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滨河公园的长椅上，刘昆一边欣赏着周围的美景一边听着mp3。旁边还放着一瓶啤酒，不时地喝上一口。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惬意极了。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天气不冷不热，云淡风轻。公园里绿草如茵，绿树成荫，各种花争奇斗艳，碎石小路穿插其间。走在小路上，可以闻到花草的清香。除此之外，还有那动感十足的金属造型和富于现代气息的欧式回廊点缀其中。看得出，公园的设计独具匠心，每一块石头都放置得恰到好处，就连垃圾桶都被巧妙地设计成了树根形状，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路灯是太阳能的，这一点让很多大城市都黯然逊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刘昆真是不敢相信一个小县城竟然拥有如此先进的公共照明设施。公园的南头有一个广场，到了晚上，会有人围起一块地方，在那里举行盛大的露天舞会。公园里还散布着一些健身设施。

公园的西边是一条风雨跑道，长约一千多米。边上是由白色石柱和粗大的黑色索链构成的护栏。下面就是杂草丛生的河滩。河滩上牛羊悠然地啃啮着青草。旁边的小河如一条白色的带子缓缓流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只红红绿绿的带蓬游船。河面上，两座桥橫跨两岸，一座是年代久远的石拱桥，现在已被限制通行。另一座是繁忙的公路桥。上面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汽车喇叭响个不停。河那边是绿色的麦田，再往远就是巍然矗立的大山。

眼前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城市景观与田园风光完美融合，浑然一体。这里确实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宜居之地。与大城市相比，这里可以看到更多的绿色和更多的田园风光，不会被那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挡住视线。如果能长居于此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可是要实现这种幸福对刘昆来说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家在农村，持有的是农村户口。与现在很多农村的年轻人一样，刘昆常年在外边打工。背井离乡、漂在外地现在已经成了刘昆的生活常态。为了生活，他走南闯北，先后去过海南、广东、北京、天津。记得第一次外出打工时，他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看惯了农村田园风光的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城市里面的景观。不仅如此，他还渴望能够成为一名城里人，农村的一切早已让他厌倦。然而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的梦想。在南方的工厂，刘昆和很多工人一样每天的上班时间长达十二、三个小时。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一个月休息一天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奢望。住的是八个人一个房间的集体宿舍。吃的饭菜呢，难以下咽，粗粝不堪。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苛刻得不近情理的厂规。厂方敲骨吸髓地压榨工人，而工人就象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其宰割。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在此展现无遗。由于工资微薄，很多人即便节衣缩食，一年下来也存不了多少钱。还有人被机器轧掉手掌却只能得到很少的赔偿。在这样的工厂里干活，刘昆觉得自己就是一台为老板创造财富的机器，是会说话的工具，是现代社会的奴隶。自已存在的价值只是为了让别人更加富有。这样的生活让刘昆看不到一点希望。他换了几家工厂，但每一家工厂的情况都差不多。最后，经过反复考虑，他毅然离开了南方，来到了北方。在北方，干活的地方变成了工地。可是生存状况比起南方也好不了多少。漂在北方的这些年，他在火车站睡过觉，还曾被收容过一次。身无分文的时侯，他挨过饿，向人乞讨过。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刘昆已经饱尝生活的辛酸。他最后的一点激情也彻底地荡然无存了。他觉得自己此生已经无力实现成为一名城里人的梦想，只能象浮萍一样漂在城市。他对此感到绝望和无奈。

“人如果有来世，愿来世能够生在城市。”刘昆常常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

最近这几年，刘昆一直呆在天津。比起前些年，这几年拖欠工资的现象确实少了很多。这让包括刘昆在内的很多外地人的生活改善了不少。他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在火车站睡过觉了。他开始有了点积蓄，并且开始尝试着在股票上投资。

