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在比赛中重伤,为了早日回到足球场,我一直努力地进行恢复训练。直到被医生宣判腿部伤势过重,终生不能从事足球运动。21岁的我惨痛地结束了自己刚刚开始的职业生涯。球队发给我一笔抚恤金。我在一座小楼的二楼租了一间房子,独自住下,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在寂静中抚摸心头的伤。
我的生活是模式化的。每天睡到自然醒。我慵懒地睁开眼睛,阳光已透过窗户,洒满小屋。我麻木地转着脑袋,就像被困在瓮中的乌龟。我的目光总是先落到墙上的“最佳射手”锦旗上,然后落在自己高举冠军奖杯的巨幅照片上,最后落在自己的伤腿和床边的拐杖上。我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脑袋低垂到胸部,双手支撑着前额。这个姿势保持一分钟十秒。然后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胳膊总要伸三次才能伸进衣袖。拄拐杖起身洗漱,之后打电话喊外卖,早饭午饭合为一餐。我打开电视,看足球比赛录像。梅西、卡卡等人在绿茵场上潇洒地奔跑,脸上写满了意气风发,犹如广袤原野上的骏马。我会突然关掉电视。往往这时响起敲门声,我拄着拐杖起身开门,从送外卖的小伙子手中接过饭,付钱,关门。门外传来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犹如欧洲经典电影里的诀别那般毅然决然。
饭后,我会听音乐。我喜欢披头士乐队,尤其喜欢他们的《yesterday》。我用电脑观看他们的演唱视频。约翰.列农抱着吉他,感伤地唱:“昨天,一切烦恼离我很远,现在却近在眼前,我已不是曾经的我。忧伤的阴云悬挂在我上方……为什么她舍我而去,我不明白,她也没说……我是多么怀念和渴望,昨天。”我也爱听克莱普顿的《tears in heaven》,据说这首歌,是他写给自己坠楼身亡的幼子的。这个四五十岁的沧桑男子沙哑地唱:“如果在天堂再会,你是否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如果在天堂再会,你是否别来无恙?如果在天堂再会,你是否愿意搀扶我一把?时间能让你倒下,时间能让你屈膝,时间能伤了你的心……”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我通过上网听歌消磨时光。听腻了就关掉电脑,拿起一本诗集看。
我每天只看一首诗,艾米丽.勃朗特的《忆》:
你冷吗,在地下,盖着厚厚的积雪 ,远离人世,在寒冷阴郁的墓里?
当你终于被隔绝一切的时间隔绝 ,唯一的爱人啊,我岂能忘了爱你?
如今我已孤单,但难道我的思念 ,不再徘徊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岗,
并歇息在遍地蕨叶和丛丛石南 ,把你高尚的心永远覆盖的地方?
……
我禁止我青春的灵魂对你渴望,我抑制无用的激情进发的泪滴,
我严拒我对你坟墓的如火的向往—— 那个墓啊,比我自己的更属于自己。
即便如此,我不敢听任灵魂苦思,不敢迷恋于回忆的剧痛和狂喜;
一旦在那最神圣的痛苦中沉醉, 叫我怎能再寻求这空虚的人世?
