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涩酒盈樽素心若水

发表于-2011年09月25日 清晨7:30评论-2条

火红的夕阳,慢慢收拢了余辉,沉下山去了。

陶渊明先生停了手中的禾锄,立起身来。他把头顶的大檐斗笠推倒背后,又用布巾揩了一把额头上大粒大粒的汗珠。先生扶住锄头,放眼望去,眼前便现出大片大片干涸的禾田。田里生长着稀疏黄绿的禾苗和茂盛的芜草。先生就轻轻叹出一口气。微风和着园田禾草的清香,轻轻拂动起先生的长须和衣袂。这时,先生头上方纯净的天空里,一大群叽喳乱鸣的归鸟,忽哧哧的疾飞而过了。远处,错错落落的小村里,也有一缕一缕的炊烟袅袅的升起来。

这是东晋义熙四年(408)的一个夏天。闲闲静静的,陶渊明先生,也已走过他人生的第四十四个春秋了。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陶渊明先生“下岗”归园田居侍弄稼穑已两年有余了。其实,“下岗”一词,对于先生的辞官归园田居,是有些欠妥当的。但先生周围的村人与田父,却不管你那些个种种理由,辞官也好,劝退也罢,还不都一样的没有了职位和工作?你没了工作,说好听些,叫辞官归园田居,其实,那不就是失业下岗又是什么?村人及田父之言,说起来,也未必完全就没有一些道理。好在先生对这些尖酸刻薄的微词,并不做计较,也更不怎么往心里去。下岗就下岗,只要能解脱世俗羁笼的束缚,获得了全身心无拘束的真自由,就说是下岗又有何妨呢?先生亲身躬耕园田,不以为苦,但得其乐。其实,辞去官职归园田居,是先生选定并情愿的事情,既使真有些涩苦的味道,他又该如何向人去说呢。先生躬耕园田,不仅学会了植桑,理麻,种禾黍,那田间耕、播、锄、耙的活计,也是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不过,久在田间里劳作,先生那原是白净的面额,都给太阳晒黑了,但身骨却又结实了不少。一有空闲,先生还要把自己那些心爱的诗文,再温习一遍。间或呢,先生也常与几位谈得来的老田父聚一聚,或共一半壶浊酒,话话桑麻什么的。再有了好心境,先生还要把他那把无弦琴再拨弹拨弹,好让为俗务系累的身心,暂且融合了轻灵美妙的乐音,一起在寥廓无垠的天际间,自由自在的畅游一番。

可是,这一年的夏天,先生闲远平和的日子里,却又增添了几多涩苦的味道。先是一场多年罕见的干旱,使丰收黍麻的希望落了空。继而,官家的苛捐杂税又接踵而至了。虽然,上边老是年年喊减负,可越减税赋却是越重了。当然,上边也没有派人来调查或研究研究,先生园田受灾的状况和实际收入。再看那些恶吏的态度: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管你什么天灾与人祸,只要家中有余粮,就该统统献给军爷们填饱肚子再说。陶渊明先生是个大大的顺民,这交税爱国的壮举,总是走在别人前头的。毕竟,先生也是受过高等爱国教育的知识分子哩。所幸,阿舒那小家伙全不如他老爸一样的性直,竟偷把几袋黍谷藏在南山角下埋起来了。涩苦的野菜,再加一两把黍谷的佐料,咀嚼起来,那菜粥的味道,就很有些的鲜美了。先生明知是阿舒那厮所为,但因那粥吃在口里,毕竟要比单是野菜好味的多,再者,先生也并不是鄙薄美食的苦行僧主义,或崇尚瘦身理念的唯美主义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了不知。但是先生想,等有了机会,这阿舒还是应该训导训导的,不然,做这等鸡窃狗盗之徒,又如何能成就大器呢。肚皮里的肠胃虽不至空空如也了,但若再有一半杯清冽甘醇的菊花酒,润润这久已干涸的喉咙,就更要算是美中之至了。然而,可是,先生摇首,摇首,唉……。之后,就轻轻的又叹出这一口气。

“爹——!天都这般晚了,你还看得见锄禾么?娘早把饭煮好了,等你回哩!”

