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三刚刚开始我就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仿佛是生活的一个隐秘的暗示。高三的时候我也有过神经衰弱的历史,那时只是失眠,精神状态不好,没过多久也就自己好了。此时倒是睡得着,如果愿意的话,一天睡二十个小时也没问题,但睡觉基本上都是和梦打架,而且做的梦都怪异无比,搞得人心力交瘁。有时候被梦缠得紧,明明知道这是做梦,想摆脱,却又摆脱不掉,感觉大脑中原本有十根弦,这时候只剩下一根,绷得紧紧的,套用一句成语就叫做千钧一发。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如果突然间电话铃响起,那根弦就“呯”地断了,醒来感觉就像死过一回一样,身上的冷汗一摸一大把。
这种情形无疑对性生活有着极大的影响。往往是和小娇做着做着就发起愣来,然后就趴在她身上睡着了。幸好我体无赘肉、身轻如燕,不然小娇会窒息而死。小娇说,我的睡相还不错,不打鼾不磨牙也不流口水。否则尽管我们之间存在着深厚的兄弟情谊,恐怕她还是受不住。小娇说,我一动不动趴在她身上,感觉就像一个孩子趴在母亲怀里,她禁不住母性大发,对我的头部和后背进行无性的轻拍和爱抚,心中充满幸福。小娇说,尽管我身体很轻,开始压在她身上感觉还不错,可时间长了还是透不过气来,所以她最终不得不将我唤醒。这一点说明小妖很够义气。我被唤醒后,往往要花好几分钟才能反应出自己身在何处,因为梦境实在难以摆脱。这时候,小娇就对我的脑袋进行温柔而得力的按摩,同时轻声跟我说话。现在想来,这种场景实在温馨得可以,是我和丁小娇深厚“兄弟情谊”的有力证据。
后来为了健康着想,我和丁小娇过了老长一段时间无性的同居生活。那时候我已无法在教室里安坐,因为一坐下就开始做梦,很伤大脑。小娇建议我四处走走。于是那些天我不得不逃课四处游走,看遍了武汉所有大大小小的景点。我就是在这段游走的经历中得到了离开的启示。
时间已经是2003年的寒冬,寒假眼看又要来了,而在寒假之前是冷酷而可笑的期末考试。我是真的已经丧失了学习的能力,所以决定不参加考试。最后一天考数字电子技术,我在长江大桥下吹了整整一天的江风。看着江面的起起伏伏,我一阵阵地睡去,又一阵阵地被风吹醒。后来天黑了,江边的路灯成排亮起,江中的大小船只上也是星星点点。我躲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静静看着这城市里的万家灯火,突然间想起我梦中的一百万,泪流满面。这时有人在桥橔的阴影里神秘地似乎在交易着什么。我很确信地直觉这是一场毒品交易。我想,这倒是个赚钱的好手段。于是我走过去,准备提起热情向人打招呼。我一走过去,那几个人就散了,只有一个站在那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想贩毒赚钱。没想到他冷笑了一声,上前来给了我两次重重的耳光,然后很潇洒地转身走了。
那两记耳光医好了我的神经衰弱,这一点令小娇难以置信,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无法相信。但这又是不争的事实。我在挨打后又吹了半个小时带着腥味的江风,忽然觉得大脑清醒异常。那种感觉就像是原先大脑皮层上蒙有一层膜布,而现在一下子把膜布给揭开了一样。风越刮越大,头上的高压线啸鸣不已犹如鬼叫。我就这样清醒无比地一路乘车回去。在途中,我想了很多事。我想倘若自己真的混到贩毒团伙中去,恐怕活不了几时。因为一旦被抓,即使便不够死刑,牢狱的生活也足以将我脆弱的生命吞噬。说来真的无法想象那些囚犯是以怎样的状态在一天一天默数自己的日子。还有我身边那些平凡而平庸的人们,他们是怎样过着每一天,从早到晚。我突然想到我姐像绝大多数的农村姑娘一样,在二十一岁的如花年纪就结婚生子,从此青春不在。想到这里我就有些想哭。我还没见过我的小外甥,他现在有四个月大了,不知道可不可爱。他叫“书扬”,是我取的名字。书,知书达礼之意;扬,积积向上之意。这个名字被人称赞为脱俗,可事实上取名的主观意愿已是俗了的。不管怎样吧,希望他不要像他的小舅舅这样浑不知事。
我已决定要离开了。小娇说这些白天我不在她身边,她看书收获不小,大概只会挂一两门。她说这种感觉真好。我很真诚地祝贺她。然后我说,我要走了。小娇从不劝阻我,这次也不例外。迟疑了老长时间,她只问,你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
那天夜里居然下了雪,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那是武汉几年里最大的一场雪。天亮后有很多人早早爬起来到校园里打闹嬉戏,热闹非常。那天夜里我和小娇最后一次在小屋里做爱。我们努力尝试了各种姿式,有时候我的面前是小娇的脸,有时候是后脑勺,有时候是脚,有时候是背……总之,我们用尽了一切可以在黄色网站上看到的姿式,包括狗的姿式,在这最后一晚过一掷千金的性生活。我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最后我们都失去了兴致,依然没有s*精。我说,算了吧。小娇说,好。然后我侧身紧抱了面对着的小娇。小娇开始有史以来最长一次的发言。
丁小娇说,我们第一次的相处其实浪漫无比,有点超出了真实的生活。那天天气晴朗,阳光透过桔林照到了地面上,林中的温度适宜。我真诚地陪她讲了很多话,她觉得当时的气氛已经接近于温馨。而且我还以勇不可当之势摘了一个桔子送给她,这件事使她心花怒放。她便从此不再那么孤单。
