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奏者:月下的清辉、曲径幽通、谭水寒)
桃溪不作从容住,
秋藕断来无续去。
当时相候赤栏桥,
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
燕背夕阳红欲暮。
人如风后入江云,
情似雨馀沾地絮。
——录周邦彦【玉楼春】词
记忆里那满天的杨柳飞絮依旧在风中飘舞,乍落还起,如一朵朵白色的焰不舍离开曾经的枝头,缱绻而忧伤,如十余年前的我站在那棵古老的杨柳树下,手中捏着揉成碎团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相亲相爱的青年甜蜜而烂灿的笑脸。我站成孤独的身影,小雨霏霏中,绝望且痴地盯着她走出我人生里的视线:一把天蓝色的小洋伞,一袭红毛线长衣,一头随风翩飞的长发。
我的泪不曾落?不知道。心有被人扯得痛了空了的感觉……
十余前,我有个堂哥嗜酒任气,说话别人很少当真。那次酒熏熏地要给我讲个媳妇。我自认定酒话,随口应了。殊料过了几天,他竟穿得整整齐齐,也没喝酒,清早到我家,要我随他相亲去。我吓得一跳,出乎意外。才知父亲早托人四处料理我的亲事,他不过其中之一。我虽然不想过早结婚,却不愿失信于堂哥,心想:去就去呗,可能相不中呢。堂哥见我犹豫,道:“那姑娘保准你相得中的!”。
梅果然是个漂亮的姑娘,个头一米六左右,十分窈窕,披着长发;略圆的脸蛋儿,玲珑的鼻翼,一笑儿还生出两个小酒窝,只是眼睛里透露着淡淡的忧郁,叫人一见倒生出许多爱怜来。我愿以为无非走过场,了却堂哥殷殷意,却只在刹那间我竟自一见钟情。相亲后,堂哥告诉我,梅也颇中意于我。
我们如所有的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一样开始交往,窝在绣房整日里足不出户的闲聊;在月下的清辉中散步,走过了小村上的每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甚至窄窄的田埂上轻步嬉笑,踏静一片片蛙鼓声音。而最喜欢的还是在村后小路旁的那棵老杨柳下,我打拳跳舞给她看,唱流行曲给她听。她斜靠着大杨柳树下,或者坐在盘屈突兀的老树根上支颐且观且听,文静的不吱声儿。只有我问:“好看呣;好听呣?”她才点头嗯嗯,不见得太热情,也不扫我的兴,她明白我是为她耍宝买殷勤,自有内心的一份喜悦。我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的手牵在一起,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依偎在我怀里。只感到相遇的时间里苍天是那么眷顾我们,慕羡我们。
梅到我家来时少,却每次要我带她去山上玩,满山遍岗的走,或采着一捧野花儿高兴的奔呼;或采了茶花啜花蕊间的蜜,她小嘴儿啜花蜜的光景总叫人心呯呯直跳。她不仅有少女纯美的心,她还是劳动好手哩!有一次非要我顺便驮捆竹枝回去不可。我遂逞能,三下五除二扎好。她却咯咯笑不止,自也扎上一捆。真是小巫见了大巫,我羞愧重新努力的扎,却扎不成她那般的齐整,自叹弗如。梅且总是帮母亲干活。洗衣锄地皆行家里手,斩猪草(猪吃的食)的声音有板有眼,母亲听着脸上就浮出欣然的微笑,私下对我说:“你个小子讲得这样好姑娘,要好好待人家。”我也无端似的高兴:终有个人能对母亲知冷知热了。
梅的家境不算好,她父亲也是个暴戾使性的人,而我只在乎她。按惯例要定婚了。那年月的条件是:三金(金戒指、金手镯、金项链)带冒烟(摩托车),楼房放一边。她父亲提出来,我家接受不了。冷了一段日子,却终于定婚了。听堂哥说,是梅哭死哭活闹的,本来她在那个家已是多余的人,没有立足的地方,自己的闺房还是她小哥的;而她的父母只居在很狭小的灶屋里。