对于刘昆来说，现在生活中最让他感到开心和幸福的事情就是喝酒吃肉。对于他这样的外地农民工来说，坐飞机去国外旅游只能是一种梦想，就连去ktv唱歌，去电影院看电影也是一种奢望。而喝酒既花不了多少钱又可以让他迅速达到一种飘然欲仙的幸福境界。

今年春节之后，伴随着股市上涨，刘昆所买的股票也涨了。他小赚了一笔。这让他非常开心。他决定用赚来的钱去旅游一次。然而去哪里玩呢？为这个问题，刘昆考虑了好几天。最后他把目的地选在了自己家乡的县城。当然，在中国，好玩的地方很多，比如青岛、杭州、南京．．．．．．。可是这些地方虽好，然而自己到了那里就是一个外地人。而在自已家乡的县城，虽然自已的家不在县城，可是自己不会在心理上感觉自己是一个外地人，别人也不会把自己当作外地人看待。

他住在县城的一家旅馆。在这里他不再说普通话了。记得以前刚出去打工那会儿，他的一口河南话老是引起别人发笑。那时他觉得自己讲的河南话实在太土。后来他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再也不说河南话了。可是在异乡的土地上，那些本地人是不讲普通话的。自己一讲普通话，别人就知道自己是外地人。他记得有一次在天津的一家饭馆吃饭，因为自己是外地人，再加上当时衣着寒酸，开饭馆的本地老板竟然无端对自己恶言相向。

在这里，刘昆感到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和善，没有人岐视自己。他感到自己与别人都是平等的。而在那些大城市，很多本地人在外地人面前表现出一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和一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以致于很多外地人都不愿意与本地人打交道。

在刘昆看来，县城就是中国最美的城市。他打算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要尽情亨受这里的一切。

二

一名女子正站在由铁索和石柱构成的护栏跟前，手持数码相机对着前方拍照。她一头波浪形的短发，头发染成了栗色，身穿桔黄色的短袖衫搭配天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旅游鞋，身材婀娜。

女子转过身来，虽然不是闭月羞花之貌，但是那秀气、匀称的五官还是能让每一个男人怦然心动。

女子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到了不远处的刘昆，并且正好与刘昆四目相对。刘昆赶紧将目光移向别处。

“你好，能帮我拍几张照片吗？”女子走到刘昆跟前微笑着问道。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行．．．．．．行．．．．．．”刘昆取下耳机，忙不迭地答应道。

女子将相机递给了刘昆，然后走到护栏前，背靠一根石柱站定。

刘昆举起相机，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数码相机，还不知道如何操作。

他放下相机，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还没用过这种相机。”

女子笑着走到刘昆跟前拿过相机给刘昆演示了一遍，然后又递给刘昆。说句实在话，刘昆这几年一直在工地上干活，基本上没有接触过女人。现在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陌生女子接触，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乱。在接相机的时侯，他无意中触到了对方的手。女子的手柔若无骨，细腻、光滑。他感觉自己如遭电击，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女子在镜头前摆出各种造型，旁若无人地展示着自己的曼妙身姿和迷人风韵。她举止大方，洒脱自然，一点也不拘谨。反倒是刘昆心中有些紧张。特别是当女子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直视着他的时侯，他根本不敢对视，慌忙将相机举起来，挡在自己眼前。他害怕自己内心的紧张会被对方看破。

拍完照之后，女子走过来向刘昆道了谢，拿回了相机，坐在了刘昆刚才坐的长椅上。刘昆的啤酒还没有喝完，还放在长椅旁边。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有点手足无措。

“你的啤酒？”女子指了指旁边的啤酒笑着问刘昆。

“嗯。”

“过来坐呀，站在那里多累呀。”女子笑着向刘昆招呼道。

刘昆走过去在长椅的一头坐下了。

“是不是怪我打扰了你的清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走了。”

