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风发疯似的在嚎叫,越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顺着沟壑爬出来,板着一副苍青色的面孔,张着獠牙舞着铁爪,狂虐的撕碎了我的帽子,扯烂了我的衣角,用那冰一般的手抚摸着我的全身。我像一根干枯的草茎,在瑟瑟发抖,而又发不出半点哀鸣。妈妈辛辛苦苦用破布纳的棉鞋,没几天,在我的脚上帮底分了家,走起路来像打莲花落吧嗒吧嗒的直响,两个脚后跟冻的像两个烧黑的山药蛋,遇热直痒痒。破了的棉裤屁股,像一个黑风洞,妈妈为我补的一块方方的大补丁,没几天,就磨断了缝线,屁股就像羊尾巴,走起路来一扇一扇的像是挂了一个大门帘。两个袖口是我的手绢,有了鼻涕就左擦一下,右擦一下,油黑晶亮,就像车的轴头。两只竹枝似的手,青一块,紫一块,有时还流脓血。妈妈用怀暖着我的双手,流着眼泪骂我:“你这个费缰绳的驴!”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只顾贪玩。到十几里外的河槽去溜冰,到破庙里掏麻雀捉鸽子,在井口摘冰凌棒当糖吃;下雪天,堆雪人,打雪仗,出野外找死兔子;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拿着老爸为我制作的放羊鞭,去迎接归来的羊群。尽管风如刀,天如铁,也还是阻挡不了我们的野性。也许正是这种对抗性的野性,才迸发了我岁月的激情,磨练了我的意志力。
严冬对于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来说,是雪地里的混战和牧羊犬追逐野兔的预言;对于大人们来说,却是一种迫切的恐惧和威胁的警告。可能还隐藏着更深的含义,单纯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种涵义的内层,因为在所有的冬季,我们像所有的人一样,都是这样熬过的。白天在暖阳下热过,夜晚在半冷不热的炕头酣睡。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坐在明亮的电灯下或昏黄的油灯下,开始在我的破衣角和我毡子一样头发里,像猎人一样,四处搜索藏在里面的虱子。这些吸血虫在母亲的指甲间啪啪作响,血鲜红鲜红的。每当此时,母亲就重复着她那句认为是哲理的话:穷生虱子,富生疮。我问:妈妈,是生虱子好呢,还是生疮好呢?她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傻蛋!
我也确实是一个傻蛋,就连颜色都分不清。记得母亲买回一个热水瓶,图案花红柳绿的,而我就看不出柳枝上有一只鸟,母亲说是一只黄鹂,还啾啾的叫呢。我怎么也看不见,别说听见声音了。后来经医生鉴定,才知道,我是色盲。更为傻的是,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冻得浑身发抖的小孩,就不假思索的将自己的破棉袄脱给他穿了。自己却赤身跑回家。妈妈看到我这样,流着眼泪说:“那个孩子也怪可怜的。”庆幸的是,妈妈没有责怪我。
我明白道理,是从和我一块长大的一个小朋友的死开始的。他的乳名叫二丑。比我长一岁。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煞是可爱。和我一起垒家家,捉迷藏,掏山雀,一起去拔邻居的南瓜苗,拆公厕的墙头。我们寸步不离,形影相随。我两有时也闹别扭,但不一会就没事了,大人们说,我们是车辙的乱泥,一会儿就又合了。记得那个非常寒冷的冬天,他的母亲为了消灭他身上的虱子,晚上就在他的衣服上撒了虱子药,结果第二天就中毒死了。一颗还未吐芽的小树就这样被贫穷的狂风暴雨连根拔掉了,一朵未开的鲜花就这样被轻易的折杀了。我深深感悟到生活的艰难困苦,严寒的威力、无情和残忍。把狼当狗玩的我,开始学会了谨慎,才真正理解了烧红的铁不是用手随便捏的蕴含所在。逐渐成长的我,也开始学着用自己的双手去点燃取暖的炉火。十几岁时,我便学会了在秋季打柴。我每挖起一棵玉米茬子的时候,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看到的是红红的温暖的火苗在燃烧。每当看到我打的柴火堆,日见增高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每当坐在我打的柴火烧的热炕时,就感到一种莫名的骄傲和幸福。
在那个贫寒的年代,如果能得到一口饭吃,得到一点温暖,就已经是幸福不过的了。谁还有什么更大的奢望呢?一个孩子如果能帮家里捡回一些柴禾,或许就是一篝炉火,是一碗热汤,是另一双手勾着另一双手的温暖。
严冬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我的窗户前走过,在呵着气的玻璃上,深深的映上了我的足迹,我的思想在湿漉漉的玻璃上,用稚嫩的指头沉思的划过,我在哪里做了一个记号——呵着气的潮湿的记号。一切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熟悉。就像远离的故乡,回忆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
我用苍老的眼回顾,少时的一切是如此的遥远又是如此的切近。一条宽阔而又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群暮归的羊拖着疲惫的身子渴望回家;一辆负重的马车趟过冰凌了的小河,在旧道上留下脆脆的鞭响;农家灰色的墙上,在每一个窗口点亮了每一个灯光;浓雾笼罩的村庄,在充满《东方红》的歌声中,沉沉的睡着。我的灵魂积蓄了寒冷的贫困,孤独的就像黑色的火焰在燃烧,在迸发,在挣扎!
我坐在一张旧了的桌子旁,用苍老的眼在回顾,冰河上,有我的冰车划过的痕迹;积雪的场地上,有我堆积的雪娃娃嬉笑的面孔;寒光微微的油灯下,有我朗朗的背书声和爆裂的灯花声;稚嫩的手上,有我老师打过的手板的疼痛和眼泪的委屈。我知道,我已经走过了一个我的孩子们从未走过的年轮,我涉过了我的孩子们从未涉过的冰河,在羽绒衣暖过的身体上,我有着流不完的激动的泪花,在美味佳肴的饭桌上,我有着诉说不完的菜根榆树叶苦涩难咽的话题,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我有着道不尽的潮湿低矮小屋的故事。总之,在用笔尖划过的纸上,我有着石头一样刻着的记忆。
没有伪装的冬季啊,你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冷峻。那样的令人毛骨悚然,那样的令人回味无穷。在瑞雪飘飘的早晨,你用纤细的手向我招呼;在鸟儿觅食的空地上,你用细细的脚跳着天使的舞蹈;在梅花开放的山上,你用红润的面容,散发着诱人的馨香。然而,你永远也没有忘记的一个话题:有雾,有霜,有树,有阳光,世界在你这里酝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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