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地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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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城市,一座我呆了没有10年也有8年的南方城市。记得,我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嘴上没毛,满脑子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天真的孩子。——对,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刚高中毕业。虽然那时我的年纪已不小,距国家法定结婚年龄还有一年零29天,村里如我这年纪的有的小孩都会走路了,而我仍固执地把自己称为孩子,是因为我还躺在童年紫色的梦里走不出来,我还很天真地认为,只要努力拼搏,不吝惜汗水,就能改变我的命运,我就能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一套房子,那样我就可以永远永远地住下来,成为一个真真正正地城里人,成为一个令众多村里人羡慕向往的城里人,即使我所干的那些活是城里人都不愿意干的最脏的最累的活。就是这个梦想,支撑着我顽强地粉碎迎面而来的困难与挫折,坚毅地抬头迎接那飞来的嘲笑和啐液。
近10年的时间,近3650个日子,我就这么在厂子与所租的小房子间往返。厂子同我租的小房子之间的路,即使我闭上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走而不会走弯了路,更不会走错了路。一步两步三步……我可以清楚地知道,在赶往厂子的第一千零九十九步,路旁有一小卖部。小卖部里有一个总是对着过往行人笑的阿姨。小卖部所卖的东西非但不全且也不多,那是老板没多少资金的迹象。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日常里守着的是一个阿姨。那阿姨不什么好看,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里,在这个人造美女时代里。但在我的眼里,她是最中看的,最耐看的。没戴任何首饰,衣服的布料也仅是市场上大甩卖的哪种,然而经她自己裁剪,穿在身上,很独有一色。给人的感觉是如千山遍野的红叶中发现一撮白色的野花,小小的,泛着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地射着紫光。于轻风中摇曳,一副怡然自得不落套而脱俗,庸懒透着一种消魂的样子。
每次路过小店,不管是从厂子里回到租房里休息,还是从租房里赶往厂子里,我都进小店买点东西,虽然有些东西我根本没用得上,丢在床角成堆。我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说话的神态,浅浅而让人瞬间忘掉一切苦恼不快的笑容,总之,即使只是看上她一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每天最开心地时刻也就是看到她。
我知道她已经有一个女儿。我还知道她的丈夫很能干,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其实,我对她也没什么奢望或企图。只是从她身上,让我想起在苍黄天底下日出而作日落不知归的母亲,同样身为女人,我母亲却跟她完全不同,母亲给我的是太多的顺从,让我感觉到我背负着母亲沉重的希望,那希望让我不敢轻易地放弃,放弃生活。母亲是爱我的。我很想回去看母亲,看母亲那日见衰老的样子,看母亲脸上岁月刻下的痕迹,看秋风吹起母亲那干涩如秋天野草般的头发,那会上我感到裂心般的痛,让我明白我已经长大。但是我又害怕回去,害怕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单薄的影子孤独的立在毫无依傍的太阳光下时伤心的眼神。更多地,我会想起早在我还读初中时就离开我的奶奶。奶奶的一生是艰辛的。是奶奶让我明白,任何事情都应做到无愧于自己的良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鬼神。奶奶的勤劳,善良,坚强影响着我,让我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于是,我便为了活而苟且的流浪于这个遍地黄金的都市,如奴隶般的被限制在一个狭小范围内。
我劳劳碌碌于h这座繁华的都市,也仅只是能养活自己而已。省吃俭用了七八年,才在银行那有了一点私蓄。一点点。可突来的一场病,让那点私蓄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全没了。躺在医院病床上,我看着床头挂着的点滴,那小小的一瓶点滴,一滴一滴地滴下。这是第几瓶了,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医生已经第三次催了,要我尽快把拖欠的医药费交上,要不可就停药了。可我真的不名一文了。在这个都市里,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可以借钱给我的朋友。我谅解他们,因为他们也同我一样,一样的贫穷。腾不出闲钱借给朋友,他们家里那病床上的父母正等着他们的孩子寄点伙食费给他们呢。何况,借钱给一贫如洗的我同打水漂又有何异?我是否能够偿还他们,是一个遥远地未知数。
我决定逃走,在医生告诉我已经脱离了危险之后,在进行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之后。我乘医院里的医务人员不注意,以去趟厕所为掩护,逃离了医院。走出医院门口,置身于外面迷离的灯光下,我回头看高大洁白的医院,一种羞耻感充斥我的脑子。原先听到关于被救民工逃离医院,致使医院背负沉重医疗费时,我曾骂他们是蛤蟆,是苍蝇,坏了我等进城民工这一锅汤。可如今,自己竟也不是……
靠在从二手市场那里经同老板争得面红耳赤少16元买回的破沙发上,16元钱,在这个都市能做什么?搭一次记程车?听着h市新闻主持人报道说:“昨日我市市人民医院又有一被救助的民工逃离医院。院方负责人对记者说,院方对受救助的民工逃离医院深感痛心,……”我关掉那台烂电视,虚脱般对着天花板。我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应该逃出医院,即使再怎样的没有钱,也要呆下来,等医生把我的病只好了,再跟院方商讨,是不是能让打个欠条,给我个时间,让我慢慢地分期偿还。那时,我什么就出来了呢?我可是认真考虑过了的呀?真该把我那双腿给砍了。真是对不起社会,对不起祖国呀,想想当初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是如何教育我的?将来长大了要奉献于社会,要对国家有所贡献,成为国家之栋梁。而我,就是这样的奉献于社会吗?这样的贡献于国家吗?成为国家之栋梁吗?