“不是，不是。”刘昆慌忙说道。

“你家在县城吗？”女子问道。

“没有。我家在乡下。”说这话的时侯，刘昆有些自卑。他多么渴望能够成为一名城里人。可是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仍然没能成为一名城里人。而眼前的这位女子，打盼时尚，漂亮妩媚，风姿绰约。很显然，她是一名城里人，是一个幸运儿。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我也是乡下的。”女子的话让刘昆深感意外。这么一位摩登女郞竟然是乡下的，刘昆对此有些怀疑。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象是农村的。”刘昆开口说道。

“是吗？”女子笑了，“你看起来也不象是农村的。如果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城里人呢。”

“我倒是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可是这辈子怕是没有希望了。”刘昆的语气带着一丝悲伤。

沉默了一会，女子又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就是到这里来玩的。你呢？”

“和你一样，也是到这里玩的。”

“住在亲戚家里？”

“不，住旅馆。我在这里没有亲戚。”

“我也住在旅馆里。”

“哎呀，咱们的共同点不少嘛。”女子有些惊喜地叫道。

“你是干什么职业的？”女子问道。

“一直在外面打工。”

“在什么地方打工？”

“最近几年在天津。”

“干什么工作呢？”

提起自己的工作，刘昆有点自卑。他迟疑了一下说道：“主要是在工地上干活。”

“我在东莞的工厂里做事。”女子说道。

“准备在这里呆多久？”女子又问道。

“一个月。你呢？”

“也差不多。我这是自已给自已放假。在东莞的工厂里上班，每天要干十多个小时，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常年如此，平常想请假休息一天都很难。我这次是辞了工作回来的，准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刘昆也在东莞的工厂里干过，对女子的话深有同感。

“我也在东莞的工厂里干过。”刘昆开口说道，“那种生活真不是人过的。”

“那你现在在天津怎么样呢？”

“唉，对于在外地打工的人来说，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好到哪去。干活的时侯很累，想休息一天都很难。然而如此辛苦也挣不了多少钱。哪里比得上那些本地人，每天上班八小时，一个星期休息两天，一家人天天都可以在一起，没有背井离乡，亲人分离之苦。到了国庆长假，还可以举家外出旅游。人家活着，那是叫享受人生。可是咱们这种人呢，唉，活着就是在受罪，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资背井离乡，漂泊在外，饱尝辛酸和屈辱，没有尊严和幸福。”

“是啊，咱们这种人活的确实很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咱生在了农村。不过，既然现实难以改变，那就尽可能地让自己过的快乐一点。人生短暂，要及时行乐。不要让自已处于忧郁和绝望之中，那样做是对生命的浪费。”

女子的话让刘昆对她刮目相看。看来，她不仅有迷人的外表，还有着普通农家女子所少有的非凡见识。

刘昆笑了笑说道：“你说的很对。我不应该讲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来影响你的心情。”

“我没什么。不过你现在既然是到这里来玩的，那就要好好地享受这里的一切，不要辜负了大好的时光。要知道，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生活中象这样的时光并不是太多。”

此时已近黄昏，西边的天空在夕照下出现了火烧云，绚丽多彩，变化无穷。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坐在轮椅里，由家人推着走在护栏旁边，落日的余晖映照在老人那满是皱纹和色斑的脸上。

“你看那个坐轮椅的老头，他现在连独自走路都做不到了，而我们还年轻，能跑能跳，这就是一种幸福。”女子说道。

说句实在话，刘昆自打到北方打工以后，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年轻异性说那么多话。听女子讲话，刘昆感觉如坐春风。他觉得女子讲的话有一种神奇的抚慰心灵的功效。

“哎，那边的大山你有没有上去过？”女子指着西边的大山对刘昆说道。

刘昆摇了摇头。

“你明天如果有空的话，咱们一起去登山怎么样？”

“好啊。”

“那一言为定。明天早上八点钟咱们在这儿见面，不见不散。对了，咱们说了那么多话，我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呢。”

“我叫刘昆。”

“我叫黄蓉。”

