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地故乡
2
有一条河穿过h城,我所在的厂就在河的旁边,租的那间屋子只要将头探出来,就可以欣赏到夕阳慢慢沉没于河里,原先河面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红也随之消失了,街灯次第亮了起来,倒在水里,如同一个个花灯。看久了,那些花灯便都流动起来,河边不知何时站满了人,不停说话的小孩,我则站在人群后,看着人家高兴地放花灯,看着人家手里的散发浓浓香味的月饼,口水顺着我那下弯的嘴角流,到发觉时赶忙擦去,同时惊慌地四下里看,看看有没有人看到我的傻样,等发现大家都盯着那顺水漂去的花灯,没一个人注意到我时,慌恐地心才静下来。然后是独自悄然地离开,回到那黑灯瞎火的家。而那时,劳累了一天的双亲总是早已进入梦乡多时了。双亲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花灯,也从不知道在农历八月十五那天街上会有许许多多的月饼卖,他们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每日早早地起床,胡乱地用那把差不多掉尽了毛是只剩下几根如同三毛头上那几根头发的刷毛刷牙,之后就生火煮全家一天的伙食——一锅稀粥。或许他们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忘记罢了。
将来,我一定要远离这个地方,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回来了。让这地方见鬼去吧。对这头顶上的明月,我心里暗暗发毒誓。到那时,我要做最大最大地花灯,买最香最香的月饼。我不想再看到别人那嘲笑我的目光。
流水淙淙,花灯什么还没载着我的梦远去?眨了眨眼,思绪回到那焊了铁栏的小窗,回到这自己居住,却永远不属于自己的小屋。环顾狭小的小屋,看床头堆满了从小店里买回来基本上没用的小东西。那些都是小孩子闹着要玩的东西。
“你好!你要买什么东西呢?”
“那哨子。”
“那是小孩子的东西。你有小孩了吗?”
“小孩——对,买给小孩的。”
“你要多少个?”
“两个。喔。不。一个。一个就够了。”
“要什么颜色的呢。要个红色的吧。红色的多亮些。”
“红色。那就红色吧。喔。还是给我红色旁边那种颜色吧。”
“那是紫色的。”
“就要紫色的。”
紫色的。我买给我小孩的。我有小孩了。呵呵。我有小孩了。
“想得美你。让我嫁给你。下辈子你投胎在有钱人家再说吧。”
“我看我们俩的性格不太合,我们还是分手吧。”
“瞧你那德性,也想娶我女儿。回去照照镜子看看。”
“我一直都是把你当作哥哥的。”
哥哥。呵呵。性格不合,有钱全他妈的见鬼去吧。
星星隐去,夜更深了,然街上却更热闹起来,路旁的啤酒摊坐满了人,猜码声此落彼起。那满是酒味的叫喊声在淡黄的夜空萦绕,久久才落地,一街的废塑料袋扭着撑大的“肚子”翩翩起舞。“今夜你会不会来”酒吧门前的流灯闪着五颜六色,那里进出着白天都不见的人影,脖子打着跟绳子不过他们不叫它绳子而说是领带的东西,男的腆着青蛙肚,女的无论是炎热七月还是寒冬腊月都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超短裙,好象是为了节省布料,从而为国家节省资源一样。我走了进去,酒吧里挤满了人,我径直走到酒台前,拉过张转椅坐下,对正在忙着调酒的调酒师说,来一杯。
“先生,你要一杯怎样的酒呢。”
酒吧里除了吧里的工作人员穿着工作服外,其余的大都是奇装异服或名牌,于是我身上那洗得发白的厂服显得特别地另类。
“穷小子。失恋了吧。你会喝酒吗?”
