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上班了,适逢雨天,心里总是空旷孤寂,总觉缺点什么,什么呢?却又说不明白,今夜忽然想起母亲。
年轻时每次出远门,总是天亮前起床出门,母亲早已将饭菜做好,眼看着自己吃饱再送出门,出村好远了,回头看见她还站在门前张望,那一刻最深刻的感受是依恋,梦想着自己何时能混出个人样来,让母亲跟着享清福,再也不操这份心。可是梦终究没有实现,那年考学初录后,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带着久已期盼的满足与欣慰,抛下了数不尽的希冀与遗憾,在我们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时候撒手人寰。
比眼泪更令人痛楚的是心底的疼与苦,几十年了,没有写一篇纪念母亲的文字,正是源于这个缘故。
五位一体的小家庭从几十口人大家庭分割出来,立即变得一贫如洗,当年的口粮也不足以维持到年底,生米煮成熟饭的设施也破旧得令人煎熬。一切全寄希望于父亲几十元的工资,缓慢的修补着破旧的窝巢,一晃几年。也许贫穷并不可怕,但因贫穷衍生出的东西却是既可怕又可恶,而最最可怕的在改变贫穷的历程中善良人类所付出的代价,期间母亲只有劳作,没有享受,只有无尽的煎熬与清贫,绝少有些微的满足与惬意。经历了年辛劳与委屈,母亲本来有病的身体被摧垮了,终于在境况出现转机的时刻离开了我们。
那个深藏心底的梦终于彻底的破碎了,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母亲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子欲孝而亲不在,当物质条件逐步得到满足,孩子们也一个个走上工作岗位时,自己也进入知命之年,渐渐有了垂暮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有时候竟觉得满心惆怅,生活中似乎少了什么,细细想来,这就是对亲情缺失的本能渴望,鸦有反哺之义,何况人乎?
对母亲的记忆,最早的是幼小时跟着她去几十里外的舅舅家。那时候,家乡渭北浅山区的路全是羊肠小道,最宽的路也只能供马车行走,上山爬坡是家常便饭。舅舅家是亲戚中距离最远的,路也难走,蜿蜒几十里山道才能到达。可母亲隔三差五总要去一趟,我们兄妹从内心是不喜欢去的,但母亲走了又觉得孤单,只好违心跟着去了。记忆中外公的脸上皱纹很深,总是阴沉着,绝少看见笑容,将家里的家里气氛也显得十分沉闷。姥姥倒是乐天派,一见我们来了非常热情,可除了偶尔有几只核桃,再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我们,炕上的芦席裸露着,寒冷的冬天也是如此。舅舅那时二十出头了,长得高大魁梧,整天忙着在生产队里干活,回家来和我们简单说几句话,就去了他的房间,一个人沉默寡言,的好动和鬼点子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在家里伙伴多,整个一群活土匪,搞得鸡犬不宁,却也以此为乐。况且家里虽穷,毕竟有父亲的工资,怎么也比姥姥家奢侈。因而舅舅家的气氛是非常不合性格的,不出一天就烦了,闹着要回家,母亲最严厉的威胁就是:下次来不带你了,姥姥最珍贵的犒赏依旧是两只核桃……我不由忿忿然:下次再也不来了。
而母亲的执着与坚韧却是无法改变的,我的决心也一次次被山路上艰难的爬涉被消磨殆尽。
逐渐发现母亲和外公都在为舅舅的婚事煎熬着,筹划着,商量着,却依旧没有结果,明显感觉到外公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舅舅更加沉默了,而母亲仍徒劳地在艰难的山路上往返。忽然有一次,我们去时外公和姥姥都不在家,舅舅一个人在家,眼睛红红的,和母亲耳语几句就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母亲也忍不住泪水纵流。我那时少不经事,并没有在意大人的感情变化,放下东西就出门沿着冷清崎岖村道向北巷走去,找那几个熟悉的伙伴玩耍。经过小学小时忽然听见有人里面一片喧嚣声,间或有人喊口号,好奇心驱使我转身向学校走去,到大门口却被人挡住了,说正批斗阶级敌人,不让进去,有一个住在舅舅家对门的人似乎认出了我,拍拍我的头,小声而温和地说:小孩跑这干什么来了?听话,回去吧。心里越发奇怪,越发想看个究竟,转身绕到学校南边爬上一棵核桃树,学校里的一切尽收眼底,真的是在开大会,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低着头站在台阶上,不断有人慷慨激昂地上台发言,台下口号声不绝于耳。哦,这场面见得多了,有何稀奇?还不让小孩进。正兴趣索然准备从树上下来,却看见台阶上那个老头踉跄着倒下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看清了那两个人正是外公和姥姥,发疯般从树上跳下来,径直朝学校门口跑去,却见外公被人人抬着匆匆走了,姥姥抹着泪水走在后面,我我喊一声,她急忙过来抱住我的头,哽咽着说:我们回家。