这个名字让刘昆想起了小时侯最迷恋的一部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中那位机灵可爱的侠女。

“你不会是桃花岛主的女儿吧？”刘昆笑着说道。

“我倒想住在桃花岛，可是老爸却不是岛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夫。”

“那我就当你是了，以后就叫你蓉姑娘了。”

黄蓉的脸上浮现出天使般的笑容。

晚上躺在床上，刘昆兴奋得睡不着觉。今天邂逅了一位漂亮的女子，而明天就要和她一起去登山。虽然到明天早上还有十多个小时，可是刘昆已经开始在头脑中想象着两人一块登山的情景。啊，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啊。而这里也是一个让人感到愉快的地方。

三

刘昆在早上七点半赶到了与黄蓉约好的地方。他记得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过，与女士约会，男士应该早一点来。来之前，他刻意打扮了一番，仔细地对着镜子刮脸梳头，头上还打了摩丝，又换了一身衣服。而平常他对衣着打扮方面是并不怎么在意的。他今天看上去神彩奕奕，风度翩翩。

黄蓉在八点钟的时侯准时到了这里。手里还提着一个包。

“来，拿着。”她将包递给了刘昆。

刘昆接过包，感觉沉甸甸的。

“什么东西？”

“都是吃的东西。今天中午咱们就在山上野餐，我全都准备好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凑点份子。让你一个人破费，我于心不安。”

“昨天倒没看出来，你原来挺会说话的吗？”黄蓉笑道，“你要是心里不安，有的是补偿的机会。”

两人徒步过了桥，到了河西边。然后下了公路，向着大山进发。

小路两边都是农田。麦子都已抽穗，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荡漾，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其间。路上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

到达山顶的时侯，黄蓉累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坐在地上休息。刘昆虽然也很累，但却不愿意在一位女孩子面前表现出来，表面上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站在山顶极目远望，刘昆看到了原来不曾看到过的景象。向东边望去，县城的全貌尽收眼底。小河象一条白色的带子绕城而过。南边的山脚下有一条铁路，一端从县城旁边绕过，另一端在西边的大山中穿行，消失在远方。一列火车拉着长长的汽笛声奔驰在铁路线上。西边逶迤的群山，苍茫而又雄浑。多么壮观的景象！视野的开阔让人的心情也特别的舒畅。

“真想大声歌唱。”刘昆兴奋地说道。

“我也是。”黄蓉也笑着说道，“咱们一起来唱首歌吧。你想唱那首歌？”

刘昆略为思索了一下说道：“就唱《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吧。”

“为什么会想起唱这首歌？”

“《射雕英雄传》是我最喜欢的电视剧。记得小时侯电视上刚开始播放这部电视剧的时侯，是隔一天播两集，晚上播放。每次到了播放的日子，我早早地吃过晚饭，然后跑到家中有电视的人家守侯着。因为那时侯家中有电视的人家还很少。看的时侯，感觉时间过的很快。而看完之后，在等待下一次播放到来的日子里，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那时侯，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里面各位江湖人士的武功。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年这部电视剧没有播完却突然停播了，听大人们说，之所以停播是因为饰演黄蓉的演员翁美玲自杀了，而这部电视剧是一边拍摄一边播放。这完全是胡扯。翁美玲那时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而且是在拍完〈射雕英雄传〉之后死的。我当时怅惘了好一阵子。不仅仅是为翁美玲，还为不能将这部电视剧看完。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将这部电视剧从头到尾，一集不落地看一遍。可是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这有什么难的？把这部电视剧的光盘买来，你想看几遍都行啊。”

“只有光盘怎么看，还要有电视机、vcd。我现在常年在外面打工，住在好多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没有条件。”

“那你每年总有回家的时侯，可以在家里看呀。”

“唉，我根本不想呆在家里。”

“为什么呢？”

