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风汉雨
公元二00九年七月十日,打工诗人程华熬了个通宵,上午11时许自己煮了份早餐吃了,然后洗澡准备睡觉。这只是半年多来某个极其普通的早晨,像这样的早晨程华已经习以为常了。写作基本上在夜深人静时进行,直到第二天临近中午了方才结束,接下来恐怕要睡到晚饭时分。程华躺在床上,虽然刚刚冲过冷水澡,但这时周身还是烫得厉害,头脑中也挥之不去他小说里的故事片段。两年前作为打工诗人的他,萌发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想法,这半年来正是把想法变为现实的阶段。因此他不得不常常熬夜,在他的计划中,希望这部小说能尽早完成,目前为止已经写了三十余万字。正当程华闭眼准备睡觉,突然之间他感到有阵寒流袭来,首先浸入头脑,再则是到达内心,说得通常点就像某股阴气,直逼他而来。紧接着,他感到周身颤栗不休,眼睛也在瞬间变得模糊,听觉也减弱了许多,世界仿佛停止了。惊恐万状的程华在朦胧的意识中拨通了120急救中心……以下是程华在病痛中艰难写就的日记。
一
到东莞六年有余了,这座城市变化可真大啊!记得我刚踏进这块土地时,并非是这个样子的。当时汽车总站还在市区内,我下了长途的第一印象就是:拥挤不堪、杂乱无章、吵闹不休、垃圾遍地……还好像处处都充满了陷阱。我是来接班的,接家乡驻莞办事处上届那个工作人员的班,起程之前我对东莞并不了解,只听我们那边的领导说过一些,说那是个经济非常发达的城市,工厂遍地,人流量大,到处都是景点,要比我们家乡强上1000倍。我们领导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到“1000倍”时眼睛瞪得很圆,似乎要以此来加强语气,证明他的话没有半点虚假。那时候我也把眼睛瞪圆了看他,意思很清楚,我就要到那个梦想中的大城市去了,我一介山区的小市民,就要到沿海的发达地区去淘金了,我的眼睛能不圆吗?
其实初到东莞,比我想象中的那种美好还是差了一大截的。主要是这里的交通非常拥堵,城市建设也不怎么样,到处都是人满为患这点倒不假。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比较喜欢整洁而井然有序的城市,就如我过去曾经呆了好几年的南宁。它有绿城的美誉,当然绿得名副其实。而我如今要呆下去的不再是南宁,而是粤中南的这片新兴土地东莞。当时我心里想,在这里我到底能呆多久?我能按领导说的呆上三五年吗?
后面的情况是:我不但在东莞呆下来,而且呆了好多年,直到如今我还是在这座城市。然而我并不清楚,我能呆那么久——估计还会长此以往呆下去,是它城市面貌的改变吸引了我呢,还是我打从内心喜欢上了这里?是在长期的生活与工作中萌发了爱莞如家的思想了呢,还是我本身就适合居住于这样的城市?是我对东莞重新审视因此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了呢,还是我有了某种归宿感从此离不开它?是我回去家乡反而像在出差回来东莞却像到了家那样的恋恋不舍呢,还是东莞本身就有某种看得见或潜在的魅力在召唤着我?说句实话,这些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是个非常恋旧的人,却为何不回到南宁去而乐意在东莞安营扎寨了?或者回到我那家乡小城也不错啊,虽然穷是穷点,但风景绝对是很棒的!这到底为什么?
