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网名叫江楼望雨的这个老头师专毕业,分配到阿县教学。正遇上清理大跃进造成的虚肿摊子,贯彻“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便被下放到一个小学干了两年。这所小学叫姜村完小。完小不假,可仅仅五个班,因为二三年级是复式;除两个高年级班,其他全是本村的学生;教职工总共九人。在那里,他体验了最基层的教育,深深感受到黄河大平原古朴农村对教书的文化人的那种质朴的尊敬,也经历了几件难忘的趣事;每每想起来,便自忍俊不禁。写下来,供朋友们饭后酒余当故事看。
这小先生不得了,字典都背下来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本地老师都回家忙去了,学校只剩下我留守。上午,我正在读一本闲书,忽然来了俩老头。其中一个带戴着一副老花镜。二人一进门就说:“先生(他称我先生),向您请教个字!”
“甚么字啊?大爷!”
戴眼镜的那个说:“一步两步的‘步’,下边是不是个‘少’字,有没有那个点啊?”
我被他闹得愣楞的,还想了一下才说:“不是‘少’字,没有那个点!”
不戴眼镜的另一位以一幅打赌赢了的神态说:“我说没有嘛,他偏说有!”
于是戴眼镜的从怀里掏出一本没了封皮不知那个年代甚么版本的小字典,翻了老半天,找到了那个字递给了我;带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但不失恭敬地说:“您看字典。”
我接过来一看,是石印本,还真有那个点儿!于是随手取过案头的四角号码字典,翻到“步”字,递给他看,说:“我这本上的没有‘点’。”
“咦?这字典还能不一样?”
一边摇头一边失意地走了。从此,村子里传开了个话:“刚来的这小先生不得了!字典都背得下来;哪个字在哪一页他都记得,一下就翻开!”
j老师身上有煞气!
是八月仲秋那一天,本地的老师都回家过节去了,又是我留守。晚饭被校董(就是村里管学校的)请到家里喝了两杯,吃了一碗饺子,掰了一块月饼应了个景,便回学校去。月光朗朗的,街上很静。正走着,一个人从对面慌慌张张跑过来,一看,是五年级一个学生,叫不上名字却面熟。他气喘嘘嘘地拉住我说:“老师!那边祠堂里有动静!“
“什么动静?”我问。
“八成是闹鬼!”
“瞎说些甚么!哪儿来的鬼!”
“真的!盘子碗都响,还喘粗气!”
于是我随他向他来路的祠堂方向走去,祠堂在一条巷子里,已经破败;但每逢念祖敬天的日子,总有人会象征性地去供奉一下。走到的时候,见街门虚掩着,堂屋门却锁着;窗户大开。我和那学生一边一人地从窗户旁向里窥看。这一看,还真毛骨悚然了:月光半照在地下,反光中只见靠北墙的供桌上踞坐着一个黑影,恰似一瘦小的人双臂前撑地坐在那里;两眼有黄莹莹的光。我抖起胆子喝了一声:“嘿!”只见那黑影向前一跳,然后向着窗户扑来。
那学生吓得“啊!”的一声抱头蹲了下去,我顺手向窜上来的黑影劈了一掌,只觉得触手处毛绒绒的。那东西“嗷”地叫了一声,已跳出窗户,四脚着地,跑了。这一瞬间我已断定,这是一只狗!那学生却摊在地上拉不起来了,一个劲儿地念道:“鬼呀!鬼!”好容易拉他起来,对他说:“哪儿来的鬼?是只狗!瞧你这点胆儿!”
此后,是我把他送回家的。原来,他刚才是从他伯伯那里回家,不想遇上了这档子事儿。
第二天,街上便又有话传出:“j (我的姓氏)老师福大命大,身上有煞气,鬼魅都怕他!”后来,校长专门开了一个校会,让我讲了事情的经过,以破除迷信。
遭遇古礼
那时我教六年级,当班主任。班上有个大女生,十八、九岁,六年级没读完便嫁人了;嫁的是本村。婚礼那天,我这直系老师(班主任)被专诚请去做客;校长也在被邀之列。开筵时,我被按坐在首席。据说,首席这位子,如果先生(老师)被请来了,法定是先生坐。先生不来,才是送人客。校长是主家的远房本家,便坐在陪客的位上。
酒过三巡,新郎的父亲领新郎来敬酒了(新娘此时正坐床,不参与敬酒)。随新人父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司礼的老者和一个小孩子。只见那老者从小孩子手中托的盘子里抖开一方锈着花的锦缎,就要往方桌上系。我傻乎乎地随其他客人站了起来,没有任何动作;校长却急忙拦住那老者的手不让系,一边说:“不敢当!不敢当!小j年轻,免了,免了!”终于没系成。散席后我问校长这是咋回事。校长说:
“这里是很讲究敬先生(老师)的。这种席面,只要系上桌围 ,新郎就要行跪拜礼。你能让人家给你磕头吗?”