“呆在家里很无聊，会把我活活闷死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人和小孩在家。在家里一没事做，第二又没什么娱乐。我们村里倒是有一家茶馆，不过去哪里喝茶、打牌的也都是些上了岁数的人。家现在已经成了旅馆。想家的时侯，我会回去一趟，但呆上几天就厌烦了，只想着赶快出来。我现在对家已经感到陌生了。可是在外地打工呢，总觉得自己是外地人，心里不踏实。尤其是前些年收容、遣送制度还没废除的时侯，这种感觉更是特别的强烈。那个时侯，我走在大街上总怕被收容、遣送，心中没有安全感。而现在呢，虽然已经废除收容、遣送制度了，可是外地人仍然是外地人，只能干那种最苦最累的活，有时还会受到欺凌和侮辱，很多权益得不到保障，活的没有尊严。随时都有可能受到伤害，包括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伤害。很多地方都以各种方式提醒着我们这种人：你是一个外地的，你不属于这里。在外面，我总是小心翼翼，总是担心伤害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虽然现在我常年呆在城市，可是城市不是我的家。我只是一个漂泊者。而农村老家呢，我觉得自己也不属于那里。我现在感觉很迷茫，不知道何处是我家。中国虽大，可是却没有我的安身之地。在中国，我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要是能够去美国该多好啊。我从书上看到，在美国，根本没有农民工这种说法，没有农民与城镇居民，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差别。也没有什么户籍制度，人可以自由迁徙，迁到哪里就是哪里人。在那种国家，一个人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感觉自己是一个外地人。”

听完刘昆的话，黄蓉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刚才讲的，我也深有同感。说实在的，我也和你一样的迷惘，找不到归宿。我也厌倦了这种漂泊生活，可是又不愿意回到农村。我想呆在城市，可是却不想以一个外地漂泊者的身份呆在城市，当然了，也不想再干东莞工厂里那种每天上班时间长达十多个小时，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的工作。我也想和很多城市人一样，每天只上八个小时的班，一个星期可以休息两天，在城市有自己的家，不再住好多人一个房间的集体宿舍。只要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就很满足了。这样的生活对很多城市人来说是很平常的，可是对于我们这种外地农民工来说，却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梦想。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在农村，很多二十八岁的女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是我到现在还是单身。父母为我的终身大事急白了头发。但我却不想结婚。很多人认为结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亲眼看到，很多和我同龄的女孩子结了婚以后，要么与丈夫一块外出打工，要么是丈夫外出打工，自己留在家里。那些夫妻双方一块外出打工的，有的不在一个厂里，一个星期也难得见上一面。有的即使在一个厂里，也是男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宿舍里。租房子吧，每个月本来就不多的收入又要减少一部分。并且租来的房子，都是那种狭小、阴暗的蜗居，光是一张床就要占去大部分的空间。等到两人有了孩子，只能把孩子留在老家，让家里的父母照顾孩子。无法为孩子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也就很难保证孩子将来有一个好的前途。他们长大以后很有可能还是象自己的父母一样漂在外面，充当为别人赚钱的工具。至于那些留守在家的妇女就更惨了。常年见不到丈夫，象王宝钏一样苦守寒窑。唉，贫贱夫妻百事哀。一想起这些，我对婚姻就有一种恐惧感。我觉得自己如果不结婚的话，还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就象这次，我可以辞了工作到这里来玩一个月。而一旦结了婚，那就象被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一样，一切都将身不由己，再苦再累也得忍耐，有时侯即便是火坑也得往里面跳。”

“这么说，你准备终身不嫁，当一辈子自梳女了。”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嫁给农民和农民工。我想嫁到城里，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哟，还想攀高枝呢。”刘昆打趣地说道。

黄蓉反唇相讥：“你不也是想巴高往上。如果有哪个城里的女孩子想嫁给你，我想你肯定不会拒绝吧。”

