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侯，醉五有一只个头儿很高大的老山羊。那是一只雄健威猛的良种公山羊。醉五，就常牵着这只良种的老山羊，三里五村的乱转悠。
娘说，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哩。干这营生，想讨媳妇，讨个尿壶吧你！
醉五，翻白翻白一双混浊不清的醉眼，说，不干这，咱吃啥？喝西北风呀？娶不上媳妇拉倒，我又没怪你！
醉五一生下来，就三天两头儿闹丢魂、断气什么的，老是吓唬他的爹娘。大有极不满意他们老两口的现况，要离他们而去的意思。醉五爹娘，便慌的跑到庙上，对佛求了大愿。后来又让他随了堂兄弟的顺次，排行为五，才算勉勉强强的活了下来。还在醉五很小的时候，醉五的爹，就不愿再为这个苦难的小家操心受累，一狠心，早早的丢下他们娘儿俩，撒开手走了。醉五就和娘守着两间土屋，艰难度日。慢慢，醉五在生活的苦水里泡大。娘却没有钱，让醉五学得一门过活的营生。醉五就和娘过的很艰苦。醉五小时侯上树掏鸟窝，从一丈多高的大树上跌下来，又摔跛了一条腿。眼见三十都快望九的人了，那媳妇的影子，却还不知是在哪家丈母娘的肚子里攥着筋呢。醉五娘，就常是日日里为醉五愁眉苦脸，长一声短一声的咳声叹气。
有了这只良种的老山羊，醉五的手里，就常不断些零花的钱。每当兜里又有一元两元的零钱了，醉五必定要跑到前街那家小杂货铺里，去跟王掌柜买一碗酒喝。
醉五嗜饮酒。二十几岁时，醉五就染上了这嗜好。开始，半碗一碗的喝。慢慢，也就上了瘾。他喝酒，又常是醉。渐渐的，“醉五”竟取代了他的大名。
醉五喝酒，不大用五香花生之类酒肴什么的。和王掌柜边说着话，边把酒稳稳的端起来，先放在鼻下嗅一嗅酒香，再吸满一口气，闭了眼睛，停一停，之后便把酒碗送至唇边，连头慢慢仰起，慢慢仰起……，亮过碗底之后，便拿手捂了嘴，朝王掌柜点点头，走去了。偶或喝过四两之后，若是兜里再有一块几角的，肚子里又正欠些得劲儿，醉五就会再仍出几角，和王掌柜再买一碗酒喝。王掌柜晓得劝也劝不住，只是善意的重复一句，五，悠着点儿！
火烧火燎的两碗红高粱，一灌进肚子里，醉五的眼也直了，脸也红了，说话一个劲的打嘟噜，跛着的一条腿，旋着劲儿，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甚是好看。
王掌柜就在背后冲他喊一句，小五，瞧你那鸟样儿！不行了吧。慢着点五！……
……没事……我……没事……
醉五便一路歪歪斜斜的晃去了。
醉五平时走路，就像刚喝过了酒，而他喝过酒之后，又与平时也没啥区两样。一见他晃晃歪歪磕磕绊绊的一路走过来，有人便问一句，五，今儿又喝了吧？
若是刚喝过，他便抹搭抹搭眼皮，嘴里打着嘟噜，歪歪晃晃的走去了。若是没喝呢，醉五就眦牙笑笑，说，操，喝啥喝，你，又不请客儿？
醉五爱喝酒，醉五娘也没少管过，可管也管不住。醉五娘也晓得，五儿的心里闷的慌。喝两口就喝两口，可别喝多了惹事。醉五娘为醉五操碎了心。
那日，醉五娘又让人喊了去说，他王二婶呀，快看看去吧您，你家小五又喝多了酒，在街上躺着哩。醉五娘就颠一双小脚，来到前街。见自家小五，正躺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哩。一群觅食的野鸡，正围着醉五啄食散落地上的花生米。啄光之后，有一只老母鸡，发现醉五半张着的口里，还有一些未曾嚼碎的花生米，便大着胆子一下一下的去啄。醉五娘就大声的吆喝一声，去！眼泪也便掉下来了。上去就揪住醉五的耳朵，说，你，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你，咋这么不成器哩！起来吧你……！
醉五娘哭归哭，骂归骂，醉五的酒，却自是照喝不误。
