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干渴何也

发表于-2011年10月07日 下午3:38评论-0条

【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到明天夜间,天气晴,盆地内最高气温37度】

廖总用碎瓦片在墙上懒洋洋地画上一条横杠,将瓦片狠狠地掷向远方。廖总抬头眯眼望着天空,一轮红日痴心不改地挂在青天缈缈的东方,灿烂的光芒明晃晃地铺满山川上的每一寸土地。现在还是早晨,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背心里沁出细密的汗珠,体恤衫贴在后背上,让人没来由地焦躁。廖总率性就地坐下,没精打采地扯起手边的一株小草,那草经过一个晚上的生息,仿佛又恢复了一丁点灵气,比昨天长出了一个尖尖的触须来。这种草在这一带的乡下,是最烂贱也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它和夏季的庄稼一同生长,一同沐浴,可庄稼渴死晒死了,它虽然照样显出萎靡,却是肯定死不了,即使看着好像是枯萎绝苗了,但是到了次年春天,它又会在原来的地方,羞羞涩涩地拱出尖尖的一个头来,试探性地繁衍,不势声张地扩张地盘。而庄稼们,被农民们侍弄着,呵护着,收割起来,收藏起来,一年一年被娇惯了,失去抵抗能力了,稍有大的干旱虫害就溃散投降了。廖总叹口气,眼睛落在土墙上,用不着数,他记得非常清楚,那些瓦片画下的长长短短的横杠,已经足足三十三条。三十三天了,没下过一滴雨了!稻田里干起三指多宽的缝口,山坡上更不必说,包谷高粱茄子海椒豇豆,全都干死了,禾苗倒败在干得发白的地皮上,死气腾腾,了无生气。地里没生气,人却很生气。生土地的气,生老天的气,更生自己的气。连吃水都成问题了,每口井都干涸见底了,眼看就要命了。母亲每天趁早到岩中央的“一碗水”,大半天才能提回来小半桶,一家人节约着煮两顿饭。整个岩上村,全都指望着甘露琼浆一样吝啬的“一碗水”。

“还是坝下好啊”,母亲说:“田里满荡荡的,每条堰沟都流着清汪汪的水,想放放,想舀舀。”母亲那眼神,好生羡慕,七十多岁的人了,头发全白了,不羡慕人别的,羡慕人水。廖总不羡慕,廖总生气,生气了便不多说话,挑着一担多年不曾用过的大木桶,光着膀子,上下两华里陡坡路,去坝下挑满满一挑水上来。母亲颤崴崴地把着廖总放下的水桶,看着汗流浃背的儿子,说你也不记着带张帕子揩汗水?

廖总说:“揩啥揩,这鬼天,热死算了。”

母亲赶忙打断廖总:“不兴卷天骂地,怕遭天谴!”

廖总走到门口,嘴里说,这不已经谴了吗,还咋谴?怕是要收人哩!

母亲不再说话,舀了浅浅一层水在盆底,端着追出来,放在厂坝边搭起的石桥上。廖总想着洗洗脸,手快触及水面,又缩回来,双手端起脸盆,“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里面的水喝个仰面精光。

整个坝上村,恐怕也只有廖总敢于这样奢侈,这样遭蹋饮用水。其他人家,留家的都是老弱妇孺,没有廖总这样三十多岁的壮汉子,没能力到坝下挑水。

母亲见儿子脾气日渐败坏,心知都是天干惹的祸。但母亲是个慈善的人,终忍不住还是在廖总面前唠叨,说村里谁谁家里没水了,年纪大了,提不动了。廖总听来听去,无非仍是那几个五保户。既不吞言,也不吐语。改天起,堵气似地,往七个五保户家里都送一挑。那些孤绝的老人们,动情地招呼廖总,廖总依旧丧着性子,好像别人借了谷子还了糠头似的,喊歇不歇,让坐不坐。乡下人厚道,承了情总终是要感谢的,便跑到廖总母亲面前,说一大堆好话,感谢话。廖总母亲嘴里说应该的,年轻骨嫩的人,力气用了自个会回来,但心里却极受用,儿子脾气虽倔,心地却善良,怜孤惜寡,有情有义。只不过,送走一泼泼答谢的老哥老姐乡里乡亲,母亲一个人清静下来的时候,却免不了总想,老天咋地不公平,好人没好报呢?常常一个人背地里抹泪。

