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临近元宵,空气中已然散发着春天的气息。走在路上,微风轻拂,全然没有一丝寒意。由于尚未开学,校园里到处静悄悄的。东湖边影影绰绰晃动一些人影,有的在悠闲地散步,有的依偎在石椅上窃窃私语。皎洁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散落在花丛中,草地上,斑驳陆离,象一片片碎银闪着晶莹的亮光。
何清照和方儒岸选择一幽暗处的石椅坐下,彼此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远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晕,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何清照的脑海里即刻闪过晏几道的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霄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十年离别,一朝重逢,恍若隔世。千言万语该从何说起?她极力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好象被什么堵住似的,发不出一丝声响。
是方如儒岸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他先是迟疑、继而坚决地拉过何清照的一只手,把它放在他的脸颊轻轻地婆娑着,又贴在他自己的嘴唇上。一股温热的气流顿时穿过她的掌心,迅速蔓延至周身的每一条血管,直抵心房。她心中的坚冰开始一点一点溶解,化作一颗颗泪珠,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这时,方儒岸的身体在瑟瑟发抖。透过朦胧的泪光,何清照看见他苍白枯瘦的脸在扭曲,在变形,眼泪与鼻涕交汇,流到嘴里,淌过下巴,滴到衣衫。她慌忙递过一张纸巾,他没接,而是扑倒在她的大腿上抽泣起来。她不知所措,心在怦怦乱跳!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那是什么时候呢?她在记忆的长河里打捞,那久远的一幕终于渐渐漫上心头。
那是一个黄昏,方儒岸象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到她那里。他随手拿起鲁迅的《彷徨》看着,她向他讲述绍兴旅游的见闻。当讲到秋瑾就义的来轩亭时,她发现他显得狂躁不安,身子象秋风里的黄叶般不停地颤动。
“怎么啦?”
“不行,我好想哭!”
“你呀,真的要发疯了!”
他本来是坐在床上的,这时便丢弃手中的书,顺势侧卧在床上,身子剧烈地起伏,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嗷嗷”叫声。她惊惶失措,上前使劲抱住她,任由他在自己的臂弯里蹭来蹭去,绝望地干嚎。她用手指轻柔地触摸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传达她的担忧和怜惜,眼泪象珍珠般滴落。似乎很久很久,他才渐渐安静下来。
“我刚刚好象死去了!”
“傻话,你不过是情绪有些激动!”
“是的,我刚刚是死了。是你的眼泪,洒在了我干涸的心上,于是我又活过来了。”
何清照不语。她知道,自己怀抱中的这个男人就象当年那个干瘦的绍兴老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但严酷的现实却象鞭子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抽打着他的心。他的那颗心,要么象丹柯一样,化作高擎的火炬,烛照人间的黑暗;要么在世俗的摧残下,被撕成残片,在无情的时光里枯萎凋零。
那一刻,方儒岸就象一位孱弱而无助的婴儿,紧紧地依偎在何清照的怀中,寻求着保护,寻求着慰藉。她血液中天然的母性因子无意间被激活,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伟大的母爱在她胸中激荡,化作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她要竭尽全力帮助这个男人!当他至仁至爱的保护神!他是一个战士,每一次出征归来都是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她,可以解他生活的后顾之忧;可以做他疲惫之时的休憩驿站;可以在他孤苦无助时给他依靠;可以听他倾诉,为他分忧。她知道这一刻,自己已脱胎换骨,不再仅仅囿于个人的情感,而是把它升华到一种全新的境界。
她对他说:“你别再在这些人屋檐下做了,你不属于这里。目前只有考研究生一条路。我可以帮你!”最后几个字她特别加重了语气。那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那是她落地有声的金石般的誓言。
在何清照的心目中,方儒岸是中国未来的别林斯基,是鲁迅的传人。他不属于那个小县城,也不属于她。她这样做,无疑是一种无私的奉献,无疑要顶住极大的世俗的压力。就象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和情人义无反顾奔赴西伯利亚一样,她决心同心目中的民族精英一起抗击现实的黑暗。谁说中国没有产生巨人的土壤?谁说中国女性没有俄罗斯的女性那样崇高?古有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今有我何清照侠肝义胆助英才。她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般的悲壮心情,准备出征。
然而,何清照的提议,遭到了方儒岸的婉拒。多少年后,他在文中写道:只有一颗高尚的心灵才会作出这样的奉献;而接受这样的奉献也相同需要一颗高尚的心灵。他当时没能理解她那颗金子一般的心灵。他以为她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与她连为一体。那是他所恐惧和害怕的。
他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能毁了自己又连累了你!”
何清照是位多么敏感而骄傲的女子!她从他的话中悟出了某种让她心痛的东西,他究竟是没有把她看做是同一类人,他从内心深处是漠视她的。她默默地转身,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后来,何清照从方儒岸的文章中读到,他把那个黄昏称作死亡的黄昏,把她称作第二位母亲,是她的眼泪、她的温情,濡润了他的新生。
往事让何清照百感交集,而眼前的情景又叫她万箭穿心。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他们分开以后,方儒岸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苦难?那一滴滴男儿泪是对过去生活的祭奠,还是对渺茫未来的恐惧?