醉五喝酒，也有欠帐的时侯。就像他拉羊种欠帐一样，醉五从不大在乎。可王掌柜的酒钱，却不愿意他拖欠的太多。不几天，醉五再来店里时，王掌柜便逼他还那欠帐。醉五不会不认帐，若是眼下兜里实在没有，而他心里又正馋的发痒，便说，下次，下次吧。先，先打四两酒！王掌柜若是心生慈悲，给他打酒喝了，不几天，醉五一准将那新帐旧帐还清。若是王掌柜有意刁难他，他便口里打起嘟噜，醉醉歪歪的走去了，过几天，醉五也一准将那欠帐还清。
醉五喝酒好醉，可他的记性不醉。醉五不识字，就在一张破纸上，拿一只破铅笔头，在上面乱涂乱画了许许多多的记号，有月亮，有高山，有两条狗，还有窝窝头、肉丸子什么的。别人怎么看怎么不明白。醉五拿过来，却念得朗朗上口：什么刘庄刘月亮一元；高庄高大山一元；后街李二狗两元；东头王家大窝窝两元；西头吴二秃子三元……等等。
欠帐的，也有欺他晕头不识字赖帐的。后村帐皮子刘三，醉五三番五次的催要不给，过了年后，竟还翻脸不认帐了。醉五本不想因为这三块两块的，伤了面子，可刘三那小子还横上了。那天，醉五喝完酒就没有回家，晃晃悠悠的竟往后街去了。醉五砸开了刘三家的院门。正是炎夏，刘三刚出完粪坑，正在院子里光着脊梁歇凉。醉五瞪一双血红的直眼，摇摇晃晃的进来了。一看刘三的样子，三下两下，就把上身的汗衫扯下来了，露出丰满的肌腱，嘴里打起了嘟噜，你……小子热……老子……他妈也……热……！
刘三见醉五来者不善，脸色骤变，忙冲屋里喊，我说家里的！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把钱给五哥送过去，你，咋给忘了哩？啊？坐，您坐五哥。我说家里的，你听见没有？快点拿钱出来呀你！……
醉五见刘三服了软，就把汗衫往背上一搭，说，我说刘三……你五哥我……就听不得这个。这钱……我不要了。往后……少他妈跟我玩儿横……。
刘三说，五哥，兄弟那不是好跟哥你闹着玩吗，啊？嘻嘻嘻……
这一日中午，前街的刘寡妇捎信儿来，说让醉五去一趟。醉五没喝酒，牵了那头老山羊，晃扭扭的去了。
刘寡妇四十岁才出头，前年刚死了丈夫，带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孤儿寡母的熬日子。娃子出去打猪草去了，只她一人在家。刘寡妇一见醉五牵羊进了院门，就忙招呼说，来了您，他五哥，我给你去倒碗水喝。
醉五胀红的脸像刚喝过了酒，望着女人会说话的一双俏眼睛，盯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用，不用咧。
话还没出口，刘寡妇的脸先红了。她用手往羊圈里一指，说，从昨天起，它，整整的叫了一天的圈，也不知今儿个，正不正哩？
醉五说，行，行哩。
女人就说，他五哥，你先忙着，我给你倒碗水去。
女人丰满的身影，便闪进屋子里去了。
刘寡妇半天没有出来。等醉五给那只老母羊忙完，她才慢慢端着水碗走了出来。
女人说，他五哥，怪热的天，喝碗水，解解渴吧你。
醉五就栓好了羊，坐下来。醉五看着女人，不说喝，也不说不喝，他接过水碗，直愣愣的盯着女人一张粉嘟嘟的白脸，犯呆。
他五哥，你，你喝水呀！
女人羞红着脸，低下头去，一下一下，扯着自己的前衣襟说。
醉五手端水碗，眼却直愣愣的盯着女人说，……我，喝，喝水……
醉五喝完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是盯着女人傻看。
女人站不是，坐也不是。就说，对了，他五哥，这羊钱，等过些时候，俺卖了鸡蛋再给你。我，我再给您倒碗水喝吧。
女人说着，俯身取了那碗，又要给醉五倒水时，女人那双柔白细嫩的好手，却一下给醉五握住了。
女人慌的放下水碗，推醉五的手说，他五哥，你别，别……叫人家看见……
醉五握住女人的一双好手不放开，脸胀的通红，呼吸也变的急促起来。猛地，醉五就一下挟起女人，奔进屋里去了。