差不多每日黄昏,廖总总是莫名烦躁。一个人下到坝下村的堰沟边,瞅四下无人,脱了身上仅有的一条短裤,跳进去,缩了身子,兜头兜脑洗冷水澡,洗得全身清爽了才爬起来,穿上短裤,之后折几枝树丫垫背,就着阴凉仰叉八叉呼呼大睡。渠里哗哗的流水声,枝头知了的蝉鸣声,杜鹃夕阳下的啼血声,都成了廖总极好的催眠曲。这一带是坝下村渠道的尾巴了,轻易不会有人过来,幽深沉静。醒来的时候,廖总往渠的上游走,巡视一般,一直走到渠首,站下来,在那里可以俯视整个坝下。记不清这样的“视察”究竟有多少回了,好多回廖总都有那种恍惚的感觉,做梦的感觉。不太相信这就是自己熟悉的,与岩上村一岩之隔的那个曾经的坝下村。前后不过五年时间,这开发那开发,这基地那基地,这示范那示范,村口耀武扬威地竖起十几块牌坊似的大牌子,张扬显摆。村公所修成了高楼大厦,书记村长配了小乌鱼车,水泥路差不多修到家家户户大门口,自来水管安装到家家户户水缸边,又是啥改厨改厕,又是啥风貌整治,村小学修的堂堂皇皇,还新建了村幼儿园。村公所门口打出好大好大一个水泥坝子,叫啥农民运动场,能打篮球,打乒乓,下象棋,还有图书馆。一个原本与岩上村好不了多少的贫穷村,摇身一变成了省里都很有名气的新农村,丑小鸭变了白天鹅。一岩之隔唇齿相依的岩上村呢,还是那幅老样子。虽说不在一个县,但都在党的领导下,岩上村的人除了羡慕,更多的是嫉妒,或者说是不服气,一线之地,差别咋一下子搞这么大?难怪年初的村两委换届,村民们只提一个要求,谁当书记村长不要紧,谁有能耐把岩上整得和坝下一个样,选谁。没有人敢站出来拍胸脯,结果不难料想,选举一塌糊涂,无人当选。岩上村至今还是个没王的蜂桶,一盘散沙。乡里指派了驻村的段主任代理书记村长,那个段主任深恐村民向他要新农村,见了村民就像老鼠见了猫,三月两月难得露一回面。在坝下村的石堰上,廖总经常会睹物自忖,两相对比,心中的不平不自觉爬满胸腔。就说村里换届,上一届的驻村干部私下曾找过廖总,有心推举廖总出来,为乡亲们做一番事业,廖总不想当那个舍力不讨好的村官儿是一回事,可据说乡里在研究候选人的时候,有人说廖总有群众基础不假,但廖总那人是个危险分子,便被毙了。那个举荐廖总的驻村干部后来也调走了,乡里还是把两个上年纪的前任确定为候选人。廖总自己不想干,但也不服气想干的人,认为他们不是干事人,只知唯唯喏喏,不去据理力争,占着茅厕不拉屎,害了一岩的乡亲。把岩上整成坝下的样子,是廖总在村人们中间有意散布的政绩观,廖总很欣赏坝下村吴村长的作派与霸气。后来的选举流产,廖总是始作俑者,乡里也有所风闻,但未作追究。

坝下村的村长吴大觉巡水,大老远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躺倒在堰沟边上,吓一大跳,小心翼翼走过去,听到鼾声,一脚踹去,廖总醒过来,怒视吴大脚:“你舅子踢啥子踢?”

吴大脚说:“老子还以为是死尸!”

廖总也不起身,“老子死不死关你球事?”

吴大脚哈哈大笑,说,“你狗日说得轻巧,在老子的地盘上,不关我球事关哪个球事?”

廖总坐起来,笑扯扯地回道:“这么说你舅子答应为我收尸?” 随即竖起一根大拇指,“良心大大的好”,继而又改抱拳,嘴里说“感谢了感谢了!”

吴大脚也乐了,嘴里说“好说好说”,从身上摸出纸烟,抽一根甩给廖总,又说:“只要别给老子整成刑事案子就成!”

吴大脚自己点着烟,把打火机丢给廖总。开玩笑说:“你狗日睡成这样子,当真是日天的光棍呀?”

廖总把脚伸进堰沟划着水,“我这是果体祭天哩你懂不懂?你吴大村长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有这白花花的一股银水日夜不断地流,可我们岩上村连人都要干死了,你家大业大发点善心救济救济我们呀!”

吴大脚不经意地瞄一眼岩上,再看着堰里的水,说毛老人家说的人定胜天呀,你不抗旱自救你果体祭天,这不等死吗?

廖总涎起半边眼皮乜着吴大脚,说你舅子当真是大母舅派头,讨了好还卖乖,共[chan*]党的便宜都让你们坝下村占尽了你以为是天上落豆渣猪王有福。你信不信老子找几个人毁了你村口那些个先人牌牌,毁了你坝下村的那些农田水利基础设施,大家平起平坐,看你还说得出来风凉话不?

吴大脚说打住打住,搞半天你是在我这里发泄怨气来了嗦?有屁眼劲你找你们政府呀?

廖总一时噎住,多会儿才缓过气来,莞尔一笑习惯性地抱起双拳摇了几摇,说说得是说得是,我忘了我们不在一个服务区。

这一下轮到吴大脚反应迟钝,说你狗日是不是干昏头了,区早撤了,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不在一个县一个乡一个村。

廖总摆摆手说你少给我背家谱,这点常识老子懂,你们坝下是大妈生的,我们岩上是后娘养的,给老子前娘后母就是不一样。

吴大脚下意识地看看四周,说老子就听说你狗日不时攻击政府,这种话少在老子地盘上说,别给老子惹麻烦。老子还想多为坝下村群众办点实事挣点好处。

廖总心头有些愠怒想发作,但一看吴大脚周吴郑王的样子,说你舅子给我扣帽子也没用。转而用商量的语气说,这样吧老吴,我们换个服务区,你到我的旧农村,我到你的新农村,就一个月,看你还上不上得起政治课?

吴大脚似乎明白了廖总说的服务区的意思。吴大脚心有些软了。吴大脚说廖总,不是我装猪吃像讨好卖乖,老哥我奉劝你一句,对外特别是对上面来的领导,老弟你千万别用服务区、新农村旧农村这些岔词儿,抵触性太强了,怕不挑你的骨头。再说一弯人当龟子独不拗众,岩上村又不是你廖总一家不是新农村。

廖总这下真来气了,说我还就怕他们听不到不来找我,老子干起头子盖,光棍一条为民请命,错在哪里?

吴大脚干咳两声,又甩一支纸烟过来,说你来我们坝下村发啥子火哟,你要真想不通,哪天我看到你们县长我给他说一声,你迁到我们坝下村来算球了。

廖总又习惯性地抱起拳头,说那我算啥,算叫化子还是坝下村的上门女婿?

吴大脚见气氛轻松了,忽然认真地说,当真你还提醒了我,你跟朱一红是初中同学吧?

