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现在的人喜欢食蛆，他是有功劳的。他是肉联厂的一名技师，上班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工人将他提前一月调制好的配方，均匀地抹到肉上去。这也是他的唯一一件事，只有这件事他能做的得心应手。但他决不是个坐着闲聊的人，他有进取心和研制精神，他的头脑中充满了各种新奇的设想和念头。一个奇妙的革新念头眼下已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他要试试。

厂长对他很放心，也很包容，容得下几次三番地实验失败的结果，这大不了是损失几条猪腿的小事，对于一家年产几百万吨各种肉加工产品的大厂来说，他们获取的利润远远可以盖没因科研失败而造成的那种微不足道的损失。但技师不那么认为，他自责，总觉得自己领着高收入对不住领导和工人师傅，对不住那些风雨里奔波的推销员同事，甚至对不住在外陪酒的、滴酒未沾就已醉倒到客人怀抱里的那名女秘书。他却惟独没有想到，厂的规模的扩大，就是由于他的一项项特色产品的研制成功，才得以实现的。他心中装满了对整体的战战兢兢的负罪感，和对自己业绩的不信任；可是他又搁不下他心中时常涌出的各种新配方的方案。

他躲进自己的实验室里，一关就是大半天，除了午饭时间，跟同事嗑叨几句，跟厂长助理交换一下意见之后，他就没话了，吞完饭后他就继续扑回实验室，所以每次这家私营厂年度评选生产标兵时，他每次都能中选。

实验室里的味道不是好闻的，空气不流通，常年关闭着门窗，那股直扑脑门的猪臊味可以把一只飞进来的苍蝇再次撵回去，而不需苍蝇拍。在吊挂着的猪腿丛里，他手执排笔，往猪腿上涂几下，再浸一下他的神奇的配方药水，如此反复。为了排除实验成败的偶然性，他一次要涂满十只。然后他累到在猪腿下面，有时还会睡着，睡着时偶然会不小心地含到一只偶蹄的大拇指。过一会儿他就会醒来，脱下白大褂，提起他的公文包，走过厂区里唯一亮着灯光的门卫室，向已打着呼的门卫打声招呼。下班了。

领导要给他安插一名助手，但他不要，旁边的厂长秘书，——就是那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小秘，向他使了一个重重的眼色，那眼色似在向他说明，那名打算安插进来的人是她的一名亲戚，希望他能心领神会，同意让她的亲戚能获得这厂里别人眼中觉得最悠闲的工种。但他觉得这太苦了人家了，也没理解那小秘的原意，因此一味地摆手，随即钻回到他的实验室里去了。他需要试剂化学药品什么的，比如哪个化学品快用光了，他就在黑板上写上它的名称编号和数量，然后从窗口处递出去，搁在窗下的墙上。会有一个人看到他的，会把黑板夹到有关的科室，而如果黑板上写着实验成功几个字，科室里便爆发出一片欢呼；这意味着奖金人人有份，他们全体对他信任，他的每项科研成果，至少正式投入生产以来，还从来没有失败过。没人知道他的实验的成功是以无数次的失败换来的，技师只把他成功的一面展示给众人，给工厂。

可偏偏这次要失败了。技师他不允许肉制品中含有敌敌畏。尤其在夏天，当酷暑使收进的生产原料猪肉散发异味，招引大批苍蝇光顾的时候，厂长就有意背着他，就他所例的那些、至少在同行的人看来尚属“纯天然”配方的方单中，篡改其中几项不利于储存肉制品的方剂，而替换上去的，敌敌畏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切技师皆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的配方有多好，防腐能力有多强，却压根儿不知道背后的黑幕和自己配方中的一些缺陷。而这次，炎热的夏天比以往的年份更炎热，偏偏又收进了比以往更不新鲜的猪腿，厂长经常出外陪酒喝出了老年痴呆者的形象……这一切的一切，多么地令人遗憾。

厂长夫人亲自出马，他从厂长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一张张配方单，每张单上其实都注有密码那般的符号，就厂长一人心知肚明，在技师原样呈上的方单上，厂长在关键的几处边上，着重加强了，或看似不经意地添着诸如di这样的大写字母。那就照着技师的那些张一目了然、看得懂的单子去做吧。