嗬嗬,医生进来给我打针了,只好先暂停,明天继续写吧。
二
据医生的诊断结果,我得的是脑疲劳综合症,情绪上带有点抑郁和焦虑之类的分子。我弄不清楚像我这种整天活蹦乱跳,性格开朗到逢人就称兄道弟的人,怎么可能会被这种病缠上了!在我的想象中,得这种病的人大多是那些沉默寡言,性格极端内向的人;或者整日忧心忡忡,愁绪满怀的人。可我并没上述那种情况啊,反之朋友们还说我是个乐天派,平常都不知道什么叫烦恼,居然也染上了这种病。搞不明白我就去问医生,医生耐心地向我分析说:你得这病跟你长期生活无规律,长期熬夜用脑过度,长期喝酒没有个节制相关,我说得对不对?我认真想了想,没错啊,我的生活确实没个规律,写作熬夜那是经常性的,提到酒就更别说了,每次出去跟朋友们聚餐,不都是往死里喝?我们家乡酗酒成风,我当然也深受其害。我就夸医生分析得百分之百正确,她的每句话简直就是真理。医生说:看不出来,老弟你还挺幽默的。我说:医生啊,我既然那么幽默,性格又那么豪放,这病……应该很快就会好彻底吧?哪知医生回了我半句:大概……年把左右吧。听了我差点病情加重,也险些晕倒。
然而我无需住院治疗,医生开了几剂药物给我,叫我回家先好好睡觉,醒来后按时吃药就行了。我惊愕地问她:这就算治疗了?打针开药就算治疗了?刚才我是给你们的车拉过来抢救的!假如我回到家病又发了怎么办?叫救护车可不是件光彩的事。况且近期闹甲流,搞不好隔壁邻居还以为我患了……医生打断我说:没事的没事的,比你更严重的还大有人在,你只是初发,回去后好好放松心情,适当做些室外活动,少想那些烦恼的事……哦,近期不要再熬夜了,停下所有用脑的工作,也千万不要再沾酒了!我说:哦哦。顿了顿我又问她:那以后呢?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喝酒了?她说:等你完全康复再来问这个问题。
我头重脚轻地,神智还有点不清,提着那包药,像个幽灵般蒙头转向朝家里走去。
在路上我心里想,这种病最好不要给朋友知道才行啊,有时偶尔在街上不小心撞到某位美女了,她可能会骂我神经病!而现在我得的就是神经病啊!神经出了毛病,半点都不光彩。
三
在东莞,我还没有个真正像样的家,过去在办事处上班,吃住都在那里,是东莞提供的房子。如今可不同了,我辞掉了国家的工作,干起了老本行,即以文谋生。但这老本行和过去还是有所区别:那时是有依托的,在南宁某家杂志社做记者,后来又做编辑;如今没有单位要我,说得准确点,是我还没有去过任何单位求职。眼下我的身份,是个自由撰稿人。因此我上述的家,其实是间出租屋,每月要吞掉我500大洋,这还没把水电费算在其中。
我向家的方向走去,秋天的街头依然炎热,路上有不少落叶,我摇摇晃晃踩着落叶走。不知怎么了,我发现路人的眼神都怪怪的,半点不像我经常看见的那种眼神,这不由得我低下头去检查裤子的拉链拉好没有。结果是拉链没问题,但他们的眼神还是那么怪,我就只好加快步伐,甚至有点小跑的意味了。我要赶紧回家烧水吃药,整颗头痛得都差不多爆炸了。
医生交待我吃完药好好睡一觉,我得听医生的话。全世界的人基本上都得听医生的话。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见谁去看病拿药敢跟医生讲价的,他们药方上写了多少就是多少。我病得如此厉害,当然更得听医生的话,刚刚那几个问题只是我不了解才问的,问者无罪,要么理解为不耻下问也行。我找到钥匙准备开门,可我的手在发抖,抖得连锁孔都插不进去,本来就高度近视的双眼这时也看不清。好阵子工夫才开得门进得屋,但原先我感觉挺温馨的小屋现在变得阴森森的,甚至还有那么点可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间屋子发病的缘故。
我慌里慌张地烧水吃完药,躺上床没多久便睡着了,但期间一直被恶梦缠绕个不得安宁。
在我的希望中,当我醒来时,所有的东西都回到发病前的样子,我已经是个健康的人了。
四
在东莞那么多年,我已经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子,可我这会儿连个电话也不好打。我醒过来了,第一反应是我刚才做了个可怕的梦,我梦到我病了,还去了医院,打了针拿了药,其他就没什么了,一切还是老样子。我准备出去吃饭,然后回家继续写我的小说。
我正要起床穿衣,突然间看见放在梳妆台上的药,天啊!原来我并非在做梦,而是千真万确地病了,我现在是个病人了!我心慌意乱地到处找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女友,告诉她我生病的事,并且需要她过来陪我,生病的人是非常脆弱的,总该有个人在身边才行。我找到手机拨通号码,可那些号码在我眼前就像只只虫子般,不停地蠕动,并朝我慢慢爬过来,我感到恐慌极了。这时候我听见了女友的声音,她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似的。
她说:程华你怎么啦?你的声音干嘛那么抖?