廖总正要说啥,山那边闹哄哄地有人吵起来,好像是在争水,吴大脚撂下廖总,忙迫迫地顺着堰沟跑过去,一阵风地消失了,带走满地的夕阳。廖总从石渠上立起来,拣起地上的水桶,朝给水龙头方向去接水。

【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到明天夜间,天气晴,盆地内最高气温38度】

廖总读了手机上订制的天气预报,“日”一声把手机甩出老远,赌气在墙壁上划下一条横杠,丢了瓦片,无力地瘫坐地上,双手从后支撑着后仰的躯体,呆望着天空。

残阳如血的黄昏,地上横吹起一股凉风,西边的山峦仿佛抖了几抖。

凉风绕绕天要晴,老鸹叫唤要死人。庄稼人都晓得,这凉风一吹,天气晴好,落雨恐怕仍是遥遥无期。

天快黑的时候,廖总的妹妹陪着廖总的女儿廖羽一起上了岩上。妹妹代廖总去给廖羽开了家长会,妹妹在全校家长会上以廖羽家长的身份大出彩头,廖羽的一篇题为《妈妈快回来感受我们的新农村》的作文,在全省中学生征文比赛中获了一等奖。校长要廖羽在全校师生和家长大会上朗读作文,廖羽在信中给10年没回家的妈妈描绘了岩上村建设成了新农村如何如何的美好,村口栽满了许许多多大牌子,什么农业综合开发项目区、什么白酒高粱基地示范村、什么竹产业试验村、什么小型农田水利项目区,什么退耕还林样板村、什么省级新农村,村里有白花花的水,管网遍布,渠系相通,能灌能排,旱涝保收。种子、农药、化肥不花钱,甚至连栽高粱秧都由农业部门请人给种下了,一分钱不出,一颗汗水不撒,收成全部归自己。水泥大马路修到了家门口,一米五宽的水泥人行便道星罗棋布。村里有了运动场、图书馆,幼儿园。买了保险,发了直补,卖蔬菜都能网上直销。声情并茂的朗读和信尾对妈妈深情款款的呼唤,廖羽本人泣不成声,把自己读成个泪人儿,老师同学很多人也跟着热泪盈眶。校长让老师把廖羽扶下去后,要家长在会上即兴发言,发现作为代表家长的姑姑早已是泪流满面,只好作罢。

“这孩子,也真难为她了。”姑姑把廖羽拉到身边,爱怜地说。

爷爷奶奶听说孙女儿拿了大奖,也想听听她都给妈妈写了啥。

作文在廖总手里,廖总定格在一个呆立的状态,不晓得他读没读完。廖羽的姑姑说,哥你的普通话也不咋地,还是我来念吧。一把夺了过来。姑姑用同样半生懒熟的川普带着感情念完廖羽的作文,爷爷奶奶老泪纵横,纵是廖总想要装个硬汉,鼻子忡动了几下,终是没能控制住,双手捂着双脸蹲在地上,近乎嚎啕。一屋五口全都唏哩呼噜。

廖羽可能是担心闯祸,走到廖总面前,小心翼翼地说,“爸,对不起!”

廖总泪眼迷离地接过女儿递来的纸巾,说不出话。廖羽说我把坝下村嫁接在我们村了,我只是想骗妈妈,希望妈妈回家。

夜里月光如水,满天星斗。廖总独自在地里转了一圈,又从地里转到田边。草尖上起了一点露水,晚风轻拂,秧苗上时而响起嗽嗽滑落的水滴声。青蛙们干渴地鼓聒着,回应着,稀稀落落,此起彼落。廖总在田坎上坐下来,两眼望着星空,一任夜的岑寂把自己完全彻底地包裹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自从妻子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年,生死未卜,杳无音信。托人在外面打听,有同乡的打工仔们,说在海边的某个城市见到过,也有人说就在省城里也曾见到过。开始的两年,廖总借外出打工的空闲,听风就是雨地跑遍了外务人口多的好几个省好多个城市,一次次地揣着希望去,一次次地扑空而还,影子都不曾见到,心力交瘁身心疲惫。家中两老一小,上了年岁的两个老人,舍不得土地,再苦再累再无收成都要去耕种,热了生病,冷了也生病,土地里的那点收入,差的年辰还不够两老的医药费。女儿廖羽没了妈妈,经常哭哭啼啼,不吃不喝,闹得爷爷奶奶跟着掉眼泪。廖总是个孝子,觉得撇下一家老小,一个人在外流浪不是长久之计,干脆辞了工,回到岩上的家里,老老实实地种田种地,赡养老人,陪伴孩子。廖总打小起,在同龄人中是个诚实人,脑筋转的过,学东西一学就会。初中毕业读中专,学的是畜牧兽医专业。父亲是个传统农民,说学这门手艺好找吃,一挖二补三打铁,是个数一数二的行当,很支持。“挖”就是指兽医的阉割,旧时叫骟匠,背把手术刀,走乡串户,一家人的油盐烟茶钱不成问题,虽说按旧时人的观念,从事的是断子绝孙勾当,不入流,不被大户人家看重,但活路轻省,来钱容易,却也颇使乡下人眼红。毕业后在岩上一带一心一意地干起个体兽医,讨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家里的日子在岩上坝下几个村,还算过得去。后来生下了廖羽,生活更添趣味。可惜好景不长,乡里的兽医站改革,收编取缔个体兽医,廖总没去打点,一来二去,取缔是取缔了,但收编之事迟迟没个说法,到县里的畜牧兽医局过问,人家问参加考试没有?廖总说没听说考试呀?人家白眼没好气地说,你等着天下掉馅饼吧!心知是黄了,回家跟妻子一说,妻子也说两个字:白痴!廖总讨个没趣,悻悻退避。改天妻子忽然改变态度,和颜悦色地同廖总打商量,说这样下去也不成事,一家几口人总不至于吊死在田间地头这颗细树上,想跟人出去打工。廖总也作如是想,满口应承,可妻子跟廖总想法不一致,妻子说不是我们两个一同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好歹应该留下一个,要么你去要么我去,等先去的在外面站住了脚, 留守的一个再去,再去时把一家老小都带去,说不定将来女儿廖羽还变个城里人。廖总想也是道理,说成。妻子趁热打铁,说我考虑过了,还是我先去,听人家说女人进厂容易。廖总想了想说好吧就你先去,早点打下根据地,我带后续部队早点来解放区。妻子动情地拧了一下廖总大腿,两口子动作极大地亲热了一回。第二天,妻子就同回来休假的打工妹们一道,风风火火地南下了。廖总抱着廖羽,一直送到坝下的镇上,眼巴巴地看着妻子上了双层大巴车。