“您怎么不事先告诉我?闹得我跟傻瓜似的!”
校长说:“我也没料到他们把这个古礼给翻出来了。那司礼的是个老古董!”
我出了一身冷汗,也感动。
差一点被小孩子们吃了!
有一天,一年级的女老师临时请假,恰好我哪一节没课,便托我去代一节。她告诉我教那一课,教那几个生字。于是我就拿上课本去了。刚开始的时候挺好,可能是看到新老师,都佷听话。我领读,他们就跟着读;我板书,他们就瞪着小眼睛看。新课该进行的步骤进行完了,该巩固了,我让他们把刚学的几个生字每个字在石板上写十遍。还没忘了激励他们,说:“我看看谁写得最好最快,写完了的举手告诉我。”我便背着手在课桌间溜达,借以歇歇气。过了不到五分钟,坏了!周围举起了一片小手,跟着喊声:
“老师!我写完了,给我批一批!”
“老师!我写的好,先给我批!”
“老师!他没写完,也举手了!”
这时,我忘了交待一句:“都在位子上坐好,老师一个一个看!”却是随口答应了身边的一个:“好吧,我来看看!”结果眼前举过来一片小石板。一个一个划了勾不算,还要一百分!并且说:“俺写得最好,王老师都是给俺100分!”
于是挨着给划100分。结果又出毛病了:
“老师!他这个字就写了八遍,你也给了100!”
“是他把我这个字给擦去了!”
“是他自己的袄袖擦掉了!”
正乱着,那边又喊起来了:
“老师!他把你的黑板擦藏起来了!”
我明显地觉得额头出汗了。
“怎么回事儿啊?”门口响起了王老师的声音。可好了!救星来了。就这么柔柔和和平平静静的一句问,教室立马安静了下来。我终于解放了!
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堂手忙脚乱的课,是给一年级小学生上的。
横渡黄河
我特佩服我们的校长。别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那办事能力和干练劲儿,可就高多了。地面上人头熟且不说(我曾跟他下过几次乡,到学区片儿的初小检查工作;各村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也没有不认识他的),决策还有担当。那年夏末(是暑假开学后),他竟组织高年级的学生搞了一次横渡黄河游!学校所在地距河堤不过一公里,村前不远就是渡口。参加游渡的约30人:三、四个教师,经过选拔的20名学生,另外还有从村子里请来的几个青年农民(担任护泳的角色)。又包了村里两条船。
那年,河水不是很大;那天,风也不大;学校停了一天课,全体学生都拉上了河堤,坐在大堤内侧那由块石铺就的斜坡上观摩。本来校长不让我参加,但我自恃有海泳的基础,有的老师也证明我曾下过河(星期天去玩的时候),游得挺好。便也成了横渡中的一员。
下水了,一色的红裤头。据说红色辟邪且吉祥,其实主要是醒目。随着红旗的摆动和一声哨音,30名红裤头青蛙似的窜了出去。刚入水的时候,颇有些意气风发,一股豪气驾着,我一起一伏地奋力划臂,唯恐落后;但因水流的关系,不一会儿人就分散开了。渐渐接近中流了,手足便不那么自如;只觉得那水不再是平流,而是扭着旋向下扯。在水中是最怕慌神的,这我知道,便尽力稳住。并不时调整泳姿泳式;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蝶泳,甚至用上了狗刨。但不行,手脚划动再有力,却前进不了,而是被水裹挟着向下游流去。心里很清醒,想:要坏!手脚的力量便立时觉得弱了下来。想仰泳歇一下,那几乎看不出的浪便毫不留情地从脸上漫过。正在这即将失去信心的时候,忽然瞥见那条护泳的船向我划了过来;同时,一只大葫芦被一个不认识的青年推到面前;有些慌张的心一下子就稳了。我钻进系在葫芦上的绳套,手脚的力量也就回来了。终于,过了河心那一段急流;便匀着劲顺着水的流势面朝对岸慢慢地划水。终于,双脚试着踏上了河底那平滑的胶泥板面。胜利了!回头向出发地插的红旗看,已在西北方向,约2000米,看看已上岸的,我是最远的一个!
回程,不再游了,是集中乘坐了两条船。
一下船,便见有一桶冒着热气的小米稀饭和一筐洒满芝麻粒的火烧在等着我们。喝了,吃了(每人俩火烧),心犹不足;心想,这校长也太小气,干么不叫吃个饱!
1966年,一个老人横渡了长江,举国欢呼,各地掀起过游水塘水库的热潮。我曾大不道地想过:老子几年前游过黄河!可一想到那老人已是73岁的高龄,便又不禁由衷钦佩。今天再想,现在,时光已在当年那个曾横渡过黄河的年轻人身上刻下了1963年横渡长江的老人当时差不多的年轮,让他去呈呈当年横渡长江老人的勇,行吗?答案是:打死他也不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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