我说:声音发抖是小事,我的脑袋坏了,这才是大事啊!你赶紧过来吧。
她说:你说什么?脑袋坏了?开什么国际玩笑!
前几天我们俩闹了点别扭,她跑到同事那边去住了,我为了维护自己的男子汉尊严,暂时也懒得理她。但眼下这种情形,什么尊严都不再重要了,命都差点没了,还要尊严有何用?
我说:不信啊?不信你过来就知道了,我现在好像是生活在梦幻里。
这次估计她信了,或者并不信,但被我的声音吓怕了,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她说:到底怎么回事嘛?是不是想我了,故意装出那种声音来骗我?
我把手机从耳边移到眼前瞄了瞄,还是看见那些可怕的虫子,就又心慌意乱起来。
我说:求你了!我需要你!哦不,我需要你来看我,迟了恐怕你就见不到我了。
她慌了,她慌得快要哭出声来,我嗡嗡响的耳朵里听见她高跟鞋跑动的哒哒声。
她说:程华,亲爱的,你要挺住啊!我马上就到,我打车回去。天啊……
五
“东莞速度”不会是徒有虚名,刚才被风刮下的遍地落叶早已不见了踪影,环卫工人大概在风停之后立马就出动了。我和女友小敏手牵手走在路上,说得准确点是她扶着我走在路上,我们去附近的小餐馆吃晚饭,那里的砂煲饭味道不错。小敏风风火火地赶到我们的出租屋时,她确实吓坏了,从她脸上的神色就看得出。我大致跟她说了病情的经过,她边听边心疼地老摸我的头,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有句话说的是:男不摸头,女不摸腰,但这时候她摸我,我并没表示半点反对,我心里清楚她这是关怀我。她边听边摸还边叹气说:唉!其实你挺辛苦的,病了就好好休息吧,别再那样搏命了,啊?文章哪时写不可以?还有啊,别再喝酒了,我就是讨厌你逢酒必醉才想给点颜色你瞧瞧,没想到我刚出去几天你就病了。我不吭声,我沉默以对是因为她说的都有道理,我不吭声代表我已经承认了,并且也牢计于心了。
我们各自点了砂煲饭,坐在小餐馆里慢悠悠地吃着。本来我就心有余悸,这时候旁边的顾客又吵吵闹闹,扰得我不得安宁,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就悄悄瞄了小敏一眼,她并未留意到我的异常,照旧吃她的饭。再过几分钟,我的脑袋中开始出现幻觉,仿佛旁边的人个个对我都充满了敌意,他们说的话都像在针对我;就连我亲爱的小敏,她的存在似乎也是对我的某种威胁,她吃饭的动作非常不雅,她对我的笑中也充满了阴谋。但无论如何,这时候她是我最可信赖的人,我们共同生活五年了,我不信她还能信谁?痛苦之极我只好拍了拍她。
我说:快送我去医院,我受不了啦!现在马上去。
她惊愕地看着我,拿筷的手在空气中停了几秒,这让我感觉她准备用筷子攻击我。
她说:又怎么啦?刚才不是好好的……
我说:我再说一遍,送我去医院,越快越好!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因此只能去急诊室。结果还是打针,医生说让我镇静镇静。
我感觉自己已经够镇静的了,只不过我头脑中像塞满了东西,挥之不去啊!