何清照没有说话。她知道,即使内心再强大的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这时,他不需要任何的劝慰,他只需要一个可以倚靠的臂弯,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一颗善解人意的心灵。她用手心轻柔地拍打他瘦弱的背脊,用手指缓缓地梳理他凌乱的头发,象是在哄自己年幼的孩子睡觉那般,慈爱而温柔。直到他情绪平稳,直起身子,向她讲述那些辛酸的经历。
听到你结婚的消息,好长日子我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常常半夜从噩梦中醒来,疯狂地寻找,然后绝望地干泣。我终于意识到,我失去的是一个多么温暖的怀抱!是一份多么深挚无私的感情!是我亲手将自己的幸福拱手让与他人,这种遗憾和伤痛将会折磨我一生。
你知道,在那个牢狱似的乡村中学,我每天都得忍受那些当权者的羞辱和压制。就象普希金诗中写的那样:“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我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逝,没有神性,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在那种沉闷、压抑的环境中,我一次次体验着幻灭,体验着死亡。终于,我的忍受到了极限,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我对着眼前早就深恶痛切的一切,阴鸷地冷笑,然后扬长而去,口中叨念着拜伦的诗句:自由啊,你的旗帜虽破,却仍在风中飘扬!
当时不是百万人才闯海南吗?我也卷入了这股洪流,投奔心中那片自由天地。可是,新生的海南并没有做好以博大的胸怀来接纳这汹涌的人潮的准备。只有极少数人成功了,多数人失望而归,还有一大群自由的追逐者,自觉地选择了流浪。他们用坚强和信念抒写了一曲曲悲壮的流浪者之歌。
我在海南做的第一份工作是摆扑克摊,是一个南昌老乡传授给我的。我视之为我新生命的开始,从此我要忘记过去所有的耻辱,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监视我的地方,不再被人限制和自我限制,放下书生的架子,真真切切地体验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生活。在那里,我见过卜卦算命的哲学学士,沿街卖报的激情诗人,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流浪歌手,文革前大学毕业、命运多舛、依然激情四溢、有点神经质的老牌流浪者……
有一天,一位毕业于中南财经学院的银行专业人员邀请我与他合伙办一个小吃摊,由此我有了在海南的第二份职业。在那个被称作大陆角的三角池扯起一块篷布,将四角系在树枝或者护栏上。买来锅碗瓢盆,干起了买菜洗菜炒菜、拉客送客收钱的生意。吃住都在这块篷布下解决。有一天晚上起夜,从很远的公共厕所回头,发现那一带都是用这种篷布盖住的摊位,鳞次栉比,不禁惊叫出来:街头荒冢!可是,老天爷偏偏对这片荒冢没有一丝仁慈。一场巨大的台风席卷而来,将荒冢变成了汪洋里的枯枝败叶。我站立在齐膝的水中,感到一片苍茫,不知哪里才是心中的堤岸。
小吃摊没有了,靠什么继续在岛上生存下去呢?几经周折,我来到了一家叫“椰林”的中型餐馆打工。餐馆最大的特色是火锅,而我的工作则是生炉子、加炭、倒垃圾。在那里,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粗活,晚上十几个男女帮工一起睡在临时撤掉饭桌而搭起的通铺上,成群结队的蚊子整夜都在享受它们的盛宴。第二天早上一看,我身上成了满天星斗。在那里,我每天被没有读过几天书的老板、老板娘驱使着,被同样是奴才的管家、服务员吆喝着,被形形色色的顾客斥责着。我想起了包身工,想起了被买猪仔的劳工。那曾经都是在书本上读到的情景,而自己这会儿却在真实地体验着。
我感到一种蚀骨的悲凉,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我不是来投奔自由的吗?可是,没有面包,又哪来的自由呢?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使我的心灵逐渐枯萎,我成了一具表情僵硬、动作迟缓的行尸走肉。我终于意识到,是无穷无尽的肉体苦难,造成了中国人的心灵枯竭。我为自己曾经无情地批判同胞的麻木不仁而羞愧。可我依然忍受着那非人的生活,因为那家饭店的伙食比较好,不仅可以吃饱,还有鱼有肉,这对我那病歪歪的身体来说太重要了。
然而有一天,我还是忍无可忍。因为晚上睡不好,我无精打采,加炭的动作慢了,与一个顾客发生了口角。老板走过来,对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我被打得往后一个趔趄,继而木鸡般呆立在那里。奴隶!原来自己已变成了一个奴隶!许久,我象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然后提着一个破提包,逃离了那个噩梦般的场所。
我穿着一双露出趾头、沾满泥浆的破运动鞋,拖着沉重的躯体,毫无目的的在街上行走。我感到有一股热血在我的胸膛里哗哗翻腾,即将奔涌而出。浑然间,我来到一座桥上。九曲桥!早就听说这里是大陆流浪者的聚居地。一到夜晚,奔波了一天的工人、教师、诗人、艺术家,在光滑的桥面铺展开一块油布或者破旧的床单,任习习晚风将周身的疲惫慢慢吹散。他们要么倒地便睡,要么三五成群在一起聊天神侃。