丁小娇说,我身上的那个地方真的丑陋无比,她原本没想到会和它产生什么联系,但是我在朗朗月光之下用这个东西指向了她,她觉得为了我可容忍一下,没想到忍到最后却有点喜欢上了它。
丁小娇说,那次在武大的珞珈山上露宿,夜冷得简直要死人。我们缩在一堆破棉絮里,没有顾得上樱花的飘落。那夜我没有掏出那东西来对付她,只那么紧紧地抱着她,抱了一夜,我们后背和四肢都冷如坚冰,只有胸口有热气尚存,那种感觉是一种残酷的温馨。她就在那一晚差点爱上我。
丁小娇说,其实那时她已经深深爱上我,但她觉得这种感觉不属于真实,所以她忍了。她一忍,那股爱意就被忍回去了,永远不再回来。
丁小娇说,生活中的浪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活着就不得不学会忍受,忍一忍什么都会过去。倘若那天她就此爱上了我,就会彻底玷污掉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那么我们就会和别人一样上演一场庸俗的爱情故事。而我不是一个庸俗的人,那么这场故事注定结局惨烈。
丁小娇说,她的忍耐成全了我们的“兄弟情谊”,成全了我,也成全了她自己。我不是一个懂得忍耐的人,所以我要离开;而她已作出抉择,要咬牙坚持,她要走进这个世界,接受各种摧残,然后变得无坚不摧。
说完这些话,小娇沉沉地睡去。我抚摸着她光润顺滑的头发,等待天明。
天明后小娇送我到武昌火车站,问我到底要到哪里去。我还没有想好这个问题,我说,不知道。小娇说,不如先去一下白云鄂博吧,去看看那里的草原。于是我去买了一张到白云鄂博的车票,在候车室静静地等。等的时候我和小娇一直没有说话,好像我们已经完全陌生了似的。
后来我们终于迈向站台,结束了这一段尴尬的沉默。我背着空空的行囊,里面没有我一直想要的一百万块钱。我突然觉得有很话要对小娇说,但我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小娇,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什么也没留给你。
小娇说,我也是。
我说,对不起,小娇,我把你带坏了。
小娇说,没有。
我说,小娇,我走了,好好学习,混到文凭,找份好工作。
小娇说,我会的。
小娇说,你什么时候挣到一百万了,记得分给我一点。
我们一起笑了。然后我们紧紧地拥抱,像是要拆散对方。后来火车发动了,我说,小娇,你的耻骨硌痛我了。小娇松开手,我转身跳上了火车,回头给她一个坏坏的笑。当火车终于开始行进的时候,小娇像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时那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削瘦的肩膀一颤一颤,雪花漫天飞舞……
我和丁小娇的幸福生活至此就完全结束了。这个结束仿佛带有一层浓浓的悲意,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它只是一个平常的结束,与此同时,生活从一个梦跃迁到另一个梦。也就是说,生活将重新开始,而我和小娇也再无相见的可能。这时候车窗外的房屋在漫天风雪中一排排飞快地向后闪去,广播里正放着以我那首诗为词的歌:
2002年秋天,我来到武汉
武汉,正值秋老虎,车厢里热烘烘的
车过长江大桥,有人说:
“这就是长江。”
我远远看到浑黄的江水一片
后来又专门坐车来看过
不是想象中那么宽阔
江水浑浊不堪,江面太平静,搞不清流向何方
坐公交车到石板头
从此偏安于此
军训就在校园的一截水泥路上,来回走十五天
有幸天天面对南湖,可湖水总是太臭
后来上课,发现竟要学多门数学,还有物理
想要转专业,没有钱,又算了
大一硬着头皮啃书
考试作点小弊,没有挂科
大二自学广告、写诗、写狗屁文章,一无所成
考试依然作弊,但挂掉两门
很多时候背着书包去“天使部落”上网
极少聊天,多玩反恐游戏、乱贴文章、看黄色电影
反恐一直是菜鸟,但乐此不疲
看到别人夸自己文章
查此人资料,发现压根不懂文学
看黄色电影总要避人
后来见别人也看,就不避了
从“天使部落”出来,头晕眼花
在路边小摊上要一份蛋炒饭
一路吃着回去
要是不去上网
就到图书馆看书
图书馆,85米,中国高校第一
强背《诗经》,五十篇
唐诗宋词,三百篇
倾心海子和1981年的顾城,迷恋王小波
曾兴致勃勃研究《周易》,看不懂,又放下了
倦了就爬到顶楼
眺望并不多远的远方
想想死是怎么一回事
周末的下午无处可去
也会一个人到街上走走
大街上尘土飞扬,汽油味盖过女郎身上的香水味
公交车司机用方言大声吆喝,不分男女
有时看见烈日下劳苦的民工
心里就揪一下,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
两年,我以貌取人恋上过几个女生
后来发现全都浅薄无知
两年里我无数次从校园中走过
睛天的午后广播里总是飘荡着伤逝的歌
我在秋天踩过沙沙的落叶
想着冬天会不会有一场雪
武汉的冬天凄冷无雪
却总是莫名其妙地下连阴雨
我的青春在这两年消耗怠尽
不知剩下的两年将如何度过
想到明天我总觉如鲠在喉
我早就知道,我不想承认:
我们注定要哭着离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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