我们应该感谢技师的实验室里常年开着空调恒温，门窗紧闭，因此苍蝇的孩子们不选择从他的那个地方降生下来。它们选择了车间，硕大的车间，直线足足有六十米长的车间，放眼望过去是整整齐齐的一排排倒挂起来的猪腿。猪腿生蛆了。但同时，工人师傅觉得车间里的味道反比平时好闻一点，尽管臭，却没有了往日令人头晕的农药味道了。蛆茁壮成长，没几日工夫就化为苍蝇飞遍了大江南北。抓也抓不完，扔掉这一批腿又不舍得。怎么办？这问题开始占据了全厂人的脑海。还是得找他，对，技师。技师要负主要责任的，是由于他的配方出现了问题才导致现在的状况。但技师同样一筹莫展，他多么担惊受怕，他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呢。“要是厂长不痴呆的话就好了”，他心里想，“他会替我排忧解难的，他是最支持我的一个人”。但即使找到他又怎样呢？——技师上他家找到他了，厂长只给了他三个字：吃掉蛆。为了这三个字，厂长足足说了三个小时，一小时抖出一个字。

英明的决策啊！谁也不预先知道蛆的滋味竟有这么的好，出奇得好。只是当技师忍辱负重第一个尝下一只油炸肥蛆时，他的胃先排山倒海了一番，渐渐觉得舒服了，不，应该是很快就觉得舒服了，就大把大把地吃将起来，别的人起先犹豫、胆怯，但看到他的样子，也跟着吃起来，愈吃愈有味。然后厂长夫人也不由得加入到食蛆的群体中来，这简直是一次胜利的狂欢，那心情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一个崭新的词汇：“食蛆族”就这样诞生了，虽然它跟哈韩族、哈日族这些老牌的族比起来尚显单薄，也比不上追裆族拍到女明星的裙底风光那样的令整代人堕落，但它的发展速度也是显而易见的：你只要看看它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后就会知道，它绝不是夕阳产业，而是一个前途无限、发展前景无比壮阔而持久的产业。

我现在可以经常看到苍蝇家族又添新丁的报道了：从某个岛国引进了红头苍蝇，又从什么地方招进了绿头苍蝇。各大食品店里都有出售蛆的干品，有专门的销售员详细地向你介绍如何水发蛆虫干……买一送一，感谢顾客厚爱促销让利活动……另外，专门烹制蛆的菜谱也供不应求起来，一版再版。我看到饭店里的娇小姐们不再因汤里发现一只苍蝇而尖叫一声，壮烈地昏过去，而是大骂服务员道：“为何汤里只有苍蝇而没有苍蝇的孩子们？”我也不再担心因离垃圾场或废品回收站太近，而苍蝇滋生了，因为捕苍蝇的人比逮蟋蟀的人还多，以至于有明文规定，禁止乱捕苍蝇这类的野生动物……

让肉尽情腐败吧，让蛆尽情生长吧。这成为了厂里的一句口号了。厂名已改为蛆产品加工厂了。技师仍待在他的实验室里，搞着他的系列产品：从原先单一品种的油炸，陆陆续续推出了水烹，椒盐、豆豉等等诸多风味特色小吃，打开了销路，风靡了全球；业务员四处去弘扬蛆文化，小秘照例酒不醉人人自醉地倒在一张张合同的怀抱里；厂长也能哆哆嗦嗦地吃下几个脆皮嫩蛆了，这是技师精心打造的又一个新产品。厂进来更多的原料，比以往的更臭，但繁殖的蛆更美，以致于一下子还进不到腐败的猪腿了。但这又算什么：无名尸体总归一年比一年多，抬回来便是，就是很好的生产原料。技师觉得还是人的尸体培养出来的蛆味道最好，这会儿他就待在那些走火入魔又经常会想不开的诗人家的家门外，等苍蝇飞进去后又飞出来，然后用网轻轻捕到它，带回实验室里去让它快乐地繁育。

赵阳于2006-09-（15至16）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