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届届地带学生,朱自清的《背影》读过几次,也记不清了,每一次都应该或轻或重地被感动过,因为文章的动人,因为我的感性,还有我对这一类文字的偏爱。
再备这一课时,不知怎的,我比往日更宁静,更细腻起来。深夜,我开启手机录音,开始柔软地朗读起来,我试读的时候在文章结尾处流泪,我回听的时候在作者流泪的每一处流泪。嗨,反正没人看见,流就流呗。自己怎么也没想到,课堂上,我给学生“抛砖引玉”,叙说我父亲的时候——想忍来着,没忍住——泪眼朦胧中,学生们拉长上身看着我,有几个女生已趴在桌子上……
那年,是我师范毕业的第二年,我们那个地方的初中学校缺老师,也或许是因为我第一年就将我们村小的毕业班破天荒的带出点名堂来了吧,反正结果是孟校长亲自登门请我到初中任教。我并不是很乐意。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能把那29个大家不抱希望的学生教好,多半是我家人的功劳,我吃住在家,么事不管,一心教学,能不好吗?而其他几位民办教师要将不少精力用在他们自家的二亩五分地儿上,并不像村人传说的“师范毕业就是不一样”那么玄乎。我比较愿意赖在家里。
我母亲没言语,我但知道她希望我离她越近越好,她在地里干活,就能听到学校里的朗读声。父亲平时话不多,他只说:“你怕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儿。”
我只好悲壮地去报到。
两个班的语文课,每个班都七十多人,外加班主任。
那年,我比学生也大不了几岁,个子又小,生得又小模样。刚到小学时,就有老教师摇头说,教幼儿园还差不多,太小。村里人最喜欢逗我的话是:“小丫头,学生可怕你?”我也故意孩子气地回道:“我也不怕他们!”
接到任务的那一刻,我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我的矮小,我的无力与无助。我倒现在都还能体会,我那时空到不能再大的心。
父亲给我送住校的物件来了,他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被子,电饭锅,洗脸盆……
叮咚哐啷地来了。
看到父亲,我就哭了,是那种开始止不住后又很快戛然而止的嚎哭。
父亲问校长,校长说,年轻人要锻炼。
父亲说:“我们还是个孩子呀。”
校长答应,班主任另找人。
父亲放好我的东西,推上那辆破自行车,慢慢地往外走,快到校门口时,他回了一下头。
我看到了他的担忧。
他一出门就穿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衣,什么时候变得肥大了些,晃荡晃荡地消失在学校大门拐弯的地方……
那一瞬间,我真后悔——我让父亲驮回的是一车子不放心。我都多大个人了,还不让父亲省心。
双休日回家时,父亲并不问,但我会撞上他察言观色的眼神。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长大了一点。
大姐出嫁时,嫁妆红彤彤的,家里忙碌而喜庆。我找抬嫁妆的扁担时,却看见父亲一个人背对着大屋孤零零地站在后院里。
我哥将我背出门时,我也没从热闹的人群中搜到父亲的身影。
我妹,我父亲的最小女儿出嫁时,我别在后门边,看父亲垂着头弯着腰,后背罗锅般一耸一耸地抽动……
弟弟病了,村干部出于好心,告诉我家,说这种情况可以办残疾证。我母亲看着我父亲,我父亲却一声不吭。半天才吞吐出俩字:“能治。”
直到第五年。
我母亲说,你去吧,人家等着呢。
坐在椅子上的父亲缓缓地站起来,看看大家,说:“我去了。”
背影单瘪,双腿已明显的弯曲……
父亲,我们的父亲。泪眼里一片枯叶飘零……
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连夜的咳嗽。问原因,原来是和几个小老头熬夜打小麻将冻得。听到这儿,我是有愤怒的。父亲不抽烟,不酗酒,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村里红白喜事,父亲都要露一手。平时斜躺在那儿,都会伸出食指勾来勾去。现在“弃笔从牌”了,说是有肩周炎,写字不舒服。说轻了了,是迷上了麻将牌,説重了,简直是堕落!临近春节,人家还没开口请他写春联,他一不做二不休,先将街上的印刷品对联抱回来几幅,意在告诉大家,我自家都买了,你们就别指望我了。真的很怀念,那时候,父亲写,我们帮着铺得满屋红艳艳的感觉。
我怎么听人说,写字能治肩周炎。
打麻将,肩周炎就不碍事吗?
你尽吸别人的二手烟,能不咳嗽吗?
我对着父亲义正词严一番,父亲低着头,只是知错不改。
“四爷,来呀,就差你了!”
还坐在饭桌上,就有人在叫父亲了。
“二老头又叫魂了。”母亲生气地说。
我刚要表态,却猛然看见父亲脸上皱皱巴巴的笑容,那一丝笑容就像错误地落在枯叶上露珠,随时都会跌落。
我怔住了。弟弟生病后,这张愁苦的脸上就难得有这样的笑容了。
“晚上早点回来。”我竟脱口而出。
父亲像得了大赦一样乐颠颠又略带一点难为情地出门了。
临回我自己家时,我转到父亲打麻将的那家门前。父亲背对大门坐着,耸起的后背上是快秃了的头顶,快七十的人了,一只腿在快乐地有节奏地颠动……
父亲,字,不想写就不写了吧;麻将,爱打就打吧。您沉重生活里应该有点快乐。只要您自己觉得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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