六
这几天感觉好了点,但我记住医生的话,虽然好点也不敢去碰键盘了;同时记住了小敏的话,再不敢去端酒杯了。朋友找我出去,我都以写作太忙来搪塞,我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那我应该做什么呢?整天东游西荡呗,小敏为此专门请了假,陪我逛东莞的各条大街,都六年了,我还从没有这么闲情逸致过。我们逛了东城逛南城,逛了市区逛郊外,逛了黄旗山再逛绿色世界。东莞真是太漂亮了,“中国十佳魅力城市”和“中国最具经济活力城市”真的名不虚传啊!特别是新城中心那一带,高楼林立,道路宽阔,植被葱茏,欣欣向荣……每到夜晚,更是流光溢彩,火树银花,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东莞的变化,用个成语来形容就是:日新月异;再夸张点就是:天翻地覆。这两个成语放在东莞,绝对是中国文化的最现实运用。
好了,回过头来说说我的病吧。
医生要我多做户外活动,我算是做到位了。难道还不是吗?每天吃饱饭闲着没事就瞎逛,把个东莞这座花园城市十分认真地欣赏了几遍。我的心境在无限美景中确实放松了许多,我的情感在处处风光中得到了升华,我的病况在热力四射的城市面前渐趋好转。我想我应该重返工作岗位了,我的岗位就是电脑前的那把椅子,那把陪我度过了无数个白天黑夜的旋转椅。
我坐回久违的电脑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概,同时有种重振旗鼓的豪迈。
我的小说在构思上还差十多万字便可完稿,对我来说这应该是值得鼓舞的。
七
可我现在又躺在病床上了,医生说这次至少得连续服药两年,原因是我不听医嘱,过早用脑,并且是非常辛苦的脑力劳动,她说我本应休养半年才对,可我还不到二十天就工作了。
我跟医生解释说,不是我想要提前工作,而是时间不等人啊!我是因为心急才这么做的。
但医生并未听我的解释,治病救人是她的本职,她说什么都是真理,这同样是她的权利。
有什么办法呢?医生都这样说了,我只能重新再来。即重新打了镇静针后开药拿回家吃。
不过拿到药方时我问了医生三个问题,是我比较关心的问题。
我问:天下写作用脑的人不计其数,为何独有我缠上了这种病?
她答:那是因为你自己在时间和精神方面调节不好所致。
我问:假如我半年不做事,病不死也会活活憋死!有没有更高明的办法使我尽快康复?
她答:有啊,你可以去做义工,多跟人接触,多融入社会,多些身体锻炼,这样就行了。
我问:每当发作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并且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我还有救吗?
她答:放心啦没事的,只要你抛开烦恼,放松心情,两年左右自然会好起来的。
天啊,两年!以前我感觉两年过得很快,现在对我而言,却是如此的漫长啊!
女友小敏又要请假陪我,我没有同意,与其牵连到两个人,不如我独自默默承受。
只要她不要再赌气跑到同事那边去住就行了,白天她照常上她的班,我呢继续逛我的街。
反正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医生说我这属于复发,再不遵医嘱,那无异于自杀。
八
对我来说,小敏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自从在东莞跟她认识,到相知然后相爱,算算也有五年半了。这期间的若即若离,分分合合自是家常便饭,但我们谁也舍不得抛开对方不管,那些吵吵闹闹,那些冲冲撞撞只不过是我俩爱情道路上的调节剂。不只是我个人这么想,连小敏也不得不坦承,在每次我们吵了分手,分了几天总有一方妥协的情况下,我们对这个定义就有了同感。她是个美得令人看了就心慌的女孩,我们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这事说起来有点玄。那天我从常平返莞,在东站转公交回办事处,我们俩恰好坐并排。哦,是我先上车的,她从中途的沃尔玛站点上,说来奇怪,车厢内那么多空位她不座,硬是要挤过我的膝盖,坐我旁边的位子,这让我大感意外的同时,觉得有美女陪坐真是某种享受。
起先我们谁都不吭声,但我注意到她老是看表,样子显得极其不自然。我本想主动跟她说话的,可转念又想:这未免太唐突了吧?搞不好还被人家横眉冷对!这种状况我以前曾经领教过,就努力克制住了。再过几分钟,我注意到她除了总是看表,娇美的脸上还有某种不安的神色,这令我感到心疼,多么想问问她到底有何烦恼了,还想劝劝她年纪轻轻凡事看开点,可我没那个勇气啊!别看我平时嬉笑怒骂,性格开朗豁达,但遭遇美女了我就禁不住脸红心跳——是那种加速的心跳。这么说来,我程华也算个纯情小青年吧?否则干嘛看见漂亮妹妹就脸红了呢?正当我如此这般胡思乱想的时候,坐我旁边的陌生妹妹开口说话了。
她说:请问先生,你是做老板的吧?
听到这句直截了当的问,我立刻吓了一跳。倒不是我的身份跟她的问题太悬殊而吓的,我是被她的直率个性给震撼了,因此我同样显得极为不自然起来。
我说:小妹的眼光看错了,我哪是什么老板啊!
