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棉裤棉袄夹层里的棉花,过于单薄的缘故,那一年的冬天,奇冷的邪乎。
眼见着,即将进入腊月门了。看看,冻的嘴唇青紫,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父亲。爷爷,突然就瞪起了眼睛,说,瞧你那鸟鸡样!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了,还一点火力,都没有。后来,据奶奶讲,那时,我的父亲,更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崽。
父亲,不停的用力吸着青鼻涕,翻了翻眼睛,就又缩在那里,瑟瑟的发抖了。
爷爷,把他那杆铜烟袋锅子,烧得通红,像个喷云吐雾的小煤火炉。仿佛,凭这一烟袋锅子的热力,就能驱散这满室的寒气,暖热这一家人的身子似的。
爷爷愈吸愈烈。
奶奶,给这浓烈的烟雾,呛的连连不断的咳。
奶奶说,咳,咳咳,少吸点吧你!
爷爷就有些的恼火,说,嫌呛,出去!外边喘气顺溜!
奶奶说,咳,咳咳,你……?
小屋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阴霾的乌云,仿佛一口硕大的铁钟,罩住了凝重的大地。无力的冬阳,挣扎不出一星点的笑容。世界上,一切有生意的东西,仿佛,都给这清冷奇寒的冬天,冻结住了。人的思想,也像凝固了的汁液,不再流动。
爷爷,大口大口的喷吐着浓烟。浓浓的烟雾,缠裹着爷爷,久久不肯散去。
狗日的天!
爷爷做豆腐卖的生意,给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爷爷没了事做。爷爷心里,憋闷的难受。
爷爷,突然把他那杆大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的啪啪山响。
爷爷说,挨饿,等死,还不如出去,闯闯哩!大牛、二和、小王六们,都去古城拉煤了。咱,也去!
奶奶,望了望满身烟气的爷爷。说,他爹,你那老烂腿……能行?
爷爷说,咋叫行,咋叫不行。人家一个,咱,爷俩哩。去拾掇吧,锅,菜饼子,碗,水壶,煤油炉子,对了,还要一个帆布蓬哩。
爷爷的话,就是一道命令。在这个小家里,没有谁敢说“不”。
爷爷,又看了一眼父亲。说,直起腰来,你那鸟熊样儿,我看着烦!顿了顿,爷爷又放缓了些声音,说,宝儿呀,去吧,跟爹去吧。一是练练胆儿;二来呢,说不定,两趟下来,还有一身新棉衣,给你过年穿哩。去吧,宝儿,啊。
第二天,爷爷便带着父亲,拉着地排车,就去古城拉煤了。
大牛,二和他们,两辆车一伙,合伙走。后边的一辆,车把绑在前辆车的车尾上。前边的人拉,后边的人在车上歇着,前边的累了,再换歇着的人拉。这样,日夜不停的走,就能省下不少驻店的钱。
爷爷因为带着父亲,别人不愿和他搭伙,他就和父亲倒替着走。爷爷他们,要走三天两夜功夫,才能到达古城。若是遇着好运气,顺风,爷爷他们,就在地排车上,挂起帆布蓬,大概有两日两夜,就到了。
宽阔的马路上,半晌功夫,才过一辆运货的汽车。惹得父亲,一个劲地,盯着乱看。
到古城,爷爷的两条腿,都跑肿了。爷爷没说。父亲,当然也就不知道。
拉空车走,累是累,但还不费多大力气。那地排车,若再装一千七、八百斤的煤,就大不一样了。爷爷伸长了脖子,全身努力地往前拉。父亲也牵一条绳,弓着身子,在前边使劲的拽。可那地排车的轮子,还是像有胶沾着一般,迟迟的不肯向前。
才一会儿,爷爷和父亲,就累得满头大汗。看着前边大牛和小王六他们,已走得快望不见影儿了。爷爷就又俯下身子,催着父亲,向前使劲的拉车了。
天早已黑下来。
爷爷和父亲,赶上大牛二和他们时,他们已在路旁,生火煮起饭来了。
简单的晚餐,就在黑暗的旷野里,草草的进行。
贫嘴二和,三口两口,就吞下一个菜饼子。
二和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他妈的,饿得慌。
二和又抓了两个菜饼子。凑到大牛跟前,蹲下。从碗里,拿起块腌萝卜,说,要把这千把斤重的煤,从五百多里外的地方,拉回家,就还得,把这地瓜面的菜饼子,他妈的,先,填饱肚子,才成。
大牛塞得满口是饭。
大牛说,吃饭就是吃饭,闲屁,少放。
吵声,闹声,骂声。稀哩哗啦,响成一片。
吃罢了饭。拉开被子,倒在车下,就睡着了。累了一天的人们,已经顾不得,那坚硬路面的冰冷和刺骨了。
不知啥时候,父亲醒了。
父亲,是给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惊醒的。父亲揉了揉眼睛。四下里,漆黑一片。那呻吟声,分明就是爷爷那里,发出来的。父亲就喊一声:
爹,你,怎么了,是你的腿,疼得历害么?
爷爷止住了呻吟,说,睡吧你,我是在做梦哩。明儿,还得赶路哩,快睡吧你,啊。
父亲就又睡下。
父亲的脚底上,打满了血泡。每走一步,父亲,都觉着钻心的刺痛。但父亲不敢哼出半句,只是咬住牙,伸着脖子,往前拼命的拉。
狗日的天!
去古城第二趟拉煤回来的路上,爷爷和父亲他们,遇上了多年罕见的大雪。望着天空中,大朵大朵飘落的雪花片儿,爷爷心里,一个劲地想骂:
狗日的天!
大牛,二和,小王六他们,早走没影儿了。爷爷和父亲,就给落下了。
爷爷说,宝儿呀,莫赶了,咱,歇歇,吃饭吧。
那时,天上的雪片,依然簌簌的飘落个不停。
胡乱填满了肚子。
爷爷说,宝儿呀,咱,还得走啊。雪这般大,封在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就又弓下身子,说,爹,那咱就走吧。
沉重的车轮子,就又慢慢向前移动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依然暗黑。大片的雪花,还在不停的落。
爷爷,抹了一把额头上乱淌的雪水和汗水,说,宝儿呀,我们歇下吧。
父亲说,爹,我,也实在走不动了呀。
爷爷就和父亲,在车下的雪地上躺下了。
爷爷这一躺下,就再也没能站起来。第二天,爷爷血肉模糊的双腿,已给冻僵了。父亲把车上的煤,卸在临近的村子里,装上了爷爷。就是那个冬天的那场大雪,冻残了爷爷的两条腿。
又不知,走了多久,天上的雪,终于停止了。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
前面,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小村。一个须发挂满霜雪的拾粪老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远远的走过来。
父亲停下车。把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放在嘴边哈一口气。父亲迎上去,说,大爷,高家湾还有多远?
那拾粪老人,端祥了半天,突然就说,你,你不是大宝么?你爹哩?
父亲,就盯往那老人,愣怔了半天,忽然就转身,对着车上的爷爷,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爹,咱,咱到家了……”
当父亲泪眼婆娑地,把这个冬天里的故事,再一次讲给我听时,父亲的鬓角,早已染满了白霜。那个特殊年代里的特殊的冬天,也早已离开我们,非常的遥远了。但它,却还深深地,凝结在父亲这辈人的记忆里。那其中,有父辈们的刻骨铭心之痛。而更多的,则是父亲,对于逝去的爷爷的深深的怀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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