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橙黄绿青蓝紫，绚丽的五颜六色总是让人怦然心动的。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但从古至今人们还是喜欢着五颜六色的，没有多少人真的把老子的话放在心上。佛家也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当然，佛家的“色”有着更宽泛的含义。但佛家的这种观点也很难让人普遍接受，试想，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种灰色的调子，没有让人目眩神驰的大红大紫，我们人类的生活岂不是太单调了。

我喜欢的世界是色香味俱全的世界。

老子和佛家的这两种观点似乎都太绝对太简单了。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说不清楚，对于说不清的东西，那就不说也罢。况且，对于“色”这种东西，往往还牵涉着“心中有妓”与“心中无妓”的问题，既然五色令人目盲，那闭上眼睛不看就是了，但对于“香”，我们却无法拒绝，香是一种气味，你不能一辈子总是老牛大憋气吧。

贾宝玉到秦可卿的卧室午休，刚进门，就闻到一股细细的甜香，这种气味带有一丝肉欲的lu*n伦色彩，是一种内心深处的隐秘表达。叔叔睡在侄媳妇床上，闭眼便是天上人间，然后是一次痛快淋漓的梦溃。这种香的妙处是香在有意无意之间，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香菱与金桂的坐而论香，则说明人与人内心的差别是多么的大啊，一个内心拥有诗意的人与一个内心枯燥的人是永远也无法真正勾通的。看来对生活之美的发现不仅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要有一个敏锐的鼻子。

在我们古老的唐诗宋词里，总能闻到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这就是篆香。喜欢篆刻，也喜欢“篆”这个字。看起来复杂而繁密，散发着某种植物的浓郁的芳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红红的盘根错节、九曲回肠的中国结，以及有月亮的雪夜，梅花横斜、心事重叠的格字窗；而读出来时，音节响亮，仿佛是谁在时光深处，在浓浓的暮色之中重重的擂了一记鼓点。篆香是一种典型的带有东方色彩的香气，在古老的中国，这种香仿佛河水一样源远流长。在皇室，在豪门贵族的深宅大院，在公子的书房和小姐的闺阁，在醉生梦死的青楼，这种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升起，又寂寞又优雅，在古色古香的时空里拖着弱不禁风、近乎病态的身子一扭一扭的飘过曲曲屏风与密密重帘，生命沉醉，浮生若梦，衣食无忧的人感到时光仿佛静止——其实不道流年已暗中偷换。于是笙歌已渺，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十八世纪上半叶的巴黎，据说是个藏污纳垢、臭气冲天的地方。那时地下还没有排水设施，人口密集之处粪便无法处理，人们的卫生观念也很差，包括上流社会人士，往往在自己的院子里随地大小便。那些盛装华服的贵妇人，表面看来光彩照人，但局部地区却臭不可闻，她们深知这一点，便渴望自己的这一状况能有所改变。由于她们是贵妇，有的是钱，众所周知，有钱就好办事，于是，那些没钱的聪明人就投其所好，开始想着打她们的主意。不久，他们就发明了香水。歌德在其巨著《浮士德》的结尾，有句著名的话，就是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向前去，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正是巴黎女人的臭，推动了巴黎香水事业的篷勃发展。德国有个叫聚斯金德的作家，就是根据那个时代的背景，写了一本很畅销的小说。小说写了一个叫格雷诺耶的杀人犯的故事。这家伙长了一个据有特异功能的能够明察秋毫的鼻子，六岁时，他的鼻子可以分辩十多万种气味，长大后，他成为一个香水制作的奇才。后来，他发现了少女的体香最为迷人，出于对这种香味无法控制的迷恋，他杀害了二十五名少女。他提取她们的体香，制成香水，以供自己享受。我认为他是变态地对生命作着错误的崇拜。我们总是渴望着更实在的去拥有生命中的美好，但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美好的东西总是与我们隔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这种生命中的美好正好类似于这些飘渺的香气，如果物化成具体性的东西，那就是香水。但我们拥有香水的目的还是为了拥有那种香气。香气淡雅时，香气是一种暗示，轻柔得近乎一句耳语，或者一个朦胧的眼风。香气浓烈时，是香气在倾诉，同时也是身体在倾诉，雾一般，弥漫进整个感观世界。香气让人无法具体的拥有，再强烈的香气也带有某种梦幻色彩。我们现实的活着，潜意识中却渴望着拥有一些现实之外的东西。

香气无疑恰好让我们想到了现实之外的东西。所以一些艺术家大都喜欢养花种草，花朵恰好是色香齐备的东西。外国的一些艺术家还喜欢亲自制作香水，比如西班牙那位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就制造过很多香水。这位大画家是天才，天才行事自与旁人不同，他制作香水的材料用的是动物的粪便，比如山羊的屎尿之类。至于气味如何，不得而知。因为大家只对他亲自制作的香水瓶感兴趣，对他亲自制作的香水却敬而远之。

我对“液体面包”啤酒接触得比较多，对“液体钻石”香水接触得就比较少了。我喜欢天然的香气。动物中香气最浓的是麝香，植物中香气最浓的是什么呢，不太清楚，但植物中我是比较喜欢桂花的。我院中就种有一棵桂树，和古代的月亮中的那棵一模一样。秋天到来，桂花也就香了。满院子的香，墙里开花墙外也香。花香是最无私的东西了，珠宝可以藏在椟中，名画可以挂于秘室，金钱可以存入银行，美女可以包在豪宅，秘密可以深埋心底，但花气袭人，你不能自己独霸着不让它弥漫。我总爱在桂花树下静坐着看书或品一杯绿茶，小小的金黄色的花朵，绕着青青的枝节簇簇而生，毫不起眼，却充蓄着那么强烈的芬芳。浮艳易逝，朴素的不事张扬的美往往是最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吗？花香一阵浓一阵淡的氤氲不息，天空湛蓝，一切都是那么恬静，这一刻总是让我情不自禁的感谢生活。我觉得生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恩赐，是一种额外的获得。人如果想幸福就一定能够幸福，我把生命中的一切经历都看作是生活对我的馈赠。桂花会开很长时间，我每天在花香中生活，古人有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之说，但久在花树之旁却益感其香。花香仿佛某种抒情性的音乐，使我的心变得无比柔软。

于是，我就这样热爱着这种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的生活。

本文已被编辑[白水黑糖]于2004-10-22　0:43:2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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