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空气中年的气息越来越浓,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做准备。妈已经连着磨十几天面了,可油还没榨,米也没换回来。这天,天不亮爹就起床,草草吃了饭,挑着两大半袋黄豆到镇上榨油去了。
爹刚走不久,细密的小雨被西北风裹挟着就下开了。这种雨我们老家叫白毛雨,虽不是雪,但丝丝刺骨,比下雪还冷。吃罢中午饭爹没回,天黑透了,爹还没回。妈便焦急起来,提着马灯一遍遍走到官路上去接。这边妈刚进堂屋,那边爹便挑着担子跟着进院子了。大姐兴奋地喊“爹回来了!”我们小孩子连忙从被窝里爬出来,看爹有没有捎回好吃的东西。爹放下担子,一边是一袋子豆饼,一边是一桶炸好的油。油桶是临时用挑水用的洋铁皮桶代替的,现在上面用塑料薄膜蒙了。揭开薄膜,看见油面上浮着梆梆(一节高粱杆劈开的东西),爹说那样可以防止油晃荡出来。爹从腋下取出干干净净的布鞋放到床下,我们才发现爹是赤脚回来的。妈连忙让大姐去井里挑一担井温水回来,又让二姐赶快到厨房给爹热饭菜。
第一盆水,爹洗了一盆的泥浆,第二盆水,看见爹的红通通的脚了,脚上直一条竖一条都是血道道,活像两根大胡萝卜。我问爹:“脚冷不冷?”爹回答:“不冷,你看,还热乎呢!”说着爹把脚从水里扬起来,果然冒着热气。妈一边收拾豆饼一边说:“不就一双新鞋嘛,泥巴地都结冰碴子了,至于让脚受那么大罪吗?”爹裂开嘴笑,白白的牙齿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显得特别灿烂。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一一发给我们。我们口里化着甜蜜的糖,喜悦地瞅着爹和妈说着集市上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开始明白,有一种感觉叫幸福。
爹是不舍得让新鞋被泥水糟践,我们小孩子则是怕被妈妈责骂。小时候,我没见过皮鞋,就是塑料底子的鞋也是有钱人家才能买来穿的。就像阿柳,她突然有个爷爷在台湾,又突然就给她家寄了好多钱。阿柳不但穿的是漂亮的白塑料底子鞋,而且都是直接从县城里买来的。我们穿的鞋子都是妈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一双看似普通的布鞋,工序特别的复杂。做一双布鞋最难的是加工鞋底。首先,妈把破布用浆糊一层层均匀地贴在门上,干后揭下来,叫做鞋背子。把鞋背子比着鞋样子剪成鞋底的形式,叫一层。每一只鞋底子由好几层摞起来组成。每层的边缘都用新白布包边,最外面一层整个面子都用白布包了,这就做成了鞋底子。但,这还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我们家人多,这样的鞋底子大大小小往往堆满了一草筐。做布鞋最费劲的是纳鞋底。阴天下雨时,田间劳作休息时,漫漫冬季农闲时,春日的暖阳照晒在墙根时,妇女们围在一起,一边纳鞋底一边唠嗑。说到可笑处,除了哈哈大笑外,有时还追打起来。那笑声恍然如昨,又恍若隔世,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妈妈她们曾经有过的快乐。
妈把纳好的鞋底串起来,挂在墙上。碰到闲暇时再接着做鞋面。做好鞋面,再把鞋面上到鞋底上,又得将近一天的时间。这样,一双新鞋子在妈的手下就算大功告成了。妈做的鞋面不像邻居婶婶用旧布做,妈妈做的鞋子永远都是新的。前面三个姐姐的鞋面是黑色条绒的,四姐、我和小妹的鞋子是红色条绒的。如果是过年,妈还会把我们三个小家伙的鞋面上绣上花。大年初一,全家老少全换上新衣新鞋,如果遇见人,不等人家问话,自己忍不住就笑了。
布鞋,容易浸水,不易晒干,泡过几次水就不结实了。这样来之不易的鞋子,谁敢不爱惜呢。暑假时,能不穿鞋子,就打赤脚。上学了,要讲究体面,鞋子必须穿。但是一下雨,就会毫不犹豫地脱下鞋子,只要天不是很冷。小时候,我感觉有两样东西最宝贵——鞋子与书包。碰到上学或放学的半道,突然暴雨来袭,一定是把书包与鞋子抱在怀里往前冲。
许多年后,我之所以对布鞋记忆深刻,是因为还有一段惨痛经历。
现在的我装得很像淑女了,小时候的我却顽劣地像小子。一次午后趁大人午休,带领小伙伴们翻河偷邻村的豌豆,因为要蹚水,鞋子便脱掉夹在腋下。被人吆喝着发现,慌张地只顾着逃跑。等跑到安全地带,发现腋下就剩一只鞋了。不敢折回去寻找,硬着头皮回家跟妈说了。妈一听我惹祸不说还丢了鞋子,一边骂一边逼我回去找鞋子。一个小姑娘家,偷东西、丢鞋子、大庭广众下被责打,这人丢大了!我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烧灼我的脊背。那一刻,我想抛弃整个世界。
最终,鞋子也没找着。等到收庄稼时,一位大嫂送来那只丢失的带着罪证的鞋子。可惜,经过日晒雨淋那只鞋子已经发白了,跟家里那只红鞋子一比,已经严重不配对了。
现在,妈妈和她做的布鞋,一起被时间卷进了历史的长河,童年的时光也在岁月的涤荡中被埋在了记忆的尽头。我吟唱着人世沧桑一路走来,人物在变,景物在变,心情也在变,唯独不变的是 父母给我的那份爱,依然暖暖。
-全文完-
▷ 进入卷头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