妻子来过一封没有地址的信,简单扼要地说找到了工作,一切都好,不必挂念。从那以后,便如泥牛入海。日子一长,岩上坝下的人都传开,说廖总被老婆甩了,背地里,人们议论纷纷其说不一,也有那等好事者,把廖总谐叫成“孬种”。很长一段时期,廖总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俨然接受了“孬种”这鄙视的称谓。

夜静更深了,廖总从田埂上站起来,步履沉沉地往家走。到了厂坝边上,檐下的孤灯还亮着。廖总心头一热,快步上了阶沿。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廖羽喊了声“爸爸”,后面并排站着母亲和妹妹,满含担忧和期待的几双眼睛,一齐看着他。

廖总一边跨进门槛一边半含责备地说,你们咋还不睡呢!

接着又说,我去看了看地里的庄稼。这鬼天!

往常的夜里,母亲老早就上床歇下了。

【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到明天夜间,天气晴,我市最高气温38度】

廖总去了趟坝下的镇上赶场,在场口上正好碰上朱一红的车拉饲料。朱一红穿一身宽松的蓝底细花棉绸衣裤,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往车上装饲料,湿透的薄棉绸前胸贴着后背,两张脸晒的通红,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拧成绺儿。朱一红先看到了廖总,廖总没看见朱一红。朱一红说“嗨,廖总!”

廖总循声眯眼往车箱顶上看,看见了烨烨金光下线条凹凸的朱一红。

廖总说你家拉的?

朱一红说是啊老同学,帮个忙,还有几包,我都快散架了。

廖总二话没说,从店里扛一包出来,到了车箱边上,朱一红还在上面伸着双手,作势来接。廖总说你下来。朱一红说你在下面我在上面。廖总仍不动,声音固执,说你下来!

朱一红只得下来。廖总几大步上了车箱,举重若轻。下来时朱一红又在吃力地往肩上搬。廖总说你歇会,这几包我来。朱一红不动,廖总用脚勾过旁边的一把椅子,轻轻一脚正好踢到朱一红脚跟边。朱一红羞赧地报之一笑,站到一边,但没坐。廖总也不再言语,继续扛饲料,不多一会,地上的几包饲料被廖总盘上了车,码得规规矩矩。

朱一红打来水,廖总也不客气,抖抖肩上身上的饲料屑,三下五除二洗完了脸。朱一红等廖总洗过了,自己才洗,洗得比廖总下细,比廖总矜持。

朱一红上了左边的驾驶室,隔着副驾位趋身打开右边的车门,对地上的廖总说,上车呀,还愣着干么?

廖总讪笑一下,有点扭捏地上了朱一红的车。

车上了路,廖总找个话题,说你亲自开车,真是能干。

朱一红说我一个寡妇不亲自开咋整,还请个司机吗?

廖总说就请一个呗,你的养猪场那么红火。

朱一红不谈猪,说我请你。

廖总说可惜我不会开车。朱一红笑着说你可以学呀。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演员对台词,既认真又好似戏说。后来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天干,廖总说地里的蔬菜全干死,再不下雨田里也没指望了,只有死路一条了。朱一红跟着叹气,说是啊这个夏天干得太久了,是不是真的2012年要到了,天要收人了。廖总说真是那样就太好了,说明老天是公平的,好人坏人一块死。语气里有点解气的味道。朱一红调头向廖总投去一个温柔善解的微笑,说你们岩上是够呛,没有水利设施,全部靠天吃饭。话锋一转又说,你也别含沙射影骂我们坝下,也不晓得你们的政府咋不舍得在你们岩上花钱,搞点民生工程啥的,给老百姓做点实事。

廖总一听别人在坝下和岩上做对比就来气,说球——刚说了半个字,顿觉不妥,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尴尬地焖在那里。朱一红手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抿嘴窃笑,说你继续呀。廖总说不好意思,习惯了!朱一红说我也习惯了,农村人,粗鲁代表耿直。但你这人一粗鲁反而不耿直了,吞吞吐吐的。幽默过了朱一红接着说,我倒是听我们政府里的人说,这些年上面的项目,包括新农村建设试点,都喜欢搞锦上添花,选基础好的地方,结果是好的更好,不好的更不好,差距越整越大。不怕我生活在坝下村,我也觉得这样搞不合适。

公路两边眼目所及,干的都挺利害,程度不一。一进入坝下村,情况就大不一样,沟里有水,渠里有水,田里有水,土里有水,塘里有水,水库有水,管道里有水,龙头里有水。放灌、喷灌、滴灌,到处是水的歌唱,与毒辣辣的太阳张扬地抗衡着,田地里一派生机,实不辱新农村之名。廖总由这灵动之水,想起了吴大脚。说你们吴大村长还真是个大能人大好人,心里装着老百姓,为坝下村办了好多实事。朱一红说你了解吴大脚?这就是你对他的评价?廖总好像听出朱一红话里话外似有弦外之音,审度了一下,说当然现在但凡当了官,都会变,我只是说他吴大脚在你们村管水用水方面还是尽心尽责,就算不是好官,起码也不是坏人吧?朱一红沉吟了一下,说这不好说。紧跟着侧过脸问:他给过你好处?廖总说啥好处,我和他八杆子打不着,又不是他治下臣民,他给我球好处。这一次耿直爽快地说出了粗字儿。朱一红乐了,右手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咯咯一笑,说球,他是好人,世上就再没好人了。说完这话,把车喇叭嘟嘟嘟按得尖叫,不知是解气还是兴奋。