外公是因酷暑和气郁昏厥的,回家后慢慢苏醒过来,身上脸上沾着泥土,冷汗不停地从头上脸上淌下来,脸色白的吓人,我看着不由大声哭了。母亲和姥姥流着泪给他擦脸换衣,舅舅站在一旁,脸上的无奈和悲凉神情我现在想起来仍揪心的痛。此后我才逐渐弄明白了,原来外公姥姥的地主分子帽子影响了舅舅的婚事,眼看村上同龄人都结婚生孩子了,舅舅的婚事却依旧渺茫,为这个急坏了一家人,甚至连找个残疾人的想法也有了,几年过去了,却依旧没有进展。母亲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怎能放心得下?加上外公和姥姥老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得隔三差五忍受挨批斗的凌辱,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又是如何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终于对母亲常来舅舅家有所理解了。
这种状况又持续了几年,人的耐力仿佛在地狱的毒火中磨练,忍受,再忍受,不知何时能看到隧道尽头的亮光?折磨和痛苦几乎摧垮了外公,母亲也逐渐变得忧郁。终于苍冥有眼,迎来了我那个勇敢泼辣的舅母,他对舅舅一见钟情:有文化,人又好,相貌堂堂,管什么地主富农?
她和极力干预的继母勇敢抗争:穷我不嫌弃,我和他过日子,不用别人操心。
然而毕竟是出在那个时代,加上舅母继母的苛刻要求,彩礼还是少不了的,求亲告友,办法想尽,终于办完了喜事,后来当表姨告诉父亲母亲当年曾给了外公三百元时,很是吃惊和感动:那时家里收入有数呀,维持家用仅仅凑合了,她哪来这些钱呀?沉思有顷又对我说:还是亲情的力量大,你妈妈是从你们牙缝里抠出这些钱的,但她有功劳,你们要敬重她。而他却对妈妈只字未提这件事。
那时正处在七十年代末,延续了几十年的大锅饭管理形式严重压抑了农民的积极性,中国农村的经济状况濒于崩溃的边缘,加上过故乡地处渭北浅山区,没有灌溉条件,完全靠天吃饭,一个壮年人干一天活工分值仅几角钱,甚至有的生产队不到一角钱,绝大多数人每年分的口粮不够吃,人们整天为吃饱饭操心不已,农家除了祖传的基本设施外,家庭建设根本无从谈起。我们家状况还不算最差的,但仍然过的极其紧张,甚至连大门无力安装。母亲心里有小算盘,原来当初大家庭分家时叔父曾说过父亲对家里贡献大,老户的旧大门将来给我们,可是眼看着分家多年了,叔父依旧没有动静,于是她就托本家一位伯伯去催问,谁知叔父却说:没有这事呀,大门谁家就是谁家的。一句话事就黄了,多年的小算盘化为乌有,母亲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从此再没有恢复元气,不久就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时我恨叔父,多年心结难解。
母亲是在劳作中离开这个世界的,几乎没有享受过一天,由于心脏病,父亲花五十元为她买了一件兔毛皮衣,算是最大的奢侈品了,她仅仅穿了一个冬天便走了。而儿女们的孝心一点也没有来得及享受,终年累月总是在精打细算中度日,家用流水账都是我记的,一角一分也不遗漏,唯一舍得花费的除了伤病就是我们的学业用品,她的心被儿女和亲人占据了,独独没有她自己。我上初中读了朱德的《母亲的回忆》,已经能深深感觉到母爱的伟大,不断在内心告诫自己,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然而世事无常,此生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所能做的就是每年在他的坟前伫立片刻,向孩子们讲他们的奶奶的故事。
如果说界上最大的痛的莫过于生离死别,那么这种亲恩无报的负疚和伤感则更会让人产生对亲人加倍的爱。
明年清明节,一定将所有孩子们都叫回家,认真将母亲的坟茔修葺一新,再给他们讲讲什么是母亲的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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