她说:那你是做哪行的?你的着装打扮很像老板耶。
我说:是吗?我真的像老板?承蒙你夸奖了!不过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跟老板边都沾不上呢!说着低头瞄了瞄我自己。也难怪她会这么认为,我穿的是金利来西装,竖条纹以纯衬衫加斜条纹浪登领带,这身行头特有品位,连皮鞋都是锃亮锃亮的,发型是周星驰演赌王时惯用的那种派头。难怪她会错判我为老板。不过她也不想想,假如我是老板怎么还坐公交呢?怎么还有机会跟她同坐并排?
她说:哦。说完,从随身包内取出张名片,双手递过来又说:请多关照!
在她递名片时,我注意观察她的手。她的双手白白嫩嫩的,我担心稍微使点劲就会捏出水来。观察完手我又观察她的脸,她的脸红扑扑的,我估计亲亲也会亲出印痕来。
我忙不迭地接过名片,放在近视眼下瞄了瞄,嗬嗬,不简单!某家电子厂的销售经理呢!
我说:魏敏经理你好!原来你才是老板啊,还真看不出来呢!
她笑了笑,这一笑就更美了,如果套用两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美艳如花,笑靥迷人。
她说:谢谢你抬高了我!其实我也不是老板,我是替老板打工的,经理只算个职位。
问问答答说说笑笑之间,车子到了步步高北,她突然伸手推了推我,意思是她要下车了。
她说:哎哟,都坐超站了!我住在步步高东。边说边挤过我的膝盖,这时我才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仿佛之前我没长鼻子似的,我想或许是被她的美貌给征服了吧。那香味令人陶醉。
她挤过车门边去了,我非常想再跟她说点什么,但车上人太多,而我又比较害羞;并且她已经离我那么远了,就算我说了也是白说,恐怕她根本就听不到,就叹了口气忍住了。
哪知她在准备下车的瞬间,突然转过头来大声问:哎哎,你的号码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报出自己的手机号,速度快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我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因为这时候她已经跨出车门,而车门也很快关上了,突然之间我感到莫名的失落。
最终的状况是:我低估了她的听力和记忆力,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她打给我的电话。
九
没错,我们俩再次见面了,是她主动约的我,这让我大感意外的同时欣喜若狂。
我身上有她的名片,随时可以打她手机,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最终还是她先打给我。
她问我有空吗?有空就出来找个地方坐坐。
那天我原本在石碣镇上办事,有个员工跟厂方发生了劳资纠纷,我过去协调处理,问题比较棘手我还没处理好呢。收到她的邀请电话,我在欣喜若狂之余撒了慌,我说非常有空,并问她在哪里见面,情急之下我甚至说如果她在步步高东的住处,我可以马上过去接她。
她说她就在住处,可以走出来在路边的站牌下等我。
听她这样说,我立刻后悔自己的谎言开大了,从石碣回到市区,怎么快至少也需要半个多小时。来不及细想了,我在匆匆忙忙中说了句我很快到,就飞也似的从厂家跑出来,在路边拦了辆的士直往市区赶。
在路上我才想起,我都还没跟厂方和那员工打声招呼呢!看我这猴急猴急的。没办法我只好翻号码拨通厂方那经理的手机,我说我有紧急任务先离开了,协调的事改天再说。接着我又马不停蹄地拨通魏敏,叫她耐心等待,我很快就到。
结果车子在路上堵了几次,至少四十分钟后才到达步步高东,探头出车窗外看,风中站立者正是魏敏;起先她没瞧见我,只是站在路边不停地看表,这是她的招牌动作,因此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我叫司机在她面前停下,我钻出车来,她看见我了就向前走了两步迎接我。
那两步注定了我们的爱情从此生根发芽,注定有段浪漫的故事从此浓墨登场。
我们那次约会的地点是人民公园,时值早春,公园内游人如织,许多情侣选择在这个季节进到公园,无形中给我们制造了非常美好的氛围,我也自是乐在心里,脑袋中寻思着我和魏敏在不久的将来——或许更快些,即下次见面时——就可以像那对对情侣,可以手牵手恩恩爱爱亲密无间了。因此我在羡慕别人的同时,似乎已经成竹在胸了,并时不时出手碰碰她。