我每天把这首诗读五遍,然后放下诗集,抱起吉他。我简单地学过吉他,可以照着谱子弹。我半通不通地弹《斯卡布罗集市》、《友谊地久天长》,一遍又一遍。弹累了,就放下吉他,喝一口可乐,然后一仰身子,瘫在椅子里,把歌谱盖在脸上。每天会保持这个姿势三分二秒。然后拿开歌谱,打电话叫外卖。仍然是中午的小伙子。开门,拿饭,付钱,关门。小伙子的脚步声仍旧毅然决然。饭后,我把饭盒丢在垃圾桶里,里面的饭盒已经堆积如山。我再次打开电脑,玩实况足球。我很享受操纵着国际巨星们在绿茵场上纵横驰骋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我觉得自己就是梅西,就是卡卡,带领着我的球队冲击世界之巅。每天的游戏都以我控制的球队问鼎冠军告终。每当关上电脑,回到现实中,我看着窗外的沉沉夜幕,刚才的兴奋心情就会被一种深切的空虚感取代。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墙上的“最佳射手”锦旗和自己高举冠军奖杯的巨幅照片,再看看自己的伤腿和身边的拐杖,然后我会再次一仰身子瘫倒在椅子里,长长地叹一口气,双手掩面,潸然泪下,心如刀绞。或许,每一个人在梦想破碎时,都是这样的吧。如此姿势保持三分三秒,然后我拄着拐杖起身洗漱,再然后睡觉,直到第二天自然醒。
如此生活模式被打破,是在一个蝉鸣充斥耳畔的下午。当时我刚放下诗集,正要抱起吉他,窗外突然飘进一阵悦耳的吉他声,比我弹得顺畅多了。这阵吉他声犹如一泓清冽的泉水,透过单调的蝉鸣,流进我耳畔。我转过椅子,上床,爬到窗户前,手扶窗台向下看去。弹吉他的是一个女孩,她站在楼下的跨河大桥的栏杆旁,距离我的窗台不到十米,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她穿着白色短袖衫,背带式牛仔短裤, 上衣胸前印着一个红色的空心心形,头戴装饰着红花的草帽。她身上挎着一把民谣吉他,弹唱着《斯卡布罗集市》,敞开着的吉他袋子放在她身前的桥面上,里面放着行人扔下的零钱。她唱得非常投入,脸上始终挂着深情而略显哀怨的微笑。一曲结束,我产生了给她鼓掌的冲动,但双手终究没有抬起来。她继续弹唱,洛德的《sailing》,淡淡的忧伤透出一股苍劲,一种含泪微笑的味道。
她牢牢吸引住了我,我遗忘了身边的吉他。这是我搬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没按时弹吉他。我不觉间把胳膊肘放在窗台上,双手支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欣赏她的弹唱。她的嘴角始终形成柔和的弧度,她似乎在单纯地享受音乐,并不在乎行人给她多少钱。
我记不得这样看了她多久。夕阳西下时,她收起了吉他。我以为她要走,她从地上的旅行袋里取出画板、画笔、颜料和小折叠椅,对着夕阳坐下,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的头发没扎起来,刚好触及肩部。从她面对的方向判断,她画的是夕阳。我对绘画没兴趣,更何况我也看不到她的画面。但我就是不愿意离开窗台,回到我那模式化的生活中。我仍旧默默地注视着她。
夕阳消失在天边,夜幕降临。她收起东西,轻快地离去。
我手扶窗台,看着她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转过身,靠着窗台,缓缓地滑下来,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肚子饿了才想起打电话喊外卖。晚饭后继续玩实况。玩完后照样哀叹一阵,然后睡觉。那夜的梦里,那个女孩在我面前弹吉他。第二天醒得很早,但是醒这么早,也没事做,于是接着睡,直到平时起床时间。然后一切按模式进行。就在我第五遍读完《忆》,那阵吉他声再次从窗外传来。我猛然想起昨夜的梦。我来到窗前,手扶窗台,不太敢把脸完全探出去。她仍旧是昨天的衣着,昨天的笑容,昨天的歌声。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她始终看着前方,应该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吧。我一直在窗前,直到她收拾画板,轻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上网时,不自觉地搜索她唱的歌。好几次我按了静音,侧着耳朵听窗外的声音。终于传来了。一股莫名的悸动牵动我匆忙抓过拐杖,开门,关门,下楼梯。多少天以来头一次来到室外。她出现在我的正前方。她的眼睛神采奕奕,草帽下的秀发在风中舞动。我突然感到,空气好清新。我慢吞吞地移动到她面前,弯下腰,在吉他袋子里放入十元钱。她似乎朝我微笑了一下。我走到她对面的桥栏杆旁,靠着栏杆坐下,双手拄着拐杖,手背托起下巴,听她弹唱。夕阳西下,她背对我而坐,画画。此时太阳鲜红鲜红的,它的光像是被谁掠去了似的,不再耀人眼目,而是十分柔和明亮。它向西缓缓地退着,像个俏丽的少女一样温存、恬静,西边的天空被染得通红。夕阳边的云霞,变得欣喜异常,时而围坐一团,倾诉衷肠;时而围着夕阳跳起了探戈……夕阳远处的天空,呈现出黑蓝色,使人联想到单恋者沉郁的眼睛。桥下的河面一片金黄,在风中波动着。她的背影逐渐变暗。她不时抬手拂一下飞舞的头发。