廖总被朱一红爽朗的大笑感染了,说没想到你真是个性情中人,受了那样的打击,对生活还是没失望。

朱一红迟钝了一下,随即回应过来,用带点无奈的口吻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失望啥,失望还是得活呀。说话之间用略带忧伤的眼神看了廖总一眼。

廖总无意识中挑起的话题,触发了朱一红的伤感,廖总想起流行的一个段子,说是男人的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但对于一个中年女人来说,死老公又算不算人生的一大喜呢?廖总没去想过,也没听别人探讨过。他想段子毕竟是段子,人是感情动物,或悲或喜,无非一种心境,既因人而异,还时过境迁,喜过了悲来,悲去了喜临。正如朱一红所言,失望还是得活,换而言之,悲喜不亦如此吗?廖总觉得朱一红真是个强人,不是压倒一切的那种,而是坚强豁达的那种。廖总于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玻璃镜里的朱一红,说“对不起!我不该挑起你的心伤!”

朱一红嘟起下嘴唇吹出一股风,把飘散在眼睛边上的几根头发吹开,叹口气,随之像换了个人似的,换了另一种似玩笑似嘲讽的语气,说:“同病相怜吧,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不等廖总接话,又说,不说这些了老同学,我是老早就有一个想法,想跟你合作,一直觉得时机不成熟。

合作啥?廖总迫不及待地问。

朱一红嘴边挂着微笑,双手优雅地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说,你以为我能拿啥跟你合作,我除了人就是猪,人你不敢要,当然是猪咯。

猪?咋合作?廖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朱一红咯咯咯地笑起来,自我调侃地说,其实我的猪是猪,我人也是猪(朱),是么老同学?

廖总也被朱一红的话逗笑了。朱一红不待廖总开口,转而一本正经地说,你用你的兽医专业知识,我用我的资金和经验,共同合作扩大养殖规模。咋样?

廖总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车已嘎然停止,开拢朱一红家门口了。停好车下来,朱一红也不客气,双眼扑闪闪直勾勾地望着廖总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上天,卸货吧老同学!廖总被朱一红热情四溢的眼波炙热地灼伤了一下,朱一红一边廖总一边,两人心有灵犀地同时放下了后车门。搭好桥板,廖总不让朱一红搬运,说你一边忙去。

朱一红的公公婆婆从屋里出来,跟朱一红打招呼,说回来啦?

朱一红说回来了。见公公婆婆都盯着廖总看,朱一红忙说,我初中同学廖总,岩上的,街上碰上了,今天多亏了他。朱一红的公公婆婆忙着一个拿烟一个倒茶,廖总嘴里说着谢谢,脚手都没停下,身上的汗水像涌潮地滚。

下完了货,廖总没用朱一红舀满水的脸盆,而是就着厂坝边的自来水龙头,哗哗哗地冲洗。洗毕,朱一红的公公又拿出纸烟,廖总点上烟对朱一红的公公婆婆说,我走了。边说着边往外走。朱一红的公公婆婆死活留廖总吃饭,廖总嘴里说不吃了不吃了,大步流星,出了一剑之地。朱一红的婆婆连忙向屋里喊:一红一红!朱一红跑出来,冲着廖总的光背喊:老同学你吃了饭再走吧。廖总说不了。也不回头。朱一红想留是肯定留不下了,说那你等我一下。边说着边拉一个背蔸,在婆婆早上摘下的一大堆菜里,胡乱地塞进一些四季豆豇豆茄子海椒南瓜,拣了满满一背,撵着追上了廖总,嗔怪着说你忘了你在车上说过的,都不知道新鲜蔬菜是啥味了?廖总难为情,说这咋好意思。朱一红说一点小菜算啥。双手把背蔸举起来,举得和廖总胸口一般高,廖总不再推辞,背转身,双手伸进背带里,把背蔸乖乖地背在背上。廖总说谢谢了!朱一红说去去去,一只手挥动着。朱一红望着廖总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啥,复又追上去,和廖总隔的很近,待调匀了呼吸,试探着说,老同学我想问你个事?

廖总略微惊讶地看着朱一红。

向高升你还记得吗?朱一红说,就是法院那个。

廖总回想了一下,说还有点印象。

朱一红说前天向高升在我们村里办案子,突然问我你的老婆是不是叫陆小连。

廖总更加惊讶地等着听下文。朱一红却没话了,看着廖总,似在等他的下文。

廖总说怎么啦你说呀?

朱一红说是不是吗你还没回答我呀?

廖总说是,向高升见过她?

朱一红说不是,向高升说陆小连向法院起诉了,要跟你打离婚!

廖总的脸色一下阴了,变得很难看。朱一红关切地说,我是不是不该给你说这个,你没事吧?