定婚宴罢,几个主持人开始商量事宜。当她父亲提到“结婚不背债;山场平均分”时,大家钳口默然,当提到“这楼房归龙一个人”时,大家面色都露出为难。我突然站起来说:“这不可能的!我父母兄弟住哪儿去?”她母亲责备道:“你个傻孩子,还不是为你要的?”我当时真傻呀,这都是媒人的事,何关我哉?我只须听不必言。但我仍说:“不可能的…”。她父亲气得拍案而起:“不谈了!走!”一群人气乎乎的奔出家门。梅还伏在木盆边和婶子们边洗碗边拉话哩,不明就里被她父亲拖起就走:“你个孬子,跟着他恐怕日后哭得眼睫毛都没了。”一行过了桥,媒人和族长们也急跟过去。送行的炮仗鞭炮响起,我呆住了。有人搡我追梅去,才醒神儿来。
梅没有听她父亲话,我们相约去县城给她购买衣物。加上她散发给女伴们的糖果也不过三千余元,给我买的又占了大部分。有些东西,她不舍花钱。我们照例相亲相爱。她开始劝我再不要象小孩一样蹦蹦跳跳,游手好闲,多做些农活儿。虽然心里有点不快,但还是愿听她的。
所有能幹旋的办法用尽,她父亲依旧没松口。我每次再去与她相见,不是在她叔伯家,便在她女伴家,她家再没进去过。她有时伏在我怀里哭,我也莫名的伤心。我一句年少而欠思考的话难道真得不到谅解?我鼓着勇气向她父亲道歉、忏悔、作保证。被她父亲冷冷的拒之门外,且警告我再撩拔他女儿定用非常手段。我茫然了,不知如何发展这段感情了。我们相互拥抱着给彼此以爱的安慰和信心,其实我有些怯懦了。
在二十余岁时,我不是个坚定的人,世俗向我们一阵一阵的袭来。我虽然想和梅在一起,一边又有些厌倦这种煎熬人的方式。不知谁说她父亲又为她物色了一户人家,家境条件俱较我家好且是独子。闻之伤心欲绝,很长时间(约一月之久,其实不长)我不去找她,想就此忘却。
不料有一天她大姐骑着自行车来唤我到她家去,一路上说起梅除我不嫁,现在躲在她家。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痛。当我看到梅时,她瘦了很多,白晳的脸有些黄,双眼泪蒙蒙一般。相见一顾,我不由眼角湿了。她脱口问我:“如果我们分手,你怎么办?”我以为相见会相拥而泣,然后破渧为笑,见面竟然一瓢冷水儿,我猝不及防,内心颓然而口上充硬道:“我无所谓。”她脸色猛然变白问:“真的?”我答:“真的。”我已十分黯然,并没注意她面部的变化。她问了三次我答了三次后,她抺了抺一下眼角,平静说她回去把我的东西取来还我。我没说什么,看着她走了。她姐叫我帮忙杀鸡,中午在她那儿吃饭。我说没必要了,我们分手了。她姐一下楞住了,梅都卷好包裹要你接她去你家呢?我顿然如五雷轰顶,竟自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梅少小独立性极强,在她决定要随我时,探测我对她的爱有多深;而我才刚涉世不久,算上个黄毛小子,怎揣到梅的心思?又一次轻率的口无遮拦,便断送了我俩的姻缘。梅当时的决定应是对的,只是我们的相遇是在一个错误的时序里。我如此轻率随性怎能配得上她?当她将相册递给我时,我发怒似的一张一张撕,丢在细雨中。而她只静静地看着我撕完揉碎,最后叫我父亲次日下去,赔我在她身上花费的损失。我那时若不是一阵阵冷笑,而是疯狂的搂紧她说出那三个字,或许一切还可能重头来过。可惜现在的我不是那时的我。
我站在那棵古老的杨柳树下,一站十余年过去了,手中揉碎的照片至今还有温度的感觉。漫天的柳絮依然在眼帘飞舞不停,每一片,每一朵,都沾着我的悔与痛。
为什么我们总是用悔和痛来印证一些简单而明了的道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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