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客栈的老板就叫做福满，年纪已不小。

在他年纪还轻的时候曾经非常喜欢一个女人，只是后来这个女人死了。

这个女人死得非常惨，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可是现在，每当福满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都会想起她，想起她的那双明亮得就像一泓秋水般的眼眸。

每当他想起这双秋水般的眼眸时，他的心都会痛。

刀割一般的痛。

他并不是到现在还爱着她，他只是知道如果那时她没有死，他和她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如果真是那样，他现在说不定早已把她忘记了。

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有救她的能力的，可是他却没有救她。

那个时候，他爹还在世，已为他定了门亲事，对方是邻家的女儿；虽然他并不喜欢她，却也没有反对娶她。在这个世界上原本有很多人都不是因为爱情而生活在一起的。

而那个有着秋水般明亮的眼睛的女子的父亲却是一个番人，三十二年前在沙窝子镇娶了她的娘，然后在十八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被图财的村民斩杀，草草埋在荒漠的深处。她是番人的女儿，她的父母是被村民们杀死的，镇子里每个人都拿过她父亲的钱，每个人都曾经沾染上她父亲的血。虽然他们并没有杀死她和他的弟弟，可是也并没有善待他们。

人总是这样的，当他们越对不起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就会对他越坏，往往就希望他能够从这里消失。

因为只有他消失了，他们才能真正地与肮脏的往事断绝。

有着秋水般明亮的眼睛的女子并不知道自己家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她没有仇恨，她只想活下去。

小的时候，福满常常照顾她，给她吃的东西，抱她还不懂事，饿了就只会哭的小弟弟。

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她的弟弟已满七岁，而她也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他曾经想娶她的。

但当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那尘封的往事之后便丧失了所有的勇气，放弃了自己对她的那份感情。

就算她来求他，让他收留她年仅七岁的小弟弟的时候，他也没有动心。

然后，这里就连续刮了八天的风暴。

就在那次连续刮了八天的风暴之后，他在家门后的窄巷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她的身体赤luo着，早已僵硬，她所有的衣服都穿在她弟弟的身上。

她的身体上不仅盖满了黄沙，甚至还薄薄地结了一层冰花。

他几乎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见过一个死得那么惨的人。

自那以后，他也再没有把一个人记得那么牢固。

沙窝子镇是没有什么旅客的，只有一些在中原混不下去的恶人或是从西域来的客商才会在这里偶尔停歇。

天狼走进来的时候，福满便隐约感到了不祥。

天狼的杀气太重，重得让人几乎难以忍受。

“店家，近几个月来有没有陌生的人到过这里？”珠兰轻轻地问，因为她已感觉到天狼的异样。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陌生人了。”福满淡淡地说。

在这里居住的人们早已被大漠的风沙折磨的没有任何欲望了，也许曾有人在年少的时候对生活有过一丝半点的憧憬，但那已是记不清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们曾经以为金钱可以改变他们的贫穷，可是当他们得到了金钱之后，却发现他们的悲剧并不是贫穷，而是缺乏勇气。

从这里离开的人当中有一部分已经成为了中原的富豪，因为这世上大多数的黄金原本就藏在大漠深处，等着有勇气的人去发现。

珠兰望着福满的眼睛，在确定他没有说谎之后，才回头看了看天狼。

“我要一间上房，一桌酒菜，一坛陈年女儿红……再为这位姑娘准备一些热水。”

他的声音冰冷而干涩，珠兰听着不禁感到一种胆寒，她本该阻止天狼喝酒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开不了口。

上房。

这里所谓的上房其实就是一间勉强不透风的屋子而已。

酒菜已上桌。

所谓酒菜，其实就是普通的几样下酒小菜。

女儿红摆在天狼手边。

女儿红倒是真正的好酒，也是真正的陈年，因为在这种地方原本就没有人买得起这种酒。

这里的人喝的只是两文钱一角的最劣的烧刀子。

为了生活，这里的人只喝得起两文钱一角的烧刀子。

“我现在不该喝酒，我知道。”天狼背对着珠兰，可是他却好像完全清楚珠兰想说的话，“可是，我不论如何都是要喝上一杯的。”

珠兰沉默：“……你喝吧！”

“喝完这一杯，在拿到‘愆剑’之前，我不会再沾一滴酒。”

“你不必向我保证，”珠兰温柔地说，“你本就不是一个喝酒的人，不像他，什么时候都忘不了酒。”

“……你的救命恩公？”

珠兰叹了口气，笑得苍白而透明：“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天狼冷笑：“在有酒的地方往往可以找到最不好找的酒鬼。”

“可是我找他又能做什么？在踏进‘无知草舍’的第一步时，我和他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可以做的了。”珠兰看着天狼，“所以，我与其找他，还不如在你身边照顾你。”

天狼不再说话，他沉默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心底忽然有一种热潮在汹涌着，几乎已席卷了他。

他明明知道眼前这个小女人并不爱他，而他也明明知道自己对她只是一种奇异的好感而非爱，可是他却忽然感到了多年来不曾知晓的温暖。

在经历了太多的寂寞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再孤独。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没有经历过寂寞的人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明白这种感情的。

他甚至已经觉得窗外呼啸着的风沙有了一点点的温柔。

“拿到‘愆剑’之后，我陪你去找他。”

“……那你一定要战胜杜先生。”

狂风肆虐，黄沙漫天，可是在这里，却是春天。

比春天还要温柔百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