我在这里遇上了几个熟人,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当初激情洋溢的诗人此刻低头沉思,似乎在咀嚼白天在警局所受的耻辱。突然他挥起拳手,猛地砸向地面,“中国啊,中国,我为你哭泣!”继之是一阵嚎啕大哭。我周身热血沸腾,再也沉默不下去了,便站立起来,向着人群大声呼喊:“我们为什么不反抗呢?除了反抗还有通向自由和解放的第二条道路吗?我们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最可悲的是没有一点反抗精神。我们是一群奴隶!一群可怜又可悲的奴隶!……”
此时人群向我周围聚集,听我慷慨激昂的演讲。两位公安也悄悄地来到了我身旁。我先是感觉到一阵金属的冰凉,接着便发现我的左手与一位大盖帽的右手铐在了一起。
“凭什么抓人!?”人群在怒吼。
我挥挥手,向人群告别,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笑容。
“朋友,不要失望,看看周围,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反抗。朋友,让我们手拉手,一起走。……朋友,我们一起走!”身后响起一位外国朋友专为海南流浪者写的歌曲《朋友,我们一起走》,歌声雄浑而悲壮。我的眼里盈满激动的泪水。
方儒岸停了下来,何清照早已泣不成声。她这些年尽管过得也不容易,但比之方儒岸,简直是生活在天堂。她为自己这些年的安逸生活而羞愧,为方如岸所受的深重苦难而心痛。
方儒岸捧起她的脸,充满爱怜地为她擦去泪花,在她的额上印上轻轻的一吻。“不哭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应该感谢那段经历,它让我真正了解了中国社会最底层的苦难。这为我后来的写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第一手素材。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就叫做《亲吻苦难》。可以说那本书让我一举成名,但我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成就感。因为那种被人接受、被人肯定的感受我早就在你那里领体验过了。”
“对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方儒岸突然转变话题。
“还好。结婚以后,由于两边家庭经济上都比较困难,不可能两人一同去考研究生,我们便商量好让他一个人去考,我做他的后盾。他考上后,一走便是六年。我一个人独自支撑着一个家,尤其是孩子出生后,压力也不小。不过,与你相比,都不值一提。”
“我知道你富于牺牲精神,总是为别人着想,宁愿自己吃苦受累。”
“这叫替人做嫁衣裳。两人同一个起点,他现在是博士了,我却只能做个‘博士后’。下一步还得培养儿子,打算当‘博士太后。’”
方儒岸终于被逗笑了,“你比过去开朗多了,也更有气质了。真羡慕你的先生。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
何清照沉默片刻,问:“从海南回来以后,你又怎么样了?”
“他们把我遣送回原籍,当地公安局觉得没什么油水可捞,就把我交给教育局。教育局给了我一个记大过处分,把我发配到更偏远的一个中学去了。我不能再蜷缩在他们的屋檐下了受屈辱。我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说的那条路——考研究生!你知道我不过是专科毕业,英语奇差。我必须先过英语这一关。当时我弟弟在广州一个专科学校读书,我就去了他那里,跟他挤在一起,让他帮助我学英语。可没过多久,被宿舍管理赶了出来。……”
“我实在走投无路,便去了上海投奔z。z你认识的,他当时在华师读研究生。华师是我一直向往的高等学府,那里聚集了一大批优秀的人才,象王晓明、格非等。在z的引荐下,我与那些人慢慢熟悉。我把自己写的一些文章给他们看,得到了他们的赞赏。最使我感动的是,他们中有一个人主动帮助我学英语。两年后我终于考取了那里的研究生,是特招的,因为英语还是没有达到最低录取线。这以后,精神上还是很苦闷,好几次萌生过自杀的念头……”
“等等!”何清照听了“自杀”两个字,毛骨悚然,“有思想便有痛苦。自杀,那不过是怯懦、不负责任的行为,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我希望,你以后永远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我甚至觉得谭嗣同、秋瑾那样的牺牲都是无谓的,更不要说顾城、海子那样的自杀有任何意义。只有活着,好好地活着,才能播撒更多希望的火种,才能给人间增添更多的美好。‘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这两句诗非常经典,可惜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方儒岸抓住何清照的手,激动地说:“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求索的脚步,竟然有这么闪光的思想。我答应你,今后不管还有多少苦难在等着我,我一定坚强地活着,为追求人间的真善美而活着!”
夜深了,明月如镜,将圣洁的的光辉洒向静谧的校园。在校园的大门口,方儒岸拉住何清照的手,久久地不愿松开,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打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何清照蓦然想到了柳永的《雨霖铃》。今日一别,相逢不知又待何年。在那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谁将用红袖搵去你杜鹃啼血般的男儿泪珠?
“我会再来看你的!”他说,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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