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忘不了那一封信。
在他还没有离开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常被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欺负,因为在他们看来,他是性格古怪的五保户。他的确很怪,他的眼神总是那么痴呆。这个想法一直伴随我多年,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也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多年以后我知道自己错了,他的眼神不是痴呆,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在那一个傍晚,他把手里面攥住的一封信递给我,叫我帮他念信里的内容。我知道他信任我,因为我经常会帮他捡些做饭的干柴,在他看来我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信是他女儿写的,里面的内容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但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阿爸,不要再等她了,她死了很多年了…….”我知道“她”是他的老伴。
曾经看过一个故事。两个相爱的人走在大街上。男的对她说,你要是走失了,不要乱走,就在原地等我。后来她真的走失了。她站在原地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他找过来。直到有一天,她的女儿找了过来对她说,妈,不要再等了,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在他痴滞的眼神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些换来的只有别人没完没了的误解与嘲弄。多年后,当我翻弄着她写的纸信的时候,我似乎明白了很多。等待,是书信最美的诱惑。只是那些在漫长等待中,忘却岁月滑过发鬓,咀嚼着思念的甜蜜,到了最后换来的只是一场美梦的醒来。
但是我们得到的不仅仅是这些。电影《康定情歌》里,李苏杰为了等到心上人达娃的一封信,用了60年的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等来的是达娃不在人世的消息。只是,他已不在乎这些。“我想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到时候,我会让我的孩子们,带着我的骨灰,从苏州飞到这里,在当年我们相遇的地方,我要顺着这条溪流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她似乎早已经变成了一封信,这封信用最美的感情,密密麻麻地写在他的记忆里,心坎上。这里面的内容只有无限的幸福和快乐。
后来他死了。如果有人写信给他的女儿,也许会这样写道:“你阿爸不在了……”那天,他家附近的屋子都关上了大门。村里人说,这是为了避邪。我偷偷地从窗缝里透出视线,他家门口里躺着一口暗红色的棺材。也许他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吧。那他的那封信哪里去了呢?我知道他一定是带走了它。因为它也逃出了那茫茫而没有尽头的岁月,变成了永恒。
如今,书信似乎已变成一个过时的音符,渐渐地迎合不了我们的节奏,留在了最容易怀念的记忆里。我就只留下了这么一封信,我知道文字没有罪,不管它承载着什么。我说过,所有存在的或者消逝的,都不会再竭斯底里地挽留或怨恨什么,它只承载着一段故事的结束。在这个电话短信,博客qq泛滥的年代里,还有多少人愿意等待几天或者更长的时间,去消磨自己思念的耐性,琢磨文字里到底对自己表达着什么。虽然它已经泛黄得字迹模糊,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到隽美笔迹里,当年彼此留下的感情流露时的痕迹与余温。这一切都是在等待中赋予的,文字所表达出来最尽致最饱满的感情。这些在短信中能感受得到吗?如果那个迷失了方向的女人当年带了手机,几分钟之后她会收到心爱的人发来的短信:我在神农居奶茶店,你沿着地摊街走过来,顺便买两斤大白菜。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把年代变得旧一点,那多好啊。在这快节奏的生活中,我们都不愿像一封信寄出后一样放慢脚步,仔细聆听信的这一端和那一端心里相濡以沫的声音。而这一切换成那电子版的文字后,让人觉得感情的表白已如纸如纱。“…他身上有种魅力,任何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即使是谎言)都会毫不动摇地坚信。……这些都还不够,没有人像他一样可以让我随时坚定自己的理想,一直往前奔跑。我只想说,彼此珍惜……”看完这些文字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很飘渺很虚伪。它们是写给我的吗?我不敢相信。这些电子版文字更像是写给一种没有理性的狂热。待它们消失之后,留下来的文字如柴火烧到最后留下来的灰烬。与其这样,我宁愿花十天的时间等来一封书信,里面真实地写着:“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看过一篇《信》的优美散文。里面写着,“他把自己当做一封信,邮递到她面前。她依然是抬头,他依然是落款,他要浓墨重彩,仔仔细细地当面说给她听。等待她开启,阅读。”那对小恋人在写给彼此的信里交换着最真挚的思念,他们彼此影响着对方,支撑着对方。就像《下南洋》里的陶舒燕所说的:“你知道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思念一个人的感受吗?你知道天各一方,音讯全无的感受吗?你藏起来的不是一封简单的信,是我活下去的希望。”的确,在一个需要靠信念支撑的年代里,它就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
很多时候希望自己认认真真地写上一封信,落款时写给一个不知名字的人。信封里的那个地址是遥远的地方。像《海角七号》里那个失落的日本男子一样,写出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他要表达自己的一种无法排斥的忧愁,那是无法言喻的心境,它比死还要难受。“黎明前的一段恍惚……我心中最后一点余热完全凋零。”他的心快要被迷失的枷锁桎梏得毫无生气了,唯有把无边的思念与痛苦化作一行行文字,才能找回在大海的咆哮中,苦苦挣扎的慰藉。但是,这种痛苦是多么的高贵!在他眼里,一切都染上了痛苦的色彩,一切都赋予了诗意。也许正像那位五保户老爷爷一样,在他痴滞的视线里,是妻子走过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染上了丰收色彩的季节。
当我们的手机替代了信封的时候,短信箱里除了“尊敬的客户……”之类的短信,是否还有在某个深夜里,收到的最窝心的倾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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