我又失败了,我总是失败。人人都说,暴雨过后是彩虹。彩虹在哪?在哪里?我的成功在哪里呢?我在这个城市已经近10年了。10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10年?10年前,我一无所有。1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走不进这个城市, 我依然得随时随身携带着五花八门的那些大大小小不一的,上面盖了鲜红的公章的硬纸片,因为盖了公章而不再称为纸片而是被冠以“证件”这一美丽姓名的证件以便应付突如其来的盘查。每一次被身着制服肩戴红袖章的人板着脸吼站住,我两腿总不由自主地哆嗦,心跳加速。害怕那穿制服戴红袖章的若恰好心情不好,没把我的证件当回事撕掉,把我押进收容所,那就惨了。虽然我没有进过收容所,但还是从报纸上听到一些传闻。连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学生都被冤打致死,我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算什么?屁个也不算,死了还不是同一堆屎,跟仍垃圾一样,把我的尸体装进麻袋里,往垃圾场了一扔,神不知鬼不觉的。即使不幸被发现,成了新闻,自己腐臭的尸体公于众,还不是件无头案。这是一个法制的年代,看重的是证据,作案动机,我一无所有,他们干吗杀死我?他们吃饱了没事情做吗?不会的,那么多的三陪女都弄得他们团团转了,哪里还有心思来管没有一点油水可以榨去了的民工呢。
我幸运自己运气还不错,从没碰上心情不好的制服。
10年时间里所产生地变化,是让人不敢相信的。假如不是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如今美丽的h城过去如何的荒芜凄凉。我是看着h城由荒芜凄凉渐渐地变成为繁荣热闹的,我惊讶于它的变化。记得当初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河两岸还是一片杂草,道路在雨天里泥泞一片,在热天里则灰尘蔽日。可如今,河岸两旁的街道宽敞干净,街道两旁是林立的、内外装修一新的高楼。那最高的高楼,有我挥洒的汗水。我那一瘸一跛的脚就是在那里打工时给弄的。我曾随意地,理直气壮地出入于那里。可如今,远远看着那大门前腰带上带手枪的门卫,我就心惊肉跳,更谈不上走到跟前了。
我还算幸运,我一位湖北的朋友就是死在那里的。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整个工地里热闹得非常,工程进展到关键时候,工地上的工人都得加班加点的干活。我那朋友可能是因为太困,一不小心脚踏空了,从当时所倒板的楼上摔下来。当时我的就在他身后,我看着他偌大身子在我面前突然消失,紧随着一声啊的叫声。那叫声淹没在轰鸣的机器声里,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丢下手里的工具赶到楼边,看到的是他的身子于空荡的脚手架间折着往下坠。等我赶到地面上时,朋友早一断气了。朋友的眼睛是睁着的。听老人们说,死时睁着眼睛的人那叫死不冥目,这种人一定是有什么心愿未了。看着朋友的眼睛,那没有了生气,灰色的眼睛,我就想,朋友那未了的心愿是什么呢?我呢?我的心愿是什么?有一天,我是不是也如同他一样的死不瞑目?
朋友的尸体被抬走,工程依然继续,空气中弥漫着机器的轰鸣声,让人听着感觉这个世界只剩下机器一样。从那晚开始,我就噩梦不断,眼前老是晃着那死去的朋友的影子。白天,在楼里施工的我,有好几次,突然地莫名地向楼边走去。身边的工友见了喊我的名字,我才惊醒过来,看看自己,离楼边只差一两步了,不由得直暗叫好险。揉了揉眼,灿烂阳光下,哪里还有那朋友的影子,可刚才我什么却看到他在向我招手?我离开了那工地,假如我不离开,我将会很快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然后,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如我那朋友一样在空中划道美丽地弧线,去寻找梦中的天堂。
离开工地后的我一度想回家,理由是离家已经近六年了。在这六年里,我可没回去过一次。然最终我还是没有回去,因为我不能空着两只手回去,且家里也没什么事可做,与其在家里待业,默默过完一生,还不如在外面找份工作做。虽然那很苦,都是些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活,但总比在村头榕树底下吹牛皮的好。我知道,我最终还是得回去,回去面对双亲,让他们看到我走路一拐一拐的样子,那样子他们看了一定很心酸。不过能瞒一时算是一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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