后来的状况证明我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我们不但牵上了手,还在东莞绚丽的天空下谈情说爱,我们的爱情就如雨后春笋般在那个夏天到来前有了飞速的发展——我们俩同居了。
二人世界的日子是美好而甜蜜的,我们携手走过了许许多多快乐的时光。不瞒各位,我以前在南宁有过女友,只是已经分手好几年,遇上魏敏属于梅开二度;而魏敏尚是初恋,纯洁无瑕,她是中专刚毕业来东莞闯世界的。因此想想就觉得应该倍加珍惜,我不能辜负了她。虽然爱情来得比较顺畅,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可我轻易不敢再粗糙地面对了,我要用细腻的感情来呵护我们的爱,渴望着能和她长相厮守,永远不离不弃,这样我就知足了。
时间飞得可真快啊,晃眼五六年过去,许我事物早已成为东逝之流水。然而我和魏敏的爱情却从没变味,她还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也还是她那个割舍不断的程华,用几句话来概括:我们之间是谁都离不开谁了,现在只差一纸婚约,否则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了。
我还没有正式向她求过婚,原因是我觉得条件尚未成熟。前面我说了,连个像样的家我都还没有,住的仍然是不足四十平米的出租屋,我不希望她嫁过来后跟我一起受苦。但她却多次和我说,爱情并非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之上,如果一定要那么想,爱就不是真的,而是带有某种附加条件的不纯的爱,她说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各位听听!这小妞非但人长得标志,内心还那么善良,那么懂事那么能为我着想,我真是感动得要掉泪,同时又有点无地自容。
如此这般,我们俩直到如今都还处于漂着的状态。说句实话,我内心是无比惭愧的。
十
回过头来,再说说我的病吧。这些日记本是为病而写的,不知不觉间就越扯越远了。
这次我变得老实多了,换言之是听话多了,医生叫我不要再写作,我听从了;她叫我多做户外活动,我也照办了;甚至她建议我去当义工,我还是采纳了。
但刚开始我不知道应该去找什么义工做,就咨询了好朋友陆韩,他在电话中惊讶地问我:大作家好端端的干嘛想到去做义工?你是不是头脑发热突然来了灵感,要通过这种方式去体验生活,好再弄部长篇?我说:兄弟你只讲对了部分,我头脑发热是没错,但这不是简单的发热,是致命的那种。他说:开什么玩笑啊兄弟!难道甲流跟上你了——我并非在诅咒你啊,我意思是你干嘛把情况说得那么严重?我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说:我也不想啊兄弟!可焦虑症这东西不是通常的头脑发热啊,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那般痛苦啊!他还是不相信,他在电话中笑得嘻嘻哈哈的:嗬嗬!兄弟你这种性格的人会得焦虑症?想得你都不符合条件啊,这世上哪有整天乐呵呵的人会焦虑的?你骗人吧你!我没办法了,只好原原本本跟他如实道来,然后又提到义工的事。这回他终于相信了,只说了句“等下我过去看你”就挂机了。所以啊,陆韩兄弟是除了医生和小敏外,第三个知道我患了这种病的人。最终我也得到了份义工来做,即去陆韩的公司帮他打杂,整理些文档,有时也背着双手到生产车间去走走瞧瞧,就像老板下车间巡视那样。我在打杂的过程中,依然头晕目眩,但整天装得跟正常人似的。
然而令我感到不好意思的是,我“打杂”两个月下来,陆韩兄弟开了张支票给我,我接过来定晴一瞄,天啊!大钱两万元!这要比他公司的中层干部工资还要高。我当即把支票退回给他,但陆兄弟开始生气了,他说如果不收就是瞧不起他。这哪是什么打杂啊?又哪是在做义工嘛!所谓的义工,是义务劳动,分文不取的,而我却拿那么高额的工资,明明是陆兄故意在帮我。他也说了:你治病需要钱的,尽管放心拿去吧,平常请你都难请得来,你搞创作那么忙。听他这样说,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谁叫我俩是那么铁的兄弟呢!拿着支票去银行的路上我想:天下好心人还是有的,乐于奉献者也数不胜数,陆韩只算其中的一员。
