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素(外一篇)
双休和庙会日,城里人以及住在城里的乡下人,丢开手边的俗务,相邀相约聚集到就近的寺庙里吃斋饭,让肠胃自觉接受一回素食斋汤的洗礼。说不上虔诚或不虔诚,单纯从算账的口气里,说多少钱吃一桌,按人头分摊,千值得万值得,简直就是对菩萨神明的亵渎。分明就是俗人一个,哪里还谈得上什么佛缘?庙里的和尚慧眼是否看穿世上俗人们的孽障且不必论,那些一心向佛的居士们,双手端着素菜在人缝里找着下脚的地方双脚连轴转动,为吃斋饭的人服务;管账的居士在飘摇沸腾的声浪中穿插进来,一桌一桌不动声色地收钱,颇具了素面朝天的功底。喊热的人照样高声武气地张扬着本性,甚至脱光了上衣敞胸露怀,丝毫不顾忌菩萨们会否怪罪?
吃斋拜佛与念经烧香,已经融入人世间善男信女的平凡生活。表面看起来,在菩萨面前,仿佛没有官阶,没有级别。而实际上,真正的贫民百姓,倒是确以信念为重的,虔诚与形式同一。那些动辄许下宏愿,在菩萨面前一掷千金的所谓信徒,不消说不是大官便是大款,往往更能受到住持的礼遇和格外的恩赐,亲自讲经说法设坛礼拜,百般殷勤为的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一套。出家人四大皆空,似乎连人情冷暖也未必参透,也不知如何理解那一个“空”字?但换个角度想,施主施主,奉大方施舍者为主,就是将“主”换为佛祖的“祖”,好像也无可厚非,毕竟和尚们靠的就是俗缘人的施舍。周瑜打黄盖,佛度有缘人。
然而俗世凡人们的吃素,与剃度出家的和尚吃素,无论法理还是心理,既有着千丝万缕的同一,又仿佛有着千差万别的径庭。乡下的老年人,有吃长素的,一年四季不见荤腥,有素初一十五和观音菩萨生日的,谓之吃“花花斋”。据说吃素也即是修行,是修葺往生来生之举,吃素自然不沾荤腥,也就免却了杀生拉命债。然则“花花斋”后却又开了荤,大约又解说为身体的需要,也不知能否说通?还有那等信佛者自己虽不亲自操刀,但在自己的生日里,却由着后辈人大操大办,杀猪宰羊,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拉下的诸多命债,不知又该算在谁的头上?纵然口中念了千万遍弥佗,又抵得了杀生的罪恶乎?
别样生日
一个朋友回避地调侃渐长的年龄,不与人直接说老了,而是说长大了,醒事了!
且不言话语之间包涵了几多沧桑与无奈,便是那份豁达,很多人刻意也模仿不过来。
原来朋友有讲道:父母在,不言老!
乡下老人教训子女,豆芽长齐天高,无非也是小菜,意在不得倚老卖老,要知天高地厚!
朋友是个孝子,除了尽人子赡养之道,朋友又有了另一重讲道:父母在,不做生!
母亲是个吃长素的居士,一多半的时间都耗在远近的寺庙里,吃斋念佛,礼拜诵经。
母亲的生日,不消说几乎都在庙里度过。开始的时候,朋友他们兄弟姐妹都劝说母亲回家来热热闹闹地团聚,可母亲说她早忘了自己的生日了,只记得佛祖的生日,观音菩萨的生日。朋友说他不相信人真能忘记自己的生日,哪怕是她母亲。说忘记自己生日的人,一般都有目的,最低也是为了推托他人的纠缠。朋友怕打扰母亲的清静,兄弟姐妹们又难奈庙里的清静,正好把尽孝的机会给了朋友一个人。每年母亲的生日,无论母亲在哪一座寺庙里,朋友头天都要沐浴更衣,次日打早赶去,和母亲一起打坐参禅,念经礼佛。母亲不说话,朋友也不说话,母子俩俨然路人。但朋友感觉得出,母亲的眼里满含着慈爱与感激,还有母子之间的默契与通灵。
相对而言,父亲的生日要热闹得多。子子孙孙济济一堂,吹腊烛切蛋糕唱生日歌,喝酒吃肉回忆过去憧憬未来,凡是能让父亲高兴的事,都做;凡是能让父亲高兴的话,都说。孩子们绕膝承欢之时,父亲的确是笑逐颜开的,但孩子们一一散去之后,父亲一个人独对静夜呢?朋友说,父亲的心其实是空的。过了六十九岁的生日,父亲突然宣布从明年起不再过生。孩子们惊问其故?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也许你母亲是对的!对的什么,孩子们其实并不清楚。父亲单独跟朋友流露过一次,说家里比庙里还静!朋友难过和自责之时,佛至心灵,劝父亲不妨跟着母亲去上庙。父亲默然颔首。
子女们天各一方,都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天地,可父母都不愿意跟随哪一个子女,更不用说像许多多子女的父母一样,一处一处排着轮次被“喂转转牛”。古佛清灯,反成了老来的向往与归宿。
不知不觉之间,朋友也养成了吃素的习惯——母亲的生日,父亲的生日,最后也包括自己的生日。父母都不过生日了,而且给予了生命的父母都从心性上皈依了佛门,在母难的日子,哪还有避开母亲大开杀戒生吃海喝的道理?至孝的朋友,唯一的选择仍然是陪在母亲的身边,听着佛号声声,悠悠暮鼓,静坐悟禅。
母亲是明白儿子的,母亲慈祥的话语里依然连带着凡俗的牵挂:
“你不怕慢怠了朋友?”
朋友腼腆地笑一笑,亲且轻地叫一声:“娘!”母子相视,一切尽皆释然!
以往都是母亲端菜,这一天母亲破例让儿子入厨,几叠可口的素食,三碗米饭,与父母一同享用。三个人谁也不用说破,外人也参不透那竟是至亲的一家三口。那一刻,凡俗与清静达到了至高境界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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