾着木块。
“婆婆”我忍住眼泪,问道:“那你知道燕儿埋在哪里不?”
“知道。你要干啥哩?”老人不紧不慢。
“我……我想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老人又直起身子,认真地看我一会,说:“咦——我好象见过你。你是……”她到底没想起来。
“我就是肖燕的同学。以前来过,见过你。燕儿说你对她好呢。”
“是呀。燕儿从小就亲热我,长大了也那样,每次回来都陪我说话。唉!可惜不在了。”
“你能带我去看看她吗?”我很心急。
老人把双手在围裙上拍几拍,说:“走吧,难得有人来看她,我高兴呢。”
我跟在 老人身后,转过几片林子,往一个小土岗上去。一路上,老人说肖燕死后是烧成骨灰送回来的。她男朋友捧着骨灰盒回来,她爸妈当时就晕了。燕儿长大后没少惹她爸妈生气,但他们还是疼燕儿的。因此也没有按风俗把燕儿这个少魂葬在荒山野岭,而是埋在祖坟里。
“都半年了,很少有人来看她“老人叹息着,“她爸妈要忙镇上的生意,索性把家也搬了,十多天前才搬的。”
“婆婆,燕儿的男朋友对她好吧?”
“好呀!小伙子挺老实。他给燕儿置的棺材,下葬那天哭得厥气呢。燕而没福哇!”
“那——燕儿为啥跳楼?”我期待地问。
“为啥?还不是人言!人言可以杀人那,小伙子。为了几句话没有说清白,小两个吵起来了。燕儿气盛,就......”老人说不下去了。我隐隐明白了什么,就不再问了。
不一会,来到岗上,上面密密的一排坟墓。大的小的,旧的新的,有碑的无碑的......想到肖燕的骨灰就埋在其中一座下面,我一阵阵揪心地疼痛。
老人手颤颤地指着最里面的一座说:“就是这个了,才半年呢。唉,现在的年轻人哪!”
我急趋向前,俯下身子,还有些松泛的泥土上面杂沓着新鲜的牛羊蹄印。我内心大恸,却只默默念着:“肖燕,我来看你了。”再也不能说点别的,好半天才直起身来。
老人在背后絮絮地说:“他们没正式结婚,看着挺好的一对,谁知......唉,作孽呀!你问有同学来看过吗?没有。也许还不晓得。前不久,她爸妈也搬到在镇上去了。听她妈说这丫头上学时和一个人关系很好,说是男朋友,不知怎么分了。小孩子家,知道啥。燕儿还不时提起过,听说人家后来上了大学。唉,早忘记她了。都说人家名声不好,我看着燕儿从小长大,燕儿可是个好姑娘哇!”
我早已泪眼模糊,颤抖地抚着坟台,在心里默默念着:“听到了吗?肖燕。你是个好姑娘,是个好姑娘啊!呜呜......”我忍不住泪水直流,哭出了声。
老人惊异地过来劝住,疑惑地看着我。
“婆婆,我就是她上学时的......”我看一眼坟墓,艰难地说:“男朋友。”
“哦?!好啊!难得呀,小伙子,真难得!要祭祭不?我有现成的香纸。”
“谢谢你,婆婆。”
默默地站了一会,老人拿来了香纸,就走到一边去了。
我点燃香纸,拿出那张发黄的抄着《一棵开花的树》的信笺,点燃它,看着火舌把它吞没,成为一片灰烬。
看着这一切,喃喃地说:“燕儿,七年前没能给你,现在给你,你喜欢吗?”一阵风吹起燃过的余烬,恍惚中,我看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晚上:燕儿趴在我背上,脸贴着我的肩,幽幽地说:“要没有他,等你真正长大了,我嫁给你。”说这话时,两行清泪从燕儿眼中滑落到我的肩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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