女人又羞又怕，还不敢大声叫喊，怕儿子和外人来了撞见，就拼命乱抓乱挠的挣扎。女人还用牙去咬醉五的肩膀。一道殷红便从醉五的肩背上流淌下来。醉五还是没有松开女人。一会儿，小屋里，就只剩下呼哧哧的喘息声了。
院子里的那头老公羊，见主人好久都不出来管自己，本想和那只老母羊再亲热一回，却又不能，就扯着嗓子，咩咩的连叫了数声。
临走，醉五又看了看还在嘤嘤抽泣的女人，就从身上摸一把钱出来，慢慢放到女人的炕头上。
翌日的晚饭后，刘寡妇的儿子说，娘，我咋听屋外边有动静，是不是有偷羊的贼？娘，我出去看看。
刘寡妇听的一哆嗦，忙说，儿呀，别出去了娘咋没听见呢？
娘，不怕，我长大了哩。
说着，刘寡妇的儿子，便操起一条顶门大杠，开门冲出去了。借着明亮的月光一看，羊圈里果然就有一个人。不过，不是偷羊贼，而是喝多了酒，躺在羊圈里睡大觉的醉五。
刘寡妇的儿子，便手拿顶门大杠，对着醉五大声断喝，醉五！你喝多了酒，怎么跑到俺家羊圈里来了，你想偷羊不是？啊？
醉五也不知是真醉假醉，嘴里噜噜咕咕，一个劲的打嘟噜，身上粘的全是羊粪。
刘寡妇却胆颤心惊的跑来说，儿呀，他醉了，把他弄出去算了，可别生出事来，叫人家笑话。
醉五醉酒，醉得最不成样儿，又最像个样子的，是两个小日本带一条大狼犬进村的那次。
两个鬼子，放开一条像小牛犊一样的大狼犬，看着被狼犬吓的四散乱跑的村人，两个小日本嘴里呜哩哇啦，一路狂笑着走了来。那条大狼犬，跑到街中心时，却不往前追了。两个鬼子近前一看，原来地上正躺着一个醉鬼。那条大狼犬，正忙不迭的舔舐醉五吐出的一大片秽物。舐舔完后。那条狼犬还把一条血红的长舌，伸到醉五的唇边，去舔食残留在那里的渣滓。醉五迷迷糊糊，但觉奇痒难忍，便努力睁开半只醉眼，马上却又闭上了，口里咕咕噜噜，又含混不清的说，……舌头……给耳朵……也……不喝了……
两个鬼子连忙喝住爱犬，上去，咣咣，照醉五就踢了两脚。醉五翻一个身，却又呼呼的睡在那里了。两个鬼子，嘿嘿的一阵怪笑，就喀喀的跺着大皮靴子，走了。
第二天，那两个小日本鬼子，却又跑到村子里，叫嚣着，非要找那醉鬼。因为，鬼子的那条德国黑背大狼犬，在回去的路上，竟一头栽进道旁的深井里淹死了。俩鬼子怀疑是那醉鬼给下了毒，定要找那醉鬼为爱犬报仇不可。弄的村子里，鸡飞狗跳墙，人心惶惶。鬼子折腾了大半天，却也没有搜出醉五的影子。村人们，虽然怨恨醉五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可心里面，又很有些的感激醉五，为民除去一害。
这一日，天刚擦黑时，村长领着几个陌生人，还抬着伤势挺重的一个，摸黑进了村子。
醉五不知从哪里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正与村长碰了一个照面。
村长说，五，你小子又灌猫尿了？听着，啥也不准乱说！谁问，你就说什么也没看见，听见没？啊！
醉五一脸的困顿，不知其所云，直愣愣的看了半天，摇一摇头，又点了点头，便晃晃歪歪的走去了。
过两天，鬼子忽然把村子给围起来了。把村民们全都赶到村头的打谷场上。鬼子便开始训话，说得了情报，村里面窝藏着八路的伤病员。交出来，大大的有赏，不交出来，挨户搜查，抓出来，统统死了死了的干活！
村人们一片惊慌。
村长也暗捏一把冷汗。
村长手指着村人对鬼子说，太君，他们，统统的，都是良民。他们，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八路六路在哪里……
八嘎！
鬼子小队长左右开弓，村长的脸上，即可便泛起一道道血红。
鬼子又开始往外拉人了。村人们吓得都往后乱躲乱退。刘寡妇的儿子，后退时脚下一绊，跌了一跤，正好给鬼子一把抓住。
小孩！你的说，八路军，哪里的有？不说，死了死了的有！
刘寡妇的儿子，哇的一声，给鬼子吓哭了。
娘……娘……！