廖总慌忙掩饰,说没事没事。朱一红说没事就好,那你回吧。廖总仍阴着脸,转过身,轻一脚重一脚地走了。朱一红望着廖总背影,心里冒出隐隐的担忧。

【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到明天夜间,天气晴,我市最高气温39度】

廖总坐在村口黄葛树的阴凉下,半睁半闭着眼睛,和村里一帮等着接水的老老少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政府组织的送水车嗡嗡嗡地开过来,在树下的断头公路边“嗤”的一声熄火停下,驻村的段主任跳下车,拉下肩上的帕子揩着汗,走到廖总跟前。廖总抬了一下眼皮,随即又闭上了,丝毫没有要和段主任搭话的欲望。看见乡里的司机放下水管,老少们撇下廖总,提上自家水桶,呼啦一声围住了车子,便听见“涮涮”的放水声透过人墙钻进耳朵。段主任在廖总旁边找个地势坐下来,从宽松的短裤口袋里摸出纸烟,抖一支递给廖总。廖总停顿了两秒钟,睁眼接下,段主任的打火机已经递到鼻子下面。廖总吸上火,说声“谢谢”,眼皮复又耷上,回归了原来的姿势。段主任找话说,廖总你好像没来接过水?廖总吞了一口烟,睁眼看了一眼依然排着长长的接水队伍,懒眉懒样地说你以为你是观音菩萨,每天两车水抵个卵。段主任讪笑一声,说是不抵用,但有总比没有好。廖总顿了顿,又吐出几个字:杯水车薪!段主任没被打击,说多少是政府的态度是不?廖总忽然睁大了眼睛,说“作秀”呀,咋没带记者?段主任仍然没被噎着,笑着说,政府表明一种姿态就是作秀呀,你对政府有成见吧?廖总说不敢,但人家坝下的政府咋没往坝下拉水表明姿态呢?段主任知晓廖总的言外之意,段主任故意说,人家坝下不是有着完善的配套设施吗,哪还用得着政府拉水?廖总以为段主任上当,廖总说人家坝下的政府是政府,我们乡政府就不是政府,干么不完善岩上的配套设施呢?段主任走到车子旁边维持了一下秩序,之后再走后来坐下,半天又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渠要一截一截地修,新农村要一个一个地建,政府有政府的统筹,再说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

廖总好像有些被说服了。

段主任接着又说,乡政府到县里为岩上争取到一个项目,准备建一个提灌站,在坝下的水库提水,都已经跟坝下吴村长他们接触过了,人家大力支持。

听说是要建提灌站,廖总来了精神,廖总说菩萨真要显灵了,你不是日白的吧?

段主任趁热打铁,说项目是定下了,只可惜村上没个领头的,我这代理村长总不至于百事包办吧。

廖总赶紧说,那不曾这事就黄了,你既然代理了就得先应承下来,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段主任不再兜圈子,说黄是肯定不得黄,我老段已经在乡长书记面前立下军令状了,不过——段主任又故意卖起关子。眼睛看着廖总,不再往下说。廖总一心想听结果,说你看着我干么你往下说呀。段主任这才说,我跟乡长书记建议保举你做我的助理,修提灌站这事由你牵头筹建,负总责。干的好算你为岩上村几百村民做善事,干不好拿你这“孬种”打板子。如何?

这事来的突然,廖总毫无心理准备,但也没跟段主任计较。要搁往常,廖总没准会和段主任铆起。这时候一车水已经放完,老少村民们挑的挑提的提抬的抬,陆续走散,司机在车上摁响喇叭,催促段主任上车。段主任在黄葛树下来回转悠,等待廖总的答复。廖总下意识地远眺着田地里干死的禾苗,狠下了决心,说干就干豁出去了;不过老子却不稀罕你那虚圈套。

段主任却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这是前提。说完这话,段主任已经上车,廖总听得发动机引擎响,车子原地倒过,下岩去了,拱起一阵冲天的灰尘。

手机里响起一段乐曲,廖总心知是短信提示,没及时翻看,依然沉浸在梦境般的喜悦里。廖总背着双手,走出黄葛树的阴凉,察看着田地里的旱情,俨然是个人物。廖总边走边展开遐想,想像着不久的将来,岩上就将变成坝下一样了,哗哗的流水淌过岩上的每一寸土地,土地上重新焕发出绿色的生机。

手机短信音乐又响了。廖总以为还是天气预报。不过因为这会儿心情好,廖总双手在短裤上擦了擦汗,一手拉住袋口,一手伸进口袋,摸出了手机,背着阳光查看。廖总记起刚才曾经有过一次短信,没及时看。他点开头一个,是那种漫天飞来骗信息费的:你相信桃花运吗?你有桃花运吗?回复“x”,即刻指示你桃花何处开,好运何时来!廖总会心一笑,点击了“删除”。再翻看第二条,发送信息的手机号码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内容却十万火急:天黑前请你务必赶到我家,切记勿误!到底是谁呢,难道还是开玩笑?廖总云里雾里,不敢否定也不敢肯定。廖总退出短信界面,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号码,一遍二遍三遍四遍,记忆的闸门终于豁然打开,是朱一红。朱一红真的会有急事吗,像过愚人节又不像,朱一红从来没给他发过短消息,更别说这种似玩笑非玩笑的短消息。廖总的下意识里又记起了刚刚删除的那条短信,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什么指引?廖总心里掠过一种惊喜交集的慌乱。看看时间,离天黑已经不远,掐指算算,此刻赶到朱一红家里,应该正是天黑。他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地赶回家里,给正在煮饭的母亲打了个招呼,一边动手脱下汗津津的体恤搭在肩上,一边大步流星地出了厂坝直奔岩下。

朱一红家的大门大敞着,厂坝阶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不像是出过什么事,廖总悬着的一颗心稍微平静。廖总不敢贸然进屋,隔着大门喊:一红,一红。听见“啪”的一声轻响,里屋的电灯随即亮起,朱一红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朱一红右手按在胸口上,迫切而惊喜地说:“天王爷,你总算来了,我还担心你不来!”

“到底出了啥事?”廖总问。

“进来再说进来再说。”朱一红看着天色,紧退一步,把廖总让进屋。

廖总进了门,不见朱一红公婆的身影,说你公公婆婆呢,不在家?

