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斑鸠已经无精打采地徜徉在静谧的树林里,那偶尔发出的低鸣仿佛是在感叹着——时光不在,时光不在……
田里的庄稼都已归仓,村里看粮仓的毛大爷用一根笔直倾长的竹竿,在那些金黄的稻谷粒中,写划着只有他可以懂得的记号。
大人们将横七竖八的秸杆与稻草用板车拉回来,堆到柴灶房后和猪圈边,开始有板有眼地堆积草垛,为备足过冬家里的柴草。
下午还很懒散的阳光,悄悄掠过西厢房屋的窗,此时却急匆匆寻找好去处,于是,屋子便暗下来,一阵比一阵沉。
祖母说,是天短的缘故。我却心想,也许是太阳在偷一会儿懒,晚上想赶赴一场不为人知的大戏呢。
天暗下来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坐在柴草房的门槛坎上,百无聊赖地张望着有些泛黑的墙壁和炉膛里暗红火光照射着的祖母的脸。
远处,从辨不清的方向传过来的声音,祖母好象被谁叫走了,临走时抱着我,亲亲,说:乖乖,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开始盼望祖母的软绵绵的脚步,轻轻的,象踏在棉絮上。
庄上跟她一样的奶奶们都是一双双小脚,走起路了,叮叮咚咚,像书上的企鹅,扎了一块黑头巾,裤角用布条缠好,站在那里,双脚也在不停地动。
她们说,如果不动,会跌到的。
祖母是一双半大文明脚,被裹过,但又放开了,走路比较自如。
洗脚的时候,她不让我瞧,说难看死了,但终究拗不过我的蛮缠,让我瞄了一眼,我吐吐舌,觉得是难看,五个脚指被压在一起,象故意堆成的小山包。
柴草房离锅台远些的地界,这时候放满了橙黄、暗绿的大南瓜,一律根向外,有的根把未摘掉,便歪歪扭扭的贴在那里。
我伸手想拔掉南瓜上未摘掉的根把,可是它们却那样坚硬,像被焊接似的。
我眼睛开始朝墙外看并站起身向外踱步,想寻得一样得手的工具,帮我来完成突如其来的想法。
可是当我找出祖母用来做鞋用的尖细铁锥,对准这些漂亮的大南瓜时,我改换了主意,我将这个铁锥深深插进南瓜的皮肉里面,我只是想从中钻一道孔,能让我看清对面的风景,可是,它们太大了,而铁锥又太短了,我只能不厌其烦地在它们中间来来回回地做着尝试,直到我很累了,坐下来,看着那些无动于衷的家伙。
我和祖母睡在东厢房,那房只有一户窗,窗中间也只有一块小玻璃,其余的都被毛边纸糊牢了。
我看到我的祖母从玻璃中走来,先是一个暗淡的小人影,再后来渐大,可以看清她的脸,因为天开始冷,而有些泛青,接着,人一闪,推门进来,身上弥漫着一股冷风的味道。
我高兴地在床上跳起来,被她接到怀中,用手按了一下我的小鼻子,然后又笑咪咪地问我:冷不冷?
于是,妈妈从城里带回来做饭用的火炉便被搬回屋里。不一小会儿,那些火苗泛着蓝光嗖嗖地向外冒着,铁壶里的水滚了,嗒嗒地响着,祖母浅浅的青花茶盏里,倒了茶水,将浮于水面的茶叶用盏盖一下一下地拔开,然后送到嘴边。
天完全暗黑下来,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有猫头鹰连叫带奔地从院子里落了叶的树枝条间穿过,我有些惧怕。
窝在祖母的怀里,昂着脸,问:奶,窦娥真怨,对吧。
这句话就是话匣子的拉绳,我这边一动,祖母就开始滔滔不绝。
这些戏文我反复聆听过,并以铭刻于心,那些鲜活的面容,那些灵动的故事,足以让我陶醉。
在天气好的时候,我还随祖母去好几里外的村子里去看过戏,那些委婉的唱腔于我虽是难事,可是我喜欢他们被描绘的精致有韵的面孔,还有他们婀娜多姿的身段,我随他们窃窃的语音,绵缠的眼神而沉迷、而动容。
当我开始上学,开始读母亲从城里买回的大量的外国童话时,那千篇一律的公主与王子的故事令我生厌,这些单一,且幼稚的故事,它们远远不及我所听过的任何一出戏的内涵与曲折。
这些戏文,是我童年时最美丽的童话,因为它们,而使我平常的童年异样的夺目。
我们几乎天天吃的是和子饭,祖母大碗,我小碗。
煤油灯的光,影影绰绰,墙上便有一个巨大的暗色。
夜色很深了,除了这张床,我那儿都没胆量去,祖母入了暗影,我一口口叫着,她一声声应着。
窗外,起风了,呜呜的响,刮的窗棱上的纸里里外外地鼓涨。
隔壁,有只小羊嘛嘛地叫,偶尔在这夜里听起来象谁在为小孩招魂。那声音随了风,长长的声线便有些抖,仿佛:儿…啊…回…家…了…呀……,我身上一颤,毛骨耸然。
夜,好黑,好长。
我的脚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来,插进祖母的怀里,她用手摸索着,忍不住低头,轻轻的咬一口,我嘎嘎地笑了,她也笑,声音闷闷的。
照例,临睡前祖母是要拿出长长的烟袋,祖母说是我爷爷去天国的那一年染上这一口的,一直到现在就好这个。小烟锅里装满了绿的泛黄的烟叶,用母指压紧了,烟袋噙到嘴里,探身将烟锅放到煤油灯的灯苗上,深吸一口,烟雾便开始在昏暗的屋里迷漫。
我有时闹着玩,嚷着也要吸。祖母将口里的烟袋拿出来,送到我口里,我还没开始吸,就开始咳嗽,此起彼伏,祖母呵呵地笑了。
祖母开始哄着我入睡,初时,在她的怀里,象在摇篮里的感觉,一波一浪间都是睡意,后来,便回了自己的被窝,祖母苍老的声音响起:
小孩儿乖乖
把门开开
把门开开
我要进来
……
在这渐轻渐悄的歌声中,我入了深梦。
一直…一直到今天,在不经意间、在不怀念之间,从心底,哼出来,直到…不能再将红尘的忙碌重复,直到…有泪从心海溢出,化了雨飘淋起来……
当我长大,祖母却阖然离去,生命的枯荣,顺理成章地带走了那些美好的瞬间。记忆中的祖母、柴草房、还有那墙壁上的一些模糊黑影和心灵里的残败回音,于是我掩着了哭脸,委屈地对着森森日月。祖母走了,我唯一遗憾的是,当她在世的时候,甚至从未听我提起过我对童年、对她的记忆是如此深刻,如此难以忘记。
而今天的我,开始逐日孤独地行走在这条既定的路上,无人应和,无人倾听,无人探望,甚至,无人过问。
那我,还能是谁的乖乖?
本文已被编辑[鬼魅罂粟花]于2004-10-21 15:42:32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遥远的风铃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