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我曾经是个饱有热情，敢于放歌山野的农民。离开农村参加工作后，无论是工余时间邀几个相知，抑或是单位工会组织的卡拉ok比赛，我也曾经是敢于在话筒前由着性子吼几嗓子好闲者。想唱就唱直抒胸怀，不管音质音准，重在参与，图的是快意。随着年岁的增长，听歌的兴趣未减，但吼唱的胆子却愈来愈小，一年下来，腿脚难得有几次迈进歌厅的门槛，即使进去，亦多半是听的多，欣赏的多，再无年轻时激情奔放发泄放歌的欲望。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人渐老心态趋淡，还是对歌唱的理解和要求高了，以至胆怯。或者，兼而有之吧。不敢高声唱，恐惊天上人！

歌唱生活，可以有多种理解。作为艺术形式的词曲本身，词作者写的是生活，曲作者谱的也是生活，每一首歌曲里面，揉合了许多生活经历和生活场景。而作为歌唱者，对词曲生活理解程度的深浅，势将影响歌唱情绪，歌唱情结和歌唱情面；个体生活经历、生活环境和生存条件的不同，也可能会产生不同的歌唱渲染热力；即便是应景的歌唱，流露的大多也是歌者的心声。只有那种完全不识曲谱、五音不全且完全自我陶醉、歇斯底里似的干吼干闹，大抵应当别论——但据我的观察，大凡这类人，多半是丰衣足食、顺风顺水的人。

有一些歌曲，具有一种力量，可以把人带入生活，带入至深至诚的情感纠葛，情不自禁难以自拔。记忆当中，这样的歌唱，我曾经遭遇过三次。一次是单位工会组织的卡拉ok比赛，那时我刚刚从乡镇调入局机关，头一次参加类似活动，从没破过胆，因而不敢报名参加，同事们都唱过了，被局长赶鸭子上架点了名，硬着头皮仓促披挂上阵，一曲《父老乡亲》唱下来，把自己唱得泪流满面不说，还一鸣惊人拿了三等奖。ok厅里暗淡的灯光下面，不知评委和同事们是否留意到我丑陋的一面，直到上台领奖，我的心情仍沉浸在歌曲洇染的浓烈氛围里，脑海里全是年迈的父母顶着烈日抢种抢收、汗滴禾下土的劳动场面。这支歌后来成了我的成名曲和保留曲，直到如今，每进歌厅，细心的同事无须征求意见，都会把我推上绞刑架。第二次是在那年的长江洪水后，我城里滨江路上临江的家，后窗俯瞰长长的一段江面，咆哮的江水滚滚而来滚滚而去。那是一个傍晚，看完电视台关于洪灾的报道，燃着一支烟，暴雨中独自凭窗，呆望着汪洋中孤立的牛角坝，对面救生高台的高音喇叭里传来那支当时还不熟悉，但已经可以感知的歌曲：

……

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

满腔热血唱出青春无悔，

望穿天涯不知战友何时回。

……

你是谁，为了谁？

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泪。

……

说好不流泪，但是我却没能控制住自己，我的眼泪伴随那感人肺腑的曲调，情不自禁地倾泻而出。我是真切地被感动着，泪眼朦胧中的我，试图设想努力透过烟雨，看到更远更远的下游，看到因迁徙流亡背井离乡的祖先遗址，看到生息繁衍在那里的我的兄弟姐妹。我撵唱着半生不熟的歌词，一任泪水长流，不去揩擦。

最早听殷秀梅唱《党啊，亲爱的妈妈》，起码应该追回到二十多年前。并非因为当初不是党员，所以不被感动。单是作为一个平凡妈妈的平凡儿子，很容易就会被“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扶我学走路，教我学说话，唱着夜曲伴我入眠，心中时常把我牵挂”，唤起对母亲的感恩之心。但传唱这样一首颇有政治色彩的经典老歌，并为歌而泪，却是在百遍千遍且时间推移到二十多年以后。不是因为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是个有了十多年党龄的党员，也不单纯是我对词曲有了特定年龄段的全新诠释，而是因为经历，因为我和我们的党，共同经历和见证了接连不断的民族灾难，在一次又一次的灾难过后，民族的脊梁非但没被压弯，相反更加挺拔，屹立东方，让世人瞩目。非典，禽流感，雪灾，干旱，地震；汶川，玉树，舟曲，每经历一次灾难的洗劫，党这个母亲的形象更加高大亲切，党心民心更加贴近，血肉之情更加融合，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有一天在电视机前观看一台晚会的时候，再次听到殷秀梅深情款款的演唱，不知不觉情为所动，热泪盈眶。电视上给出的特写镜头，现场的好多人也和我一样，在那滚动的背景画面前，为歌而泪，泪湿双腮。

言不由衷，但感动的泪水不会骗人。好比这一首《党啊，亲爱的妈妈》，初始的感动，的确是缘于给我第一次生命的身生母亲。而对于与斧头和镰刀一起诞生在“七一”的这个母亲，能够像晚会现场那样被感动的时候，并不多见。这样说，决非是悖逆，决非是信仰危机。在一些适宜的场合，我还曾出言过激，抨击党内的腐败，为腐败现象的愈演愈烈而愤慨，为反腐倡廉的任重道远而堪忧。这样的愤慨，不是敌对的恨，而是因爱而恨，是恨铁不成钢之恨，是对母亲躯体毒瘤迟迟得不到根除的惋惜之恨。这样的恨，不会对爱形成抵消，相反恨之切爱之烈。

生命中牵绊着许多感动，那些感动与岁月相联，但与渐次增长的年龄无关。也许今后的岁月里，我还会遭遇若干感动，为爱而歌，为歌而泪。或三五次，或十数次，不是冀许中的如期而至，而是无意中的激烈碰撞。当我腿脚不再灵便，当我吐字不再清晰，当我神闲淡定不再冲动，在生命中的某一个清晨或黄昏，一旦那些储存在记忆深处的旋律被激活，我仍然会感动。只不过，烈士暮年，泪腺渐涸老泪或将不再纵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