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个人,她无名无姓的活着,不知道什么是屈辱,不知道什么是尊严。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确实活过,在我生命里真真切切的活过。那个人就是我娘。
自我记事起她就整日在村里跑来跑去,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叫她傻娘,我也顶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喊上一声:“喂”。久而久之,我就在那一声声傻娘中误以为她是所有人的娘,而不是我一个人的娘。因为我知道,如果她是我一个人的娘,那将是我一个人的耻辱,如果她是所有人的娘,那就成了谁也无法嘲笑谁的存在。
傻娘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傻子,我曾听过为数不多的人讲起,在我两个月的时候傻娘抱着我摔了一跤,我的脑袋被磕的鲜血直流。我一直很庆幸那一跤没有把我磕傻,尽管我的脑门为此将有一块永远无法平复的伤疤。而傻娘却从此傻掉了,是被父亲打傻的,打了一天,饿了三天。自那以后她的眼神就开始浑浊,口齿也再没清晰过。
傻娘总是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跟着,偶尔也会突然蹦出几声傻笑。发现她跟着,我总会回过头向她喊:喂,回去,别跟着我!面对我的驱赶,她不说话也不笑,就在那杵着不动,我一走,她又开始跟着。每每这时,我就会弯下腰拣石子,她一看我拣石子就疯了似的往家里跑。平时总有人围着她丢石子,久了以后她就对弯腰拣石的动作有着说不清的畏惧。这实在是一个摆脱她的好办法。
那一天跟往常一样,我刚出门她就跟了上来。知道劝告和咒骂不会起作用,于是我直接蹲下身子拣石头,还举起抓着石头的手,使劲的往地下跺了一下脚,她又惊又吓的跑开了。我满意的把石子扔进池塘,被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泛开,像极了盛夏里的蒲公英,轻盈却总也抓不住。
郭鳖远远的看见了这一幕,他极其轻蔑的对我说:“你敢用石子扔傻娘吗?从来没看你扔过,我就知道你不敢。”
为了证明勇气,为了赢得吆喝,我把石子放在口袋里往家里走。早跑回家的傻娘看见我,又把刚刚发生的都忘了,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边揉着皱巴巴的衣角一边傻笑。我把手伸进口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抓起石子向她抛去,挨了疼后的傻娘疯也似的跑了,不敢有半丝留恋。
事后一大群小孩围着我,叽叽喳喳的说着该怎样扔傻娘才不会发觉。瘦子说,整天都拿石头砸她,她也不跑,真奇怪。我问,怎么没跑,她一见人找石子就跑。瘦子又说,不是这个跑,是跑出村,再也不回来。我告诉瘦子,也告诉这些围着我的人:一条狗的话养两个月就养熟了,见着人不吠不说,你就是往死里打它,天黑了它还是回家里来。
后来并不如我所说,被我用石子狠狠揍了一下的傻娘两天两夜没有回来,也没有人看见过她。再见她时,已是第三天的晌午。当时我正在跟一帮人趴在地上玩弹珠,见着她从旁边走过,靠近时还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绕过我们走。她是在躲我吗?
眼里看着她,手里的活计就忘了,我失手把弹珠弹到了界外,郭鳖抓起弹珠就往衣袋里放:“我的了,我的了。”
“不算不算,我刚才看别的地方了,这次不算。”
“怎么不算,你弹出界了,这弹珠是我的了。”
“不行,你还我!”我把手伸进郭鳖的衣袋里,跟他争抢了起来。
还没走远的傻娘听见身后的争吵,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郭鳖眼见我想耍赖皮,也急了,一只手护着口袋里的弹珠,一只手使劲的朝我推搡。失去重心的我,被郭鳖的推搡下打了一个踉跄,我站着的地面,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石路,身后则是落差近十米的路崖。就在那一刻,傻娘不知为何竟像发了疯一样向我跑来,那速度比起她躲别人的石子和唾沫时要快上说不清的多。我看着她从起身拔步起,双手就伸的直直的,手臂随着急速的奔跑而不由自主的晃动着。
郭鳖看着我摇晃,就伸手把我往回扯了一下,谁知就这一下,竟要了傻娘的命。傻娘本来是冲着我的方向跑的,我被郭鳖拉了回去,原本的地方自然就空了,而傻娘跑的太快,到了边上没站住脚,直接就栽了下去。
看到傻娘掉了下去,所有人都跑开了,有人还一边跑一边喊:傻娘摔啦!傻娘摔啦!
傻娘躺在地上,压着一滩红殷殷的血,我看不清血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看见它不断的涌出来,然后在傻娘身下的土层散开,慢慢的散开。在那一瞬,傻娘浑浊了半辈子的眼神突然不知为何却清晰起来了,嘴巴还不停的蠕动着,像要说些什么。
我趴在地上伏近傻娘的耳旁,却听见她不停的重复着一个字:“摔、摔、摔……”
后来,在刻傻娘的碑时,大家想了很久才想起傻娘的名字,那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轻轻的从我心上踏过,便又急匆匆的爬上了傻娘的墓碑。半夜里,我偷偷爬起走到了傻娘坟边,这个只会傻笑的女人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跟在我屁股后头了,不管我走多远,她都不会再跟着我了。又或许,她还会跟着我,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再也无法用石子证明自己的勇气了。
我抬起头看着坟地上头的月光,它沿着朗朗的星空洒了一地,就如同土包里睡着了的傻娘对我的爱一样,不冷不热,不声不响,却无处不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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