太阳逐渐消失在天边,天空被黑色的幕布覆盖。桥上的路灯亮了起来,四周的房屋也相继亮起了灯。目光所及之处,包括河面,一片璀璨辉煌。她利索地收拾好东西,轻快地离去,我目送她。当她经过路灯,我看见她的头发潇洒地飞舞,胸怀顿觉一宽,心仿佛被浸泡在清凉的泉水中,畅快极了。
以后几天,我都迫切地期待下午的到来。每到三点左右,我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下楼,来到她面前,在她的袋子里放上十元钱,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一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听她弹唱。不断有行人从我和她之间走过,她的身影被挡住,又出现,被挡住,又出现……她的眼睛始终看向我这边。有时我觉得,她在特意对着我微笑。我总是坐到她离开才回去,然后一边哼着她弹的曲子一边洗漱。好几次梦见自己和她背着吉他,携手相伴,自由自在地流浪,依靠卖艺过着朴素而潇洒的生活。醒来,情不自禁地傻乐一会儿。事实上,我也就是每天隔着桥的人行道看她几小时罢了,从没和她产生交集。
按照这个状况发展下去,我和她始终不会说一句话,但事实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的。那天她收拾完东西,我拄着拐杖站起身,刚迈一步,不小心没站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我手撑地面同时,听到几声靠近自己的脚步。一双纤纤玉手扶着我的胳膊。“哎,当心啊。”那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说。我抬起头,夜幕下看不清她的脸。画中人从画面上飘下,来到我身旁。我感到莫名的紧张,张张口,“谢谢”二字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我低下头。拄着拐杖,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当心哦。”她说。我笑了笑。她见我站稳了,就松开了手,我开口:“你……你的吉他,弹得真好。”
“爱听吗?”她把舞动的头发撩到耳后,仰着头问我。
“当然,不然怎么天天来听。”我回答。
她突然笑起来:“你的语气真有特色。”
“是吗?”
“是啊,”她学着我的语气说:“当然,不然怎么天天来听。一种很沧桑的感觉。呵呵,我个人的想法,不必在意的。“
“不在意的,”我说,“我很羡慕你弹吉他的本领,我弹得比你差远了。”
“哦?你也弹吉他?”她惊讶而兴奋。
“本来是的。自从听到你的吉他声,就懒得弹了。反正弹吉他对我而言,只是把玩孤独和无奈的方式。”
她饶有兴趣地说:“你弹给我听吧,”她把吉他袋子卸下来,拿出吉他,双手捧着递给我,“弹弹吧,好不好?”我低头看着吉他,再看看她的脸,夜色下她的笑容依稀可见。我无法拒绝。“好吧……”
我靠着栏杆,把拐杖放在一边,抱着吉他。她站在我旁边,小心地搀扶着我。风亲昵地吹过,她舞动的头发触到我的脸颊。我注视着前方璀璨的灯火,眼前掠过这样一幅画面:我和她彼此搀扶行走在繁星下的沙滩上,海风拂动着我们的银发。我的呼吸变得迟缓、滞重。
“你爱弹什么曲子?“她问。
“《斯卡布罗集市》吧……“
我断断续续地弹了一段。“就这样了。“我犹豫一下,把吉他还给她。“你要勤加练习哦!”她笑笑。
天边传来滚滚雷声。“哦,要下雨了,早点回去吧,”她背好吉他,把草帽往下拉了拉,边说边后退,“再见!”她招招手转过身。雨点落了下来。
“不如……”我迟疑片刻,终于说出这句话,“你到我那里坐会儿吧,避避雨。”
已经跑到路灯下的她停下来,扭过头看我, 扬了扬眉毛。
“这雨……可能一个小时就停。顺便教我弹吉他吧。我独自住楼上。”我补充。
她转过身,“好吧。”
我拄着拐杖走向小楼,她和我并肩而行。“走路方便吗?”“还好啦。”
上楼,开门,让她先进。“需要换鞋吗?”“不必,没准备拖鞋。”她轻轻笑出声。
我关上门,发现她注视我的锦旗和照片。
“都是些旧东西。”我为她拖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在床上,伸脚把装满饭盒的垃圾桶推到墙角。
她把装画夹的袋子放下,坐下来,再把吉他袋子卸下。她的目光落在诗集上:“你看诗歌?”“嗯。”“递给我。”她向我伸出手。我把诗集递过去。她靠在椅子里,纤细的手指飞快地翻动书页。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她:瓜子脸,小巧的鼻子,细长的眉毛,神情专注、安闲。她抬起头看向我,一时间我感到小小的慌乱,正犹豫着要不要移开目光,她开口:“喜欢普希金么?”“嗯……一般。看过他的《致大海》。”“喜欢哪个诗人?”“艾米丽.勃朗特。”
“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呢,“她扬起眉毛,抬头看向灯,仿佛要从那里找到答案,”对了,《呼啸山庄》的作者。还以为她只写小说呢。“她突然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
”你看过《呼啸山庄》吗?“她反问我。
“了解过。”
“觉得你挺像里面的男主角希斯克利夫。”
“嗯哼?”