听见舒儿这一大声呼唤,先生才从久久的静默中醒过神来。应一声“晓得了”,便荷起锄头,径直往家里走去了。

一半新月,已悄悄挂到半天上。弯弯曲曲的田径上,先生踩碎了一地朦朦胧胧的月光。小径两旁杂生的野草,还不时的伸展出来,把那大滴大滴的露珠,沾抹到先生的衣襟和裤脚上。

这一日,忽然起了大风。后半晌的时候,园田居里突然又冒出了火光。火借风势。倾刻间,那熊熊的火焰便冲天而起了。先生和前来援救的村人,只能眼见着园田居的八、九间茅屋,在不到半晌功夫里全都化成了灰烬。看来,这上天的意思,绝没有因地上的人受了什么祸患,而因此改变它的意旨,去施恩布惠给人的道理。大概人的灾难尚未圆满,该是谁的,还一定要落实谁的身上。令先生心慰的是,这场无情的火灾中,家人全都安然无恙,而且他喜爱的那些诗书也都幸免于难,给人抢救出来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先生还有一条旧渔船停泊在村前的小河里,不然,这暑日炎炎,先生一家该往何处栖宿呢?那时的政府又不设民政局,保险公司或其它什么慈善机构。乡里邻居,虽然并不比先生的日子好过多少,但因先生素日里闲静平和,人缘又极佳,所以,送衣送食的也就不少。那个规劝先生多次出仕的老田父,还把窖藏的半壶老酒,递给先生,让他压压惊。先生感激不尽,一一谢过。

但这些许的所谓天灾与人祸,在先生的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它,还不至于打乱先生心境中,那一贯的闲和与平静吧。这不,趁着家人都已睡熟,还有那半壶老酒的兴致,先生立了船头,仰望着一轮皎月,又在自言自语的吟诵诗句哩,听: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

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

总发报孤介,灵俯长独闲。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仰想东户时,馀粮宿中田。

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先生吟罢,更觉神清气爽了不少。银白的月光,静静的流泻下来,河面上,氤氤氲氲的,浮气一层岚雾。月光的清影中,先生静静伫立船头,心中也便化成了一片澄明的光境。好一时,先生竟忘记了返回船舱休息。

好酒不怕巷子深,好诗亦然。先生随口吟诵的几句诗文,刚作成不久,便有人夸说好。当然,先生的诗也常遭指责说,很流露了些不平之气的。但还是给人拿到某个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先生对此,颇不以为然。先生每为诗文,聊表心境自娱而已。绝没有想借此挤入名流,流芳百世,或卖钱买米下锅的意思。不然,先生何以要辞官归园田居呢?当然诗文总是自己的,发表不发表也多在自己而非别人。但对于一些好事者的热心,先生又不好拒之过甚,怕伤了面子,就默许了。然而,无论如何,还应该感谢这些热心者才对。不然,我们后人哪里会得以飨见,这稀世罕有的诗歌艺术珍品呢?

果不出先生的所料,诗文一发表出来,他那闲和平静的日子,又要几天不得安宁了。先生神疲力竭的刚送走一大批要求签名留念的追星族,马上,又迎来数名前来请教心得体会的文学青年。好说歹说,总算是全打发出去了。先生刚打了半个哈欠,想喝一口菊花茶,润润喉咙,那友人王弘却又登门造访了。

这位王大人也好作诗,不过,他爱先生的诗文,却更甚于爱他自己的。他老是觉得,自己的诗句固然也很不错,但和先生相比,好象总是缺少点什么。王弘大人未带一并一卒,他跳下马来,又卸下两大坛好酒,并五斤猪头肉,一起送到先生的船上。先生一见,便道:

“王老弟,这多日不见,你让为兄想的好苦啊。”

“陶兄,我看,你更是想它想的好苦了吧,啊,哈哈哈……”

王弘拍了拍那两坛好酒,放声朗笑。

先生亦敞怀对笑。

先生赶紧取樽斟满了酒。

王弘却道:“陶兄,你那园田居可已修复?田里的收成也还好么?”