刘昆笑了，随后朗声吟出了曹孟德的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这几句诗用来反映你我二人的境遇，实在很贴切，不过就是太凄清了，让人伤感。我们今天是来玩的，还是不要再讲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你那会儿不是说要唱《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吗？我们现在开始吧。”

两人唱了起来。

“依稀往梦似曾见

心里波澜现

抛开世事与愁怨

相伴到天边

逐草四方沙漠苍茫

哪恨雪霜扑面

射雕引弓塞外奔驰

笑傲此生无厌倦

天苍苍　野茫茫

万般变幻

身经百劫也在心间

恩义也难断”

唱完之后，黄蓉痴痴地说道：“真羡慕武侠片中那些江湖儿女，虽然也象我们一样漂泊在外，但却不用给人家打工，更不会受人欺负，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停了一会，黄蓉将身旁的包打开，拿出一罐啤酒递给刘昆说：“今天真是高兴，当饮酒助兴。”

她又拿出一罐打开。

“来，干杯。”

两人举罐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

黄蓉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不光得意的时侯要尽欢，失意的时侯更要尽欢。人生短暂，青春易老。活一天，就要让自己快乐一天。只有这样，当生命结束的时侯，才会含笑九泉。”

两人直到下午才离开，都微微有了醉意。

刘昆将黄蓉送到了她住的旅馆门口。

“我有点累了，得睡上两个小时。晚上咱们一块去滨河路吃晚饭，然后一块去跳舞，这次你请客。”黄蓉笑着说道。

“请客没问题，不过我不会跳舞。”

“我可以教你。”

四

五点多钟的时侯，黄蓉打来了电话。

“快过来吧。我已经到了滨河路。”

滨河路紧挨着滨河公园。刘昆赶到那里，天已经黑下来了。路边的餐饮摊位，一家挨着一家，绵延数百米，场面很是壮观。食客们一边吃喝一边谈笑风生。不时可以听到有人大声划拳的声音，声震四方。一些设备简陋的卡拉ok摊位夹杂在那些餐饮摊位中间，从那里传出的蹩脚歌手的歌声简直令人喷饭。

两人先是在一个摊位吃了炒凉粉。吃过之后，没走多远，又在另一个摊位吃了米酒汤圆。接着，又在一个烧烤摊位一边大嚼羊肉串一边喝着啤酒。

“还是这里好啊，可以吃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在广东，很多吃的东西都是又贵又难吃。那里有一种叫糯米鸡的食物，把鸡肉包在粽子里，我可真吃不习惯。”黄蓉说完，咬下一块羊肉。

“还想吃什么？”付完帐以后，刘昆笑着问黄蓉。

“想吃的东西太多了，可是肚子装不下了。不过来日方长，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两人走进了滨河公园。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公园里人很多。作为县城最主要的公共休闲场所，很多人都会在吃过晚饭以后到这里来玩。随处可见闲聊、散步的人们以及那些相依相偎的年轻男女。

两人走到公园南头的广场，这里的露天舞会已经开始了。在用围栏围起来的露天舞场中间，一个硕大的彩球不停地旋转着。场内的人们在音乐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入口处挂着一个牌子：女士免费，男士二元。

“女士免费，做女人真好。”刘昆笑着说道。

黄蓉“扑哧”笑出声来，“那你下辈子也投胎做女人。”

“我当然想了。女人如果长得漂亮，就算没什么本事，还有希望通过嫁人改变命运。而男人就不行。”

“你在取笑我。”黄蓉生气了。

刘昆赶忙陪笑说道：“没有，没有。开个玩笑，你别介意。”

“咱们进去吧。”

刘昆不会跳舞，实在不愿进去。但又不愿让黄蓉扫兴，只得和她一起进去了。

入场之后，刘昆有点手足无措。黄蓉主动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握住了刘昆的手。

刘昆模仿别人将另一只手放在黄蓉的背部。刘昆还是第一次与女孩子如此亲蜜地接触。对方温热的身体，柔软、细滑的小手以及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让刘昆有些意醉神迷。