“沧桑、忧郁,还有,”她扑哧一笑,“帅气。个人看法,不必介意。”
“不介意。”
“喜欢哪首诗?”
“《忆》。”
她把诗集递来:“帮我找出来。”
我翻到那一页,递给她。她扫了几眼,读道:“你冷吗,在地下,盖着厚厚的积雪 ,远离人世,在寒冷阴郁的墓里? 当你终于被隔绝一切的时间隔绝 ,唯一的爱人啊,我岂能忘了爱你 …………文笔很美,但是太悲哀,我还是喜欢普希金的诗。”她找出那首诗,酝酿一下感情,娓娓读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哀,不要心急,忧伤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终将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她放下诗集,看向我,我给出评价:“声音很甜,就像你唱歌那样。”
“你也读读《忆》吧。”她把书翻到那一页,递给我。
“不了,没试过,不想。”我摇摇手。
“好吧。”她把诗集放回原处。
我们陷入沉默。只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不时轰鸣的雷声。我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拐杖,似乎它身上有打破沉默的话题。
“你要我教你弹吉他?”她打破沉默。
“嗯……”
“你吉他呢?”
我把吉他拿出来。她也抱起吉他。“手指的姿势要这样……”她耐心地演示,语速和动作很缓慢,我一言不发地遵照她的指示。我低头注视着两把吉他,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你进步挺快的,”她说,“来,我们合奏一首《sailing》。”她的语气似乎表示她确定我不会拒绝。“你也唱吧。”我说。“不,没状态。”她微撅嘴巴摇头。“唱吧,你刚才朗诵就挺好的。”我说完,她歪着头看我。“我有歌谱。”我拄着拐杖去拿歌谱,翻到那一页递向她。她伸手接过,嘟囔道:“还以为你是乖孩子呢,原来也会固执。好吧。这是中文歌词……也好,尝试一下用中文唱。”
她坐好姿势,我摆好吉他。我们在断断续续的雷声和持续不断的雨声中拨动琴弦,苍劲、深情、激荡、略显忧伤的乐曲响起。她扬起下巴,目光悠远,面色庄重,仿佛她正在进行神圣的宗教仪式。她带着一种含泪微笑的感觉唱道:“我在远航,我在远航,穿越海洋,重回故乡 。我在远航,乘风破浪,向你靠近,获得自由 。我在飞翔,我在飞翔,像那鸟儿,展翅翱翔 。我在飞翔,穿过云朵,向你靠近,获得自由。是否听到,我的歌唱,夜色茫茫,道路长长 。我命垂危,人世凄凉,有你依偎,宛若天堂。我们远航,我们远航,穿越海洋,重回故乡 。我们远航,乘风破浪,向你靠近,获得自由。”
我头一次如此用心弹吉他,带着宗教仪式般的庄重。一曲终了,屋内余音袅袅。窗外雷雨声依旧。她看向我,目光从容而略显高傲,仿佛,在要求我称赞她。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鼓掌。她露出欣慰的笑。
她看向窗外,无可奈何地说:“这么大的雨,恐怕一小时停不了。”我沉默不语。“哎,问你,”她取下草帽,悠然自得地扇风,仿佛大雨和她没关系,“每天都干些什么?”