我还在坚持服药,如果哪天拿回的药吃光了,而又忘记去拿的话,那整天我都是不好过的,用个成语来比喻叫度日如年。陆韩的电子厂在寮步镇,距离市区很近,因此我不必在厂内住,每天坐公交上下班,用医生的话说是多跟人接触,多融入社会,这些我认为我是做到家了。每天车上那么多人,我甚至跟几个常坐这条线路的都混熟了,从开始的打招呼,到后面的交朋友——就像跟魏敏认识那样,媒婆说来也是30路公交,因此我对这路车产生了特别的感情,它其实是我不用花钱请的媒婆。当我把这想法跟魏敏说出来时,她表示也有同感。
因为陆韩兄弟太客气了,或者说帮我帮得太过分了,呆了两个月后我就不好再呆了,像我的这般“打杂”,我想中国人不知道有多少做梦都在追求,而我却打着“义工”的幌子轻而易举地拿到了,这可不是我想要的,虽然我清楚陆兄是故意在帮我,但我还是承受不起。
小敏的工作要经常出差,有时深圳有时佛山,满广东跑去推广她们厂家的产品。金融风暴之前,她们的产品其本上靠外销;可眼下不同了,全世界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萎靡不振,她们的厂子也只能靠国内市场勉强维持。也因为这样,她出差的次数就更加频繁了,经常是三天两头不见其踪影,我们也只能在电话中互诉相思之苦了。她最关心的还是我的病情,每次通话她都会问到,我也全如实奉告了,我们两个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隐瞒。
十一
接下来,我到底应该做什么呢?总不能整天呆在屋里,或者像幽灵般东游西荡吧。
我本是个闲不住的人,假如真这么闲着万事不管,就算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认真想了想,我便想出了个点子:白天没事就去扫扫大街,做个真正的义工;晚上的时间难以打发,我就写写日记吧,把我自从来东莞到现在的大事小事系统地写写,也算是病中的某种寄托吧。这不同于搞创作,不需要伤什么脑筋的,都是信手捻来的东西。
想好之后,我就开始实施我的计划。这已经是十二月份了,冬天的寒风冷飕飕地刮在我的脸上,我用自己特意从外面买来的那把扫帚,每早起床后扛着它出门,从我住所的门前开始扫起,从马路的这头到那头。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环卫工人,所以并没人发垃圾撮啊垃圾车啊什么的给我,我只是把路上的垃圾团成大堆小堆,其余的事情留给真正的环卫工去完成。有几次我在扫街的过程中,碰上了“同行”,他们竟然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新来的?原先怎么没见过你啊?我报以热情的笑并说:没错啊,新来的,干这活其实也蛮有意思的。他冷笑了几声,回头答我:嗬嗬,只听你说干这行有意思!我看你是刚来还没尝到苦头!我又笑了笑:可能吧,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方便锻炼身体,也是为小区市民做点善事,对自己没什么害处。他再次笑了,但这次不是冷笑,而是讪笑:嗬嗬!我们干这行是为了混口饭吃,你却是为了锻炼身体;你说干这行有意思,我倒觉得你说这话才真是有意思!说完,他就摇头晃脑,嘴上还在嘀咕着什么,推起垃圾车走了。我估计在他的想象中,今天肯定碰上了个疯子,或者神经病什么的。我才懒得去理他呢!我本来就是个神经病——神经系统出了毛病的人。
当小敏得知我出去扫街的事情后,不解之下她抱着我好阵子伤心地哭,边哭边说:你这是何苦嘛?程华。你这是干什么去啦?啊?我现在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我又不是养不活你,你干嘛要去扫大街丢人现眼呢?啊?你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吗?她在哭泣,而我却在笑,我笑得肚子都痛了,笑得全身上下起伏不定,跟发病时的颤抖差不多,甚至笑得我感觉似乎病已经基本康复了。笑过之后我说:瞧你想到哪去了,我这是义务劳动,不谋求任何报酬的,你以为我是在做苦工对吧?呵呵呵……没办法,边说我还是忍不住要笑,因为我看见她迷人的眼神半眯半开的,意思是根本不会相信我。我就又笑着说:劳动光荣!电视上不是说吗?劳动创造美好未来!她见我笑得天翻地覆的,根本不像是干苦力活回到家时的那种神态,就乖猫似的依偎在我身旁,陪我笑了起来,边笑边擦泪还边埋怨我:那你也不应该去扫大街啊,你可以找点别的事干,比如陪我出差去跟客户谈生意什么的,这些你都在行啊,以前你还做过记者的呢!谈生意方面应该是高手,怎么可以大材小用去扫街呢?我真是想不通耶!