黄蓉很认真地教刘昆如何迈步。可是刘昆迈起舞步来动作笨拙得犹如一只南极企鹅。黄蓉笑得前仰后合，松开了刘昆。

不过，刘昆很快就学会了基本的步法，首次体会到了跳舞带给人的美妙感受。

两人跳了很长时间，直到都有点累了才停下来。

五

随后的日子里，两人经常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在夕阳下散步，尽情享受着生命中难得的快乐时光，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刘昆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他觉得象这样过上一年，胜过在外漂泊十年。他愿意用十年的生命来换取这一年的幸福。黄蓉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子，可是自己只能把爱慕之情藏在心底。如果两人相恋，作为一个漂泊者，自己无法为两人将来的幸福提供任何保障。他觉得，婚姻对于象自己这种人来说就是一副美丽的枷锁，不仅不会带来幸福，反而会让人活的更累。在没有尊严的生活面前，什么山盟海誓都会烟消云散。

这天，两人一起在西边的山上看日落。

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霞光万道，绵延起伏的群山被落日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蓉叹了口气说道。

“干嘛那么伤感？”

“我明天准备走了。”黄蓉轻声说道。

刘昆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眼睛看着黄蓉。黄蓉低下了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刘昆很是失落地说道。

“你没有别的话说？”

刘昆想了想说道：“祝你天天快乐，早日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黄蓉的眼睛湿润了。

六

第二天上午，刘昆去送黄蓉。黄蓉的眼睛红红的，有些浮肿。

刘昆将黄蓉送到了车站。告别的时侯，黄蓉说道：“我有两样东西送给你。”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套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的光盘和一封信递给了刘昆。

回到旅馆，刘昆拿出信看起来。

刘昆：

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段日子。这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幸福和快乐却是如此的短暂。我现在不得不结束这种幸福和快乐的日子，再一次地去远方漂泊，继续那种令人讨厌的生活。这是多么的让人无奈啊！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如果能够与你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那该多好啊。作为一个来自农村的小女人，我并不想大富大贵，也不想出人头地，只是想过上一种稍微象样的生活。我也不奢望名车豪宅，锦衣玉食，只想过得轻松、快乐。我多么羡慕那些城里人，他们不用远走他乡，不用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当然，也不用住在拥挤的集体宿舍。他们每天都能和家人在一起，享受着亲情的温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背井离乡的辛酸，也没有孤独与空虚的煎熬。

可是，这种对于中国亿万城市人来说很平常的生活却是很多漂在异乡的农民工的梦想。有时侯，我在想，既然梦想无法实现我为什么不能放弃呢？我为什么不能够象很多农村的女孩子那样嫁人，然后生儿育女呢？生活的辛酸对她们来说不也一样吗？我为什么不能笑对人生呢？然而，这种想法一出现在头脑中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是一个注重生活质量的人。我想过得幸福、快乐。我觉得这没什么错。如果我与你——一个农民工——请恕我直言——结婚，生活的辛酸将很快冲淡爱情的甜蜜。我们将会象很多农民工夫妻一样聚多离少，饱尝相思离别之苦，成为现代版的怨妇别夫。就算我们一起外出打工，我们所感受到的也更多的是生活的艰辛和无奈，而不是幸福和快乐。一想起这些，我就感到战栗和绝望，拚命抑制自己内心的感情。想爱而不敢爱的滋味实在是难受。唉，愿生生世世不再做农民及农民工！

我是流着泪写这封信的。写这封信的时侯，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咱们两人在一起的快乐情景。唉，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你一起爬山、唱歌，一起泛舟河上．．．．．．。县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实在舍不得离开这里。

祝你幸福快乐！

黄蓉

六月十日

信上的很多地方都有被泪水打湿过的痕迹。

外面不知那家商铺正在播放一首歌，是高盛美演唱的《新白娘子传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刘昆鼻子一酸，流下了两行热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