“你看他那样子,恨不得把这里的酒一口喝完。哈哈哈。”
“可他身上却一分钱也没有的呀。你没看见他寒酸样,可以吓死蚂蚁吗。哈哈哈。”
掏遍全身,我仅找到零散的几角钱。我站在哪里,看着那群我陌生的,如同来自外星球,要不就是来自地狱的人。
“哈哈哈。大家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有人想闹事了。”
“别那样恶盯着我。这里没人怕你。”
“快滚吧,这地方也是你来得的。几毛钱,上回厕所还差不多。”
“还是回家尿尿吧。省那几个钱给你女朋友买”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看着那双裂了口的皮鞋。愤怒从脚底往上冒,我听到我手指节如燃烧木材发出的声响。
“闹事了。有人闹事了。”
“打我。臭小子。你敢打老子。”
“打他。”
“打他。”
雨点般地拳头落在我身上。我的鼻子流下热乎且黏糊的东西。我用手去擦,紫色的。“我流血了。我的血是紫色的。我的血是紫色的。”我心里狂呼着,全然不理会落在身上的拳头。那点皮肉痛算得了什么呢,心痛才是致命的,那是令人绝望的痛。
我挥舞着那粘着紫色血的手,高举而欢叫着。我疯了。他们都说我疯了。我清醒着呢。
“我让你装,让你装疯。”
一酒瓶砸在我头上,一淡黄,泛着泡沫的液体冲进我眼眶,我痛楚地闭上眼睛,随即整个人慢慢地倒下。迷糊中,我是被人抬着往外走。
我看到了母亲,看到了可爱的乡亲们。我在村头的榕树底下跟同龄的孩子们玩迷藏,欢乐地笑声透过密密树叶的一束束太阳光跳跃,微风款款送来田里老牛的哞哞叫声和菜地里菜花的清香。月朗星稀的夜晚,村头田边,流萤闪动,一群孩子追随那若断若续的光线,笑声在银色的月光下张扬,引得躲在天际的风忍不住的赶来凑热闹,于是,沙沙地声响由远至近传来。这时候,我总会停下来,歪头倾听。
母亲的叫唤声不合适宜的响起,月已偏西,我窜进被窝,然却仍然没有睡意,把玩着手里的胜利品,看着瓶子里发着光的萤火虫团团的挤成一堆,你踩着我,我踩着你。笑了,觉得这小东西真可爱,也真可怜。可爱是因为它们屁股竟能发光,可怜它们的命运却掌握在一个小孩的手中。把玩着那一闪闪的光亮,于甜笑中不知不觉地入睡了。
“妈妈。那叔叔什么躺在那里呀?这么晚了,他干吗不回家和他的亲人在一起呀?”
“妈妈。是不是叔叔不听话?他爸爸妈妈不让他回家呀?”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妈妈。叔叔一定饿了,我给他吃牛肉串好吗?”
“你留着自己吃吧。”
“不吗,我要给叔叔吃牛肉串。”
“那叔叔是坏人。你看他满脸是血,肯定是被人打伤的。你去了他会打你的。”
“叔叔是坏人。……”
我是坏人。我是坏人,我没有想到自己竟被当作是坏人。哈哈——上天对我宋某真是不薄呀。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我想看清楚那个把我当作坏人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人就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那侧坐的姿势,还有那身材,让我觉得熟悉。她正一个熟人聊天,女孩则站在一边玩耍。我动了动,向小女孩伸了身手,小女孩看见了,朝她母亲看了看,见她母亲正和那熟人谈得欢,根本没理会她。女孩走近我。
“叔叔,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拿吗?”
我笑了笑,那是我自懂事以来最开心地笑,最真诚地笑,因为,我感觉到我多年未流的泪水滴溢出眼眶,热热地。
“叔叔,你什么哭了。”
“叔叔没哭。”
“可是你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是因为叔叔笑了。”
“笑为什么会流眼泪呢?我只有哭的时候才流眼泪的。难道你们大人笑的时候是流眼泪的吗?记得,有一回,我妈妈也是这样的。”
“你妈妈?”
“你妈妈为什么会笑呢。”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在看着我爸爸离开后,妈妈紧抱着我笑。当时我觉得很害怕。”
“叔叔问你个问题,你告诉叔叔,叔叔是坏人吗?”
“我妈妈说你是。”
“那你呢?”
“……”
“小泉。小泉。你在哪呀。”
“妈妈。我在这里呢。”
女孩依然蹲在我旁边,扭头应了一声。
“你。你什么那么的不听话。什么跟……,快回来。”
两个女人匆忙赶过来。我看清了女人的脸。我眨了眨眼睛,我真的不敢相信,那脸是那么地熟悉。时光倒流到10年前,学校里,在一间宽敞的教室里,坐在我前面左边的女孩,一头的长发,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照在她身上,照在她那一头散发着淡淡地,不知是什么味的黑长发上,形成一个光晕,一个紫色的光晕。女孩认真地演算着,不时偶尔停下来咬笔头。
女人弯下腰抱起女孩。跟来的女人对她说。
“梦昱。我先走了。”
“好的。过两天我到你那里看你。”
女人离去。她抱着女孩转过身,迈开步子。女孩向我招手说再见。
“梦昱。不认得我了吗?”
她转过身,看着我。摇了摇头。
“那你还记得,在高中那会儿,有一个坐在你后面右边,经常因课堂上不听课看小说而被老师点名同学吗?”