走人户去了。朱一红说,奇怪是吧,但你别乱想哈,不然我还不慌急火燎地叫你下岩哩!

廖总不知朱一红葫芦里卖的啥药。

朱一红又朝门口张望了一下,有点神秘地说,委屈你配合一下,我们演出戏。

廖总愈发不明究里。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朱一红指着厂坝边沿的一丛夜来香说,你到那儿躲一下,等下有人进屋来,你别出声,听到我摔杯子,假装突然出现。

廖总心中忐忑,依言而行。

刚蹲下大约几分钟,一个男人的身影果然从外面直接走进朱一红家里。那影子廖总有几分熟悉,好像吴大脚。正狐疑,吴大脚先出了声,喊“一红一红,咋还不开灯?”

话音刚落,堂屋的灯“啪”地亮了,朱一红像鬼魂一样出现在吴大脚面前,吓了吴大脚一跳。

吴大脚故作镇静,说你装神弄鬼要吓死人吗?

朱一红说原来是吴大村长,你也怕鬼呀?

吴大脚嘿嘿地邪笑两声,说我的地盘我怕啥鬼,笑话!我是担心你一个人怕鬼,这不来和你作伴来了吗!

朱一红快人快语,说吴大村长你日理万机,我一个寡妇人家可担当不起。

吴大脚说你看你看,正因为你一个寡妇人家,这关键时候才更需要领导关心嘛。

你就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朱一红边说边倒了一杯茶,端到吴大脚面前。

朱一红放茶杯的手还没来得及抽走,吴大脚一双大手已经伸出去,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朱一红的手。朱一红想往外抽,无奈吴大脚抓的够紧,他人跟着站起来了,手却丝毫没松,另一只手顺势搂住朱一红的腰,嘴巴朝朱一红脸上嘬去。朱一红眼看脱不了身,慌忙朝桌上一捞,茶杯应声落地。躲在暗处的廖总,目睹了堂屋里龌龊的一幕,早已义愤填膺,耳听得“咣当”一声碎响,心知戏已开锣,该自己出场了。

廖总从夜来香里站起来,紧走几步到了门口,声东击西,口里喊道:“一红,一红,在家没有?”

吴大脚听到人声,赶紧松开双手,迅速退回桌子边上,装模作样地坐下。朱一红不亢不卑地抻着衣服,笼着乱发,迎着廖总说:“哟,是老同学呀,啥风把你吹来啦?”

廖总眼里还有凶光,横扫一眼惊魂甫定的吴大脚,干咳一声压住火气,不接朱一红的话,余光落在地上的茶杯残骸上,对着吴大脚说:“吴村长也在,咋把茶杯打烂啦?”

吴大脚见是廖总,又听廖总话中有话,直射眼子。于是恼羞成怒,说你狗日黑灯瞎火的下岩来做啥,偷人呀?

廖总反唇相讥,你说呢,吴大村长?

吴大脚被人搅了好事又揭了疮疤,威严地站起身来,说老子在找本村村民朱一红谈话,你有意见吗?

廖总习惯性地抱起双拳,举过头顶,说不敢不敢,那你继续继续。说完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吴大脚被廖总说得心头鬼火窜起八丈,说继续你妈个铲铲,老子工作的欲望都被你狗日浇没了。接着话锋一转,咄咄逼人地说,你狗日还没回答老子的询话,下岩做啥来了?我可是本村治安第一责任人,保一方平安的,你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老子可要通知派出所了。

廖总没想到吴大脚会无赖到如此地步,情急之下无言对答,偷偷地看了一眼朱一红。

朱一红拿了把湿淋淋的扫把去扫吴大脚脚边的碎瓷片,扫把直杵到吴大脚脚背上,吴大脚想挪却没挪赢,一双黑锃锃的皮鞋被朱一红弄的污七八糟。跳将起来,愠怒地吼道:你看你看……

朱一红非但不道歉,相反把扫把在地上重杵几下,水渍复溅了吴大脚一身。吴大脚又向门口退了几大步。

朱一红抿嘴窃笑一声,调头对廖总说,老同学你要命呀,我家老母猪一逮机会就上门拱圈,拱得我烦死了,你快给我看看。

廖总打锣听声听话听音,知道朱一红给找了借口,于是接住话头说,你看给吴村长这一吓唬,我都把正事给搞忘了,那你们俩继续谈话,我看猪,看猪。一双眼睛却死盯着吴大脚。

吴大脚一踩九头翘,已知两人给他上了套唱了出双簧,但人家装得像模像样全无破绽,自己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顺杆下轿说,原来你们给猪看病,那我们改天再谈人事。走了走了。边说着边悻悻地出了大门。

朱一红看着吴大脚的背影,假惺惺地说吃了饭再走吧吴大村长。吴大脚没回话。朱一红进灶屋端出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招呼廖总吃饭。此刻廖总已经完全领悟了朱一红的鸿门宴,进而明白难怪朱一红说吴大脚不是好人。廖总心想今天这样的事故,大概朱一红遭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朱一红开了一瓶啤酒倒上两杯,一杯端在手里,一杯递给廖总,一改刚才的泼辣,柔情似水地说,你都看到了,我纵是无缝的蛋,也有被钉破的时候。感谢你上门救驾,真的。话没说完,泪水已盈满眼眶,楚楚可怜。说完后酒杯一抬,一杯酒咕噜咕噜地吞没下肚。