先生就轻轻喟叹一声:“唉,那园田居已无可修葺,我打算迁至南村另筑舍而居。至于这田里的收成么,你也知道的,今遇大旱,收成微薄……”

王弘刚要要讲,“陶兄,何以要自苦若此……”

先生却道:“你我兄弟相见甚欢,却提那些不爽之事做甚?来,你我还是先干了这杯酒!”

先生说完,举杯先干了。放下了酒樽,先生连连的赞道:“好酒,好酒。”

王弘与先生又饮尽了一大樽酒,道:“陶兄,我看你也该适应市场的发展,调整调整园田的产业结构,不妨种些菜蔬之类,换些银钱,或可作些补给之需哩。”

先生道:“果菜倒是种了些的。”

王弘道:“可也有些新品种么?”

先生便摇了摇头。

王弘便从身上摸出一个花纸包,说:“喏,这是我从府上带来的些许蔬菜良种,听说是农科所引进并培育的新品种哩,叫什么甘蓝来着,甘蓝呢,就是卷心的白菜。噢,想起来了,就叫‘羽衣甘蓝’。至于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也不曾见过,据说采叶食,产量也不低,你种些试试看吧。”王弘顿了顿,又道:“对了,陶兄,这次上边让我和你结成对子,你一定要做好示范,带好这个头。这可是关系到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和全区扶贫工作大局的是事情啊!陶兄,您,切切,切切!”

先生惟恐懈怠了友人的一片善意和苦心,就不住的点着头,口中一个劲的“喏,喏喏喏……”

先生好酒兴,一会儿,与好友王弘便饮尽了一大壶酒。

临走,王弘又取五千大钱,让先生收下。先生从不大好接受别人财物上的馈赠,但这友人王弘,却是个例外。先生谢过。

先生送好友上了马,抱腕,秉手,作别。

不一会儿,那白袍和红马的骏影,便在先生沉静悠远的目光中,渐渐淡去了。

这时,阿舒却从背后凑上来,说:“瞧人家王叔,多风光!爹,您放着官爷不当,有酒有肉的好日子不过,却偏要来这穷乡下受苦……”

先生便沉了脸:“恩——,你这混帐东西,懂些什么!你以为你耍的一点小聪明,爹就不晓得么?我正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哩!”

刚才,阿舒趁爹和王叔喝酒不注意,早抓了二两猪头肉偷吃了,心里正有鬼,听爹骂他,吓的一吐舌头,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落了几场好雨。天气一天凉比一天了。

好在冬日即将临近之际,先生带领全家,经过无数夜日的艰辛劳作,终于将新茅舍在南村筑建完毕了。先生黄黑的脸颊又凹进了些,身上也又掉了七、八斤肉。

有了新居,再不必受那风雨飘摇之苦,全家人无不由衷的感到欢欣与喜悦。先生还把他喜爱的秋菊,植满新篱下。在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或有闲无酒的日子里,先生每每就走入那篱下的花丛中,撷一把怒放的金菊,让那微带涩味的花香,渐渐浸满整个身心。不经意的,先生抬起头来,那苍翠静穆的南山,却悠然映入先生的眼帘。先生若有所思,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田里的羽衣甘蓝,竟能适应这江南深秋的好天气,在先生的悉心照料下,长的油黑墨绿,足有一尺半高了。先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总可以给王弘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了吧。正如王弘所言,这蔬菜确是新、稀、特品种,名叫甘蓝,却并不抱心,直如白萝卜缨子一样。吃到口里也无甚异味,当然,也更吃不出鸡鸭鱼肉之类的鲜美来。先生躬耕多年,对于菜蔬却并不内行。但一想,既是好友王弘荐来的新科研产品,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和市场。先生便吩咐阿舒采满一筐,掮到市上去卖。还一再的叮嘱,待人要热情,乖巧些,并要讲清这是极富营养的绿色食品云云。而且,还要阿舒回时千万莫忘沽一壶酒来。阿舒应一声,走远了。

傍晚时候,阿舒噘着小嘴,还是拖了满筐的甘蓝,疲惫的回来了。

先生一见便道:“舒儿,怎么……?”

阿舒的小嘴噘得可就更高了,说:“我说吗,当你的官老爷多好,偏要回家种什么新稀特绿色食品,这超时代的洋玩意谁肯要啊,人家说,花那冤钱,还不如吃自家产的白萝卜缨哩!”