她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我。
“记得,我还记得他叫宋晴。让人读了觉得他不象是送情而倒是重感情。”
“我就是宋晴啊。”
“你就是宋晴?喔。你这么一说,我就越看越象了。”
“你什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被人打的。”
“很疼吧。”
“早疼过了,现在不疼了。”
“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久了,留下痕迹就不好了。”
“没事的。不用了。”
“要不到我家去,我给你包扎包扎吧。”
跟在梦昱的后面,走过宽阔的街道,拐进一个胡同,穿行于弯弯地小巷,如同走进迷宫一般,越往里走,高楼越远,扑面而来的是低矮残破的楼房。
“到了。”
一扇修了又补,补了还破的小门前,梦昱立住了,转头对我说,“这就是我住的地方。”将钥匙插进锁头里,梦昱使劲地扭了扭,却没能扭动。
“你看这门,比铁门还能防贼,连主人都开不了。”
“我来吧。”
“好。”
我将钥匙拿了出来,重新插了进去,然后扭转,那变形了的锁孔跟着旋转。门终于打开了,侧身走了进去,屋里到处是东西。一间卧室连着卫生间,阳台在尽头处,那里堆着一堆东西。
“随便坐坐。你看你看。这里太小,连摆个凳子的地方都没有。你就坐到这里来吧。”
梦昱将床上的衣服堆到一边,腾出一角叫我坐下,我依言坐下。梦昱从床底下拉出个小箱子,打开,一股医院的气味扑来,箱子里面全都是药,感冒药,跌伤药,小孩子发烧药。梦昱拿起一个瓶子,将塞子扭开,酒精的气味在瞬间充斥整个房间。梦昱小心地,轻轻地给用酒精洗去我额头上的血凝。
“什么被人打成这样子。我看如果偏一点,你就没命了。”
“哈哈。我这个人命硬,死不了这么快的。”
“就你逞强,原先读书却没见你逞强过。疼不疼。”
“不疼。你尽管擦吧。”
“你原先不是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吗?什么现在却如此呢?小泉她爸呢?”
女人的手在颤抖,拿的棉花球差点掉了。
“哎!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你呢?你在哪里工作?”
“我没工作。”
“那你……?”
“那不算是工作,那是给人家卖命。人家给钱买掉我的青春,我的自由。不象你,一名大学毕业生,干的是空调里的活,领的是高薪水。”
“……”
“什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认为我说得不对。”
“不。不是。其实,我现在跟你一样。也是把自己卖给人家,干苦力活的。”
“不会吧,你可是个大学毕业生呢?”
“是又怎样。还不是一样为了谋生而已。”
“不管如何,总该比我好。我可没读过大学。”
“在社会里混,读大学与没读大学是一个样的。”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我知道,梦昱一定是收了很大是伤害才会这么说的。我不想勾起她过去是伤痛。梦昱小心地给我上药,其高耸的ru*房在我眼前晃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薄薄衬衫里那诱人的乳沟,异性成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呼吸急促起来,脑海幻出模糊的图画,一种要紧紧抱住梦昱的冲动撞击着我。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我闭上眼睛,慢慢地闭上眼睛。模糊图画消失了,ru*房远去。我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女孩,走在暮色渐浓的校园明明暗暗的绿荫道上,没有风,一地的落叶随着女孩瀑布似的的长发的晃动而飘动起来。女孩脚步轻移,如风过莲花,渺渺飘飘。
梦昱出去买菜去了,她知道我一定饿了,所以非要我留下来吃顿饭。我推辞不掉,只好顺着她。
“泉泉,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爸爸跟另一个年轻的阿姨走了。妈妈说那年轻阿姨是狐狸精。”
“他都不回来看你了吗?”
“妈妈说再也不想见到爸爸。”
“你们原先是住这儿的吗?”
“才不是呢,我家原先的房子可漂亮了,又大,住都住不过来呢。那时我爸很忙,家里的活儿只能让一位姐姐来做。”
“后来呢?后来怎样?”
“后来吗——,后来我爸就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是满身的酒气。还跟我妈吵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现在这样子了。”
菜很丰盛,是我到这都市以来最丰盛,也是最好吃的一顿。饭桌上,我没问什么,当然梦昱也没说什么了。但我知道她的心,知道她的心一定很痛苦,一个被另寻新欢男人抛弃的女人,她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走出梦昱的家,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明亮耀眼。我眯缝着眼睛
“叔叔再见。”
“小泉再见。”
我挥了挥手,闭上眼睛扭转头挪开脚步,站在家门口的梦昱和她怀里的小泉消失了,那破旧的门。小心行走于砖头碎石随处的小巷,我感觉象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故乡村头疏横的榕树在我面前晃动,树枝间的红墙浮动起来。几声犬声飞起,树叶沙沙摆动,红墙消失了,犬声消失了,榕树消失了,太阳消失了,整个天空明晃晃乱轰轰地是被有色玻璃反射着的紫色光,整个都是紫色光,于是,高楼,车流,人群全都虚空了起来,如同飘在雾里的尘土。
我走出了那狭小的小巷,我走到了宽阔的大道上,融入来往地人流中,不见了。只见黑色的后脑,光亮的头顶,黄头发红头发耀眼的摆动。梦昱所在的地方不见了,小泉所在的地方不见了,故乡所在的地方也不见了,只有扑面而来的林立高楼,让人小心奕奕的车流。涩涩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我听到自己沉重地呼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存在于在这个繁华举目无亲被人冷落的都市里。
-全文完-
▷ 进入my199771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