刘寡妇冲过去护住儿子，颤颤惊惊的说，太，太君，俺们，都是好良民，好人哪，俺，真的不知什么八路九路在哪里……
鬼子小队长龟田，拔出腰间悬挂的战刀，照着娘儿俩晃一晃，吼道，不说，死了死了的！
鬼子的战刀寒光闪闪。
刘寡妇抱住儿子，吓的浑身瑟瑟颤抖。
这时，人群外面忽然悠悠的传来一声，……别……问了……我……知道……！
晃晃悠悠，就从谷垛后转出一个人来，手里拎着一个黑亮的大号瓷酒壶。竟是几日不见的醉五。
死大狼犬的俩鬼子一见，立刻咆哮着冲过去，抓住醉五的胸衣乱嚷，八嘎！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鬼子小队长龟田，却用手示意两个鬼子退下，露出一脸的奸笑，嘿嘿，八路，你的知道？说出来，好酒的，皇军大大有赏！
醉五拎着酒壶，冲人群抡了半个圆弧，说，……。八路……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把他们……给放了……
鬼子龟田便示意手下，将刘寡妇娘俩放回人群里去了。
醉五就把大酒壶在手里一扬，说，我……我带你们……去找八路……
村长的心，一下便提到嗓子眼，差一点就没跳出来。可是，他马上又发现那醉五，却带着鬼子往村后的高梁地里去了。村长才稍稍松出一口气。但不知这醉五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醉五晃晃悠悠，带鬼子在高粱地里转了半天，也没见半个八路的影子。鬼子才知道上了这醉鬼的当。
鬼子急了，八嘎！八路哪里的有？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
醉五却忽然转过身，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子站的地方，就是你他妈的八路！我日你个八辈祖宗！……
猛地，醉五抡起手中的大瓷酒壶，照身旁一个鬼子的头上，便狠狠的砸了下去。啪嚓一声闷响，那鬼子的头颅便开了花。
醉五又是一阵狂笑，日你个奶奶！小日本的脑袋，这么不……
哒哒哒……
一阵乱枪响过。
醉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终于也没能够站住，慢慢慢慢的倒下去了。
鬼子终于撤去。
村长带人来到醉五出事的地方。醉五身中数弹，早已断了气。他的手中，还握着半截不曾松开的酒壶柄。
醉五，这小子！
真没想到，醉五，还能干出这有志气的事来！
醉五，好样的哩！
村长，给醉五，立块碑吧！
……
众人七言八语之后，村长又好一阵子沉默，才说，立碑？……。，倒不如……栽棵树哩！对，我看，就栽棵树吧。
那时侯，却正不是植树的季节，于是，就有人从近处给拔来棵桑树条，栽在那里。
醉五娘来了。
醉五娘挪动着一双小脚，臂间挎一个竹篮，走一步，哭一声，我那苦命的五呀！一路蹒蹒跚跚的走了来。
众人闪开一条路。醉五娘来在醉五的坟上，她放下手中的竹篮，掀开盖巾，从里面竟倒出一大堆她亲手缝制的新布鞋来。醉五娘燃着火纸，将那些新布鞋，一双一双丢进火里，丢一双，哭一声，我那苦命的五呀！娘来看你来了！娘给你送鞋来了……
又圆又大的夕阳，将高粱地的上空，染成一片惨烈的血红。
夕阳中默默肃立的人们，无不为醉五娘那悲惨凄凉的哭声，感动的潸然泪下。
令村人想不到的是，醉五坟旁的那株桑树条，竟然顽强的活了下来，并且活的挺旺。过两年，那桑树的青枝绿叶之间，还密密匝匝的挂满了紫红的桑葚。
又一年，醉五的娘也去世了。但每到清明节那天，人们总见醉五的坟头上，还有新烧火纸的灰烬。后来，随着那棵桑树的长高长大，渐渐变成一合抱粗的时候，那给醉五烧纸的人，也就没有再来。
草于醒梦精舍
2011.09.22
-全文完-
▷ 进入素心若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