廖总从未单独和一个女人这样相处,这样喝过酒,他有些手脚无措,说你别这样,慢点喝。

朱一红抹了一把眼睛,嫣然一笑,说没事,你喝呀。

廖总仰脖一饮而尽。一时找不到话说,提起桌上的酒瓶,给朱一红倒酒。朱一红没阻拦,往廖总碗里搛菜。

朱一红又和廖总碰了一杯,又是一口气喝干,扯了一张纸巾给廖总,自己留一张揩着嘴巴,说我们不谈今晚这破事儿了,说说你吧,你跟陆小连。

廖总没想到朱一红会突然提这话,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朱一红却神情非常专注,一只手肘着下巴,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廖总。

廖总避开朱一红的眼睛,说向高升把传票送给我了,过几天开庭。

朱一红神态依然,没有接腔。

廖总喝下一杯酒。向高升说,陆小连委托了人代理。顿了顿又说,我跟向高升说,我同意,我签字就是。

朱一红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结局,她依然没说话,端起酒杯,跟廖总碰,碰得很脆,两人同时喝干。

接下来两个人话都很少,有一杯无一杯地碰,干。廖总酒量其实不行,他也不知道朱一红能喝多少,但他自己还是保持着几分清醒,他说我们不喝了一红。朱一红说行,不喝了就不喝了,眼睛却也有些迷离。廖总站起来,说我得走了一红。朱一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那我送你。廖总伸出一只手作势阻拦,说你别送了,关好门早点睡,我没事。朱一红说好,走到门口,倚门而立。廖总出了门,站在厂坝中央,不放心地说,你能关好门吗?朱一红绯红着脸,肯定地点点头,说能。却不关门。廖总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说那我看着你关门,听着你闩好了门我再走。口气既关切又固执。朱一红心头热烘烘地,忽然说要不你别走了。廖总打了个趔趄,还是坚定地说,不!朱一红轻轻地关上门,习习索索地上了门闩。

【天气预报:今天白天到明天夜间,盆地东南有雷阵雨,局部地区大到暴雨】

廖总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在泥墙上重重地划出一条长杠,心里说终于要结束了。或许是期待太久,怨恨太深,枯死的禾苗让冀许的痴心早已变得麻木,廖总此刻的心情并非久旱逢甘雨似的激动。将近两个月的煎熬,干涸的人心已经惶惑了是否对于天恩,还须葆有承谢?或许,是否母亲辈的老太太们,日日夜夜虔诚礼拜的焚香祈祷,最终打动了天意?廖总苦笑着摇了摇头。难道天老爷也懂得幽默,岩上准备修建提灌站了,暴雨也要如期而至了?廖总“日”地一声把瓦砾朝岩下摔出,瓦砾划出一道抛物线,像一只飞翔的小鸟,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机响了。向高升在电话那头说,我上岩来了,你在哪?

廖总说我在岩口……刚说完这句,两人都已经看见对方。

向高升把一份盖有法院大印的离婚判决书递给廖总,友好安慰地拍拍廖总的肩。廖总看也不看,薄薄的一张纸,仿佛重约千钧,只手瑟瑟。十年的寻觅和等待,等来的竟是这举轻若重的一纸空文。廖总心里酸酸涩涩,空空荡荡,百感交集,眼泪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向高升递给廖总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抱着手肘向着岩下,吐出一口又一口又白又浓的烟雾。

一支烟抽完,廖总就地坐下,向高升也习地而坐。向高升的眼睛依旧向着岩下乌灰廖寂的虚空。向高升说,有时候放手,并不意味着失去;有时候失去,也许意味着得到。

廖总抽了一根丝毛草花穗在手里捻着,说你说禅吗,可惜我不信佛!

向高升说,朱一红让我给你带句话。

廖总调头看着向高升。

向高升故意不说下去,却涎皮涎脸地说,你先打一庄。

廖总摸出纸烟,面带狐疑地把烟盒一起甩给向高升。向高升诡秘地笑着,却不急于取烟。向高升说,朱一红说岩上不是干旱吗,你不是爱种田吗,她家的承包田土水源有保障,问你愿不意愿意承包?还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一家人一起下去,不收房租。

廖总笑了,说你龟儿日白。

向高升一拳向廖总胸前击来,说好事还在后面呢,不光不收房租,还不收床租。

廖总想起了前些天的那场戏,想起吴大脚那副丑陋的嘴脸,想起吴大脚的动手动脚和朱一红的无辜躲闪。忽然认真地说,真的是朱一红说的,你没编我?

向高升也认真起来,说我编你干么,我是原旨照颁,你娃桃花运来了艳福不浅。

廖总站起来,看着坝下朱一红家的方向,又回身看着岩上,久久陷入沉思。这时候天空中“哗嚓”响起一个炸雷,乌云加快了密布的动作,看来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向高升夹起公文包,说我不陪你高兴了,我要下岩了,车还在下面等我哩!

廖总说吃了饭再走吧,难得见面。向高升一边挥着手一边下着石级,说记下吧,以后和喜酒一起喝。急冲冲地迈开了脚步。下了十几步石梯,复又停下来,转过身,大声地向着廖总说,朱一红还让我问你一句,合作的事,你考虑得咋样了?你们合作啥?

向高升是逆风,廖总顺风。廖总没听清向高升的话。廖总说你说啥?

向高升以为廖总保密不说,又见大雨要来了,不敢再逗留。向高升说,你龟儿不耿直,过河拆桥。夹着公文包下岩去了。廖总还是没听清向高升说了啥。

廖总目送向高升走远,忽听得东边岩口方向传来“嘟嘟嘟”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他这才记起段主任交待过,今天县上的电力部门要送变压器上岩。廖总赶忙转身向东面跑过去,心里却想着,得找机会跟朱一红好好合计合计。

通讯地址:江安县财政局

手机:1399093142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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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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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野点评:

故事情节看来不算紧凑,发展较为缓慢。由超常细腻的笔路看,长篇比较适合一些(如果是长篇,敬请发去长篇板块)。问好作者,快乐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