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一个灯火昏黄的夜晚，鲁西北平原那个静静的小村落里，一个病中的男孩，在目睹了母亲为疾病折磨的极为痛苦的样子后，满含泪水的凝望着病中的母亲，问“娘，你会死吗？娘，你会永远离开我吗？娘……”母亲湿红着眼睛，强忍病痛，看了看儿子，说：“儿子，人都会死的，娘也会的，不过，娘现在不会就死的，因为，娘还要看着娘的娃崽，慢慢儿长大呀！”

儿子黑亮的眼睛里，闪闪烁烁了好一会儿，又问：“娘，人为什么要生病？”“因为，心里的苦和痛，积的太多了吧。”“娘，人为什么会有痛苦？”娘想了想，说：“老天爷，给安排的呗。”“娘，那，老天爷，为啥要安排给人痛苦？他，为什么不让人笑？”

面对儿子这些极不容易回答，又没完没了的生命的追问，母亲就看看儿子一双稚气的黑眼睛，涩涩的笑了：“小孩子家家的，哪里需要知道这些奇怪的东西，等你长大后，也便明白了。闭上眼睛，好好睡吧，睡一个饱觉，明日一早，你的病也便没有了。”男孩却无论如何还是不能睡着，男孩说：“娘，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便能睡着了。”娘点头，说好吧。娘轻嗽了一下喉咙，说：“那也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一个才刚满月不久的男孩，突然生病了。他的母亲，连夜便将哇哇啼哭的儿子，送到十几里外的医院里。那时，乡镇医疗条件差，医生护士的治病水平也很有限，三五个人，忙活了大半天，扎针不下几十次，孩子的小手、头上，都给针扎的一片血肉模糊，也没有找到下针的血管。看着男孩尖细的嗓子都哭哑了，母亲心里都要滴出血来了，她死死楼住儿子，口里大声的哭喊着：别扎啦！俺求您了医生，别再扎啦……那小孩子又不会吃药，数日治疗下来，男孩，已经奄奄一息，哭不出声来了。父亲于愁眉不展中，缓缓抬起了泪眼，忍痛的说：‘孩儿他娘，不行，便扔了吧，扔到村后的沙峁岗上，或许……’母亲用力楼住儿子，只是哗哗的落眼泪，说啥也不肯同意……”母亲哽咽的声音，讲不下去了。

孩子黑黑的眼睛里，也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娘，后来呢？那小孩子，活下来没有？”

母亲稍稍平静了一下，才说：“后来，那大命的男孩，被他姑姑打听的一个民间老医生那里，从小脚上给找到了扎针的血管，竟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娘，再后来呢？”

“再后来，那男孩就慢慢长大，慢慢的，和世上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天性好玩，开始淘气，调皮，捣乱起来了。那年，也就是男孩四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午后。连日的暴雨，将村前村后的河塘全给灌满。村里的后生大刚，端了饭碗，来到塘边的大枣树下乘凉吃饭。冷丁的，吃饭的大刚一抬眼睛，却忽然发现浑浊的塘水中，正有一丛黑黑的头发，在上上下下的起伏。大刚叫一声不好，便丢了饭碗，跳下塘去。从塘里就拉出一个呛了半肚子混水的男孩来。

“正是树上榆钱儿飘香的时节，也是一个带着半块月亮的傍晚，田里赶路回家的吴家大哥，正要走进村时，忽然就给前面数丈高的大榆树上，咔嚓一声，落下来的一个男孩，吓了一跳。幸好那榆树下，正有一个往日累积的旧土堆。男孩只划伤了些皮肉，才没有跌折筋骨。

“农夏麦收的时候，一派繁忙气象，打麦场上，小男孩欢喜的不行，跑跑跳跳的乱翻斤斗，疯玩。天上，忽然轰隆一声雷响，一块浓重的黑云避上来，不一会，那散散落落的雨滴，也便紧紧慢慢的洒落下来。麦收的大人们，忙做一团。小男孩跑累了，便钻进麦垛里面躲雨，他还将脸前遮一些麦草，谁知，没太一会儿，他竟睡着了。经过好一阵子的忙乱，场上的麦秸草，终于堆放完毕，就要压垛收工了。男孩的堂中三大娘，在将打场的叉具插进麦垛放好时，忽然就给麦草中的一个动静，着实惊了一大心跳。一个男孩，竟唿一下，从垛秸草里钻了出来。他的头皮上，还有殷红的鲜血，顺了脸颊流下来。三大娘一把抱过男孩，惊呼一句：‘我的个亲娘乖啊！大娘这一叉下去，若再是往下半指头，叉到你的眼睛上，你，你个小祖宗羔子，可让大娘，还咋向你的爹娘交代呀！’三大娘口里骂着，那心疼的泪水，却也哗一下涌上来了……”

“娘，你……在讲我？”

娘，擦一擦眼睛，说：“不说你，还有哪个？”

“娘，那会儿，我，为啥一次一次的，就没有死？”

娘，慈爱的看着儿子，笑：“你说呢？”

男孩一时默然无语。

娘又笑说：“傻儿子，娃崽有观世音大慈菩萨的护佑，你的福命好呗！”

男孩听了，黑黑亮亮的眼睛，轻轻闪动，又慢慢慢慢的合拢，一会儿，他那稚气纯净的小脸上，便凝结了丝丝的微笑，甜甜的睡去了。

三十年后暮春的一日夜晚，一个夜中静坐的闲人，却将这些关于儿时碎片的琐忆，连缀成文字记在纸上。最后，他又在文末这样写道：

当年的娃崽，现在，是一个极为平凡的父亲。他，爱静默，爱思考，爱自然，也常是慕爱他人的欢笑和文章。大概，因为生活中的自己，过于缄默而近木呐，他，便送自己一个与之截然相反的雅名：林间笑客。他，大概对这人生及痛苦，又有着太多的触及与感受，所以他便无端的认为，除却前世的宿因而外，太多的时候，人生痛苦的渊数，大抵，便源于自我心中那众多想愿的不能实现。他，最愿意做的事情，便是将这些关于生命的体验与思考，追述给同病相怜的痛苦中人知道：活着，便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活着，才能够明白，痛苦与快乐，平凡与卓越，同是生命不可或缺的聚成部分。活着，才能够懂得，敬爱生命，珍惜难得的拥有。活着，不为浮华，不因痛苦，只为生命太美，放开心怀，常以感恩和忘我的意念，俯仰行立于天地之间，这眼中的世界，这生命中的一花，一草，一木，一只飞鸟，一条鸣虫、蝴蝶，乃至人生一段小小的平凡经历，也都会显现出，它那无可比代的真色之美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