后来的情况是,我真的跟小敏跑了段时间的业务,替她们公司找到了几家大客户,为此她们公司的老总还约见我,请我吃了餐饭,并在饭桌上递了个沉甸甸的信封给我。我清楚信封里面是什么,有了上次陆韩兄弟的教训,这次我没有表示半点拒绝,而是照单全收了。我觉得也算是件劳有所获的喜事,况且我治病确实也需要挺多票子的,那些药又贵得惊人,每次都要花上几大百。我脱产写作耗时一年多,这期间分文未进账,刚开始靠吃老本,后来老本花光了,就靠朋友接济;某天女友小敏知道我囊中羞涩了,就递了张银行卡给我,说里面有多少她也不清楚,叫我需要了自己去柜员机刷卡。甚至她还补充了两句:我的钱也是你的钱,你爱怎么花随你。听到这话,我那份感动啊,就别提了!这也是我下定了决心非她不娶的原因之一。天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啊,那么善解人意那么能替人着想!我真是惭愧啊!
十二
转眼二00九年就将接近尾声了,想想真是万千唏嘘呀!虽然说我并非有意在虚度光阴,但就因为这场病,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完成呢!比如写作这件事。我的小说《东莞的天空》要不是因病的延误,现在早是脱稿的时候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医生已经交待得那么清楚了,我再用脑无异于自杀,我还敢吗我?但写写日记我想是可以的,也算是练练笔吧。我担心自己再不练笔,恐怕哪天我的病完全好转了,那时我未完成的小说也给搁浅了,这可凝聚着我一年多来辛苦的汗水啊!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不过还好啦,我的小敏因我这场病,她非但没有离我而去,反之对我更是呵护有加,对我简直到了体贴入微的程度,我心中那个感慨啊,真是无法用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病中这段时间,我们从来没吵过半句嘴,我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再不像以前那样总找理由跟我干上那么几句,似乎不吵几句就不足以证明我们生活的快乐,偏要在吵吵闹闹中步步把爱情推向纵深处。那时候,我们不但在家里意见不相通,在外面也有价值观不协调的地方,因此东莞的大街小巷,到处可听见我们俩喋喋不休的拌嘴声。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去到哪里都是亲密无间的,真正像对爱意浓浓的情侣了。这还不算什么,她在某天夜里突然向我发出了结婚的请求,她说咱们把事情给办了吧,再不办过几年咱们都老了。我兴奋地看着她,她哪里老啊,还是那么青春,那么亮丽;反而是我啊,确实有点老了,都三十大几了,要比她年长十多岁呢!我都不怎么急,现在反之她急了,这表明她已经安下心来跟定我了。我心中那个感动啊!连续几个晚上都失眠。这恰恰对我的病情又不利,就只好抱着她憧憬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地老天荒,我们的海枯石烂,我们的永不分离。
事业方面,经某位好朋友的提醒,我的小说已经成功在新浪网上连载了,并且此作品也参加了第六届网络文学大赛,点击率还不错,从原先的两千多名直线攀升,目前已升至六百多名。这也算是个喜讯吧,连我的病况都好转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呗。我常常在心里想,我有那么体贴那么贤惠那么漂亮的女友,我有那么多支持我爱护我的好友,我有坚定的事业心,我有打不垮摧不毁的意志力,我有看得见的和看不见但可以预知得到的前程和希望……有这些就够了,我也就知足了,我也算是个幸福的男人了,我可以坦然地面对任何艰难了。
鲁迅说,世界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是啊,我经历了这场刻骨铭心的病痛,但我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热忱和勇气,反而倍加珍爱生命,珍惜感情和友谊,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我们永远在路上,我们也永远在造路,前方的道路还相当漫长,也充满了险阻,遍布着荆棘,弥漫着风雨;但我们坦然面对,勇于闯关,接受挑战,绝不退缩,更不会放弃。
阳光总在风雨后,这句话算不上至理名言,但它却是非常现实非常逼真的话。
只要我们记住了这句话,当你遭遇到任何困境或艰难时,都可以昴首挺胸地去面对,不要再惧怕,不要再彷徨,不要再迷茫,不要再怨天尤人,不要再唉声叹气;不要再看不到前路,不要再自暴自弃,不要再关门哭泣,不要再胡思乱想,不要再走不出那缠缠绕绕……
而要相信这世界有爱,还有真诚,有割舍不断的情缘,也有阳光的莅临……
以上是我的病中日记,头痛欲裂,语意欠通,谨用来和生活在东莞的兄弟姐妹们共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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