先生便道:“阿舒,这新产品么,总要有个适应市场的过程。只要……这菜蔬,新鲜好吃……”

“那我们就先尝个鲜吧!”阿舒极为不悦的说。

这晚,先生一家就饱餐了一顿羽衣甘蓝。

别说,这多营养的绿色食品,确要比那野菜好味多了。

第二日傍晚,阿舒有背着满筐的羽衣甘蓝,一歪一歪的回了家。

如是多日,先生心里也有了想法:咦,这人真是,难道羽衣甘蓝这菜,比那面目狰狞的螃蟹还要可恶么?又一想,不对,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还有闲情来尝什么鲜呀!王弘大人也好久不登门了,这产业结构调整的示范典型固然是成功了,可这新产品的销售也是个大问题呢。不过,这甘蓝若真卖不掉也没甚要紧,人吃剩下,喂两头猪带那五只羊也很好吗。只是那新米酿造的甘冽清醇的菊花酒,又好些日子不曾沾唇了。唉!不去想了,还是采撷两把菊花,嗅嗅它们的异香吧。

又是一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先生披一身的金黄,徜徉在篱间的小径上,听归鸟乱鸣;静观夕阳在山。

“爹!”

阿舒忽然在背后扯着嗓子喊一声。

先生转过身,道:“阿舒,看你慌的。”

“爹,您猜,我给您带什么来了?”

先生就现一脸的慈祥:“你这孩子,啥时才能长大哟。”

“爹,您看这是啥?”阿舒说着,便从身后摸出一个紫色陶瓷酒壶擎在手上。

先生一见,便慌了神儿:“啊,是酒。舒儿,快,快给爹拿来!”

先生也不需什么下酒的菜,撷一把菊花在手,就口对壶嘴大口酌饮了。半壶酒下肚,先生才放下酒壶,抹一把嘴道:“好酒,好酒。”

阿舒已把酒樽从屋里拿出来,放到小青石桌上。先生又斟了满满一大樽酒。先生有了好兴致,道:“我说吗,好东西一定会有明眼人识破的,对不阿舒?”

阿舒却道:“哪里呀,若是那羽衣甘蓝当菜卖,恐怕三年五年也难卖掉。不烂成稀巴巴才怪哩!”

“那你当啥卖的?”先生拢了拢酒意,不解的问。

“我呀,当花卖的。”

“什么?当花卖?”

“对了,就是当花卖的。我见那羽衣甘蓝虽不怎么好吃,可瞧起来却不怎么难看。我灵机一动,就到市上买些花盆回来,把这羽衣甘蓝移栽到花盆里。嘿,别说,竟是挺有艺术味的盆景哩。而且,那价钱也很不菲呢!”

“你,你这混小子,咱,咱这不是坑骗人么?”先生惊大了眼睛。

“嗐,爹,你也太保守落后了,现如今都什么时代了,那天下大一统的局势,,市场经济的大潮,也是你一人能阻挡的么?话又说回来,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是?再说,我若不想法卖掉这些甘蓝,您哪里会有今天的这壶新菊花酒喝呢?”

“……”

先生无言以对。久久的立在那里没有动。

先生就觉喝进肚里的那些臊水水,很是有些闹心。回屋就躺到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便沉沉的睡去了。

小院的青石桌上,只剩下先生未饮尽的那樽清酒,独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还在散发着熠熠的银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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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绍庆推荐:绍庆
☆ 编辑点评 ☆
绍庆点评:

陶令辞官,归回故里,植禾种菜,过起了悠闲地田园生活,但是,官场、社会的黑暗,使他步履维艰。
所种蔬菜,没人问津,当花去卖,却抢购一空。借古讽今,揭露了当今社会的一些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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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庆-评论

陶令辞官,归回故里,植禾种菜,过起了悠闲地田园生活,但是,官场、社会的黑暗,使他步履维艰。所种蔬菜,没人问津,当花去卖,却抢购一空。借古讽今,揭露了当今社会的一些弊端。(:012)at:2011年09月25日 早上9:28

素心若水-回复感谢编辑的支持与关注,谢谢。 at:2011年09月25日 晚上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