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等电视，还没有等到电视连续剧开播我却睡着了。在梦里我看到自己死了，虽然不明白死因，但死去的确是件凄凉的事情，冷冷清清凄凄惶惶，一个孤独的游灵寂寞地在空中或是地狱飘荡，甚至没有牛头马面之类的引领。飘的时候我隐约记得死前曾经与人笑谈过无常，说是要潇洒走一回。孰料甫一死去，感受却不是想象的那样悲壮，单是凄凉一节就已够呛，我心想难怪世上那么多人不想死呀。我是在一声大吼中活过来的，活过来仍是一副没睡醒瓜兮兮的样子，嘴角边垂着涎丝，好象是对死有多向往。这有点好笑，有点幽默。

那一声大吼来自电视——一个武林高手狂喊：我是天下第一！随后便又是丰乳和瘦身。我“啪”地切换了频道，屏幕上出现一帧书法，龙飞凤舞的那种。我熟悉那狂草，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惺忪且略存惊恐的眼睛贪婪地看；画外是一个激情澎湃的男高音，朗诵却已到了尾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闭上眼睛也知道那是谁的词句和书法。——又是一个天下第一。我的脑里不自觉地跳出这句，把自己吓了一跳。

夜幕早已经降临。应该是每天晚上比现在早些的这个时候，我该去散步了。这是一个比较疏朗的夜晚，半个月亮和有数的几颗星星，点缀着天幕；宽阔的马路上行人极少，风从江面上吹过来，拂过凉爽的蛙声。我想到了一个关于风的搭配：风吹的时候，送来的是凉爽，而一经改为流动或者骚动，便成了人物，风流人物或风骚人物，真是有意思。那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在他宽大的书房内、也好象在我眼前诗兴大发挥毫泼墨，当他笔走龙蛇至“俱往矣”时，心潮澎湃难捺，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一句一气呵成，搁笔之后凛然一副舍我其谁君临天下的气慨。几十年之后的某一天上午，在一间光线暗淡的教室里，治学严谨的女教师对她的学生们讲授词义，反复强调风流人物是指英雄的中国人民而不是某一个人。后来的试卷上曾经出现过解释该句的考题，学生们都得到了满分。我便是那群学生之中的一个，虽然那年月对历史课程并不重视，但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这些人物还是了解的，知道都是些帝王级的大腕儿，与作词和书法狂草的那人同一级别。再过几十年后的这个夜晚，我在地上行走并思考着风的问题时，某段神经末梢被触动因而瞬间完全推翻了女教师的传道。我努力回想着戴着眼镜的女教师授课的严肃的神情，同时也回想起那个年代同样严肃的政治面孔。于是我相信，几十年后我才能“推翻”的释义，女教师在几十年前其实已经讲过——之所以反复强调，便是政治背景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难怪我一直觉得几亿中国人民都是风流人物和几亿中国人民都敢与一代天骄金戈铁马的封建皇帝相提并论甚至小看他们，总过于牵强和别扭。天下第一是唯一，“还看今朝”的“今朝”，唯一的解释就是一个“我”字。想象一下，那个填词和狂草的牛逼的老人在那一刻还是有些腼腆和客气。

我在月光底下这样想的时候我得意地微笑了。我曾经在这之前懵懵懂懂生活的几十年里傲视过中国古代的皇帝，因为我没有理由不把自己算进风流人物的行列中去。先前梦中无缘无故死去时的凄凉与落寞随之一扫而光。心情一旦好起来，我又犯傻似的突出奇想：在月光下脚踏的这一小块无人的土地上，我不也是天下第一和唯一拥有这片月光的人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