“嗯,”我沉吟片刻,回答,“睡觉、吃饭、看诗、玩游戏、上网听歌、下楼听你弹吉他、看你画画。”
她微笑一下:“就这?”我认真思考一会儿,回答:“基本就这些。”“为什么不多出去走走呢?宅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有什么意思?青春苦短,虚度是罪。”她把玩着草帽上的红花说。“没心情。”我如实回答。
她把草帽戴上,问我:“我戴这顶帽子好看吗?”我楞了一下,回答:“挺好的。”她再次微笑,她说:“其实我觉得,人生在世,快乐是最重要的。心情好就是最大的收获,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好心情。再大的事情,当你能够正视它时,它就算不了什么。我很欣赏一句歌词:即便全世界都不理睬我,起码快乐悲伤由我自己决定。”我淡淡一笑:“我很欣赏也很羡慕这种境界。”
“其实快乐很简单,”她若有所思地扬起下巴,“轻松地呼吸每一口新鲜空气,侧耳倾听鸟叫蝉鸣,张开双臂拥抱温柔的风,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白云……”我凄然一笑:“当你无比珍视并发誓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被现实的拳头无情砸碎,你还能做到这些吗?”
她咬着嘴唇低下头,我无奈地叹口气。再次陷入沉默。雷雨在窗外咆哮。
她抬起头说:“我在音乐学院有个同学,她吉他弹得棒,歌唱得好。她想成为一个成功的歌手,为了这个梦想,她努力地奋斗。然而她却被诊断出绝症,生命只剩下两年。”她停下来,眼眶发红。我找出纸巾递给她。她擦擦眼睛,继续说:“刚开始,她难以接受,一度想到自杀。但她最终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她这样认为,既然人生只剩下两年,那就让这两年精精彩彩地过去吧。她四处旅游,从青山绿水到粗犷戈壁。她抛掉了对名利的执著,尽情享受着纯粹的快乐,在生命的末尾。命运和现实已经足够残酷,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
我无言,陷入沉思。她继续说:“我觉得,判断一个人是否坚强,就看他能否在遭受打击后,接受现实并且坚持微笑。”我凝重地点点头。“看着我。”她说。我看向她。她歪着头看我一会儿,扑哧一笑。“你笑什么?”“你好乖。”“好吧。”“明天陪我出去玩吧。”“你每天不是都弹吉他吗?”“那是下午,上午我到处玩的。”“好吧。不过我行动不便,可能耽误你时间。”“没事,我用自行车带你。ok?”“ok。”
她再次看向窗外:”哎,这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啊。“我抱歉地说:”不该喊你来避雨的。我这里有雨衣和雨鞋。”她再次歪着头看我,直到我把目光移开。”你看到了,我这地方太小……“我愧疚地解释。“好吧,给我拿来。”她穿好雨衣和雨鞋,背起东西。我为她开门。“不用送了,”她轻快地跑下楼,回头招招手:“明早见!”我扬起手。
她走后,我没玩电脑,洗漱完就睡了。入眠前我看向窗外的夜空,雨已停止。天空获得一种奇特的撼人心魄的沉寂,仿佛一部伟大的交响乐刚巧处于休止符,或者激越到无法言喻的轰鸣的拖音。“明早的空气 ,一定很清新……”带着这个念头,我陷入梦乡
醒得格外早。我刚想活动一下筋骨,听到窗外传来她清脆的声音:“乖孩子,起床啦!”我急忙坐起身,向窗外看去。明朗的朝阳下,她靠着自行车,肩背吉他,柔和、清亮地笑。她身穿深蓝色短袖衫,左肩部分裸露着,由一条带子连接前后,上衣从腰部以下是白色和浅蓝的交错横条。下身是牛仔裤。仍然戴着那顶草帽。
一股久违的、强烈的喜悦涌上我心头。我笑起来,喊道:“稍等,就来!”匆忙洗漱完毕,梳好头,挑了件最整洁的衣服穿上,拄着拐杖下楼。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似乎夹杂着甜味。她含笑看着我走近她,问我吃饭没。我说没有,她递给我一个面包,看着我吃完,然后跨上自行车,指了指后座,示意我坐上去。我扶住车把说:“行动虽然不便,但骑车没问题,我来骑吧。”“哦?那好吧。”她坐到后座上。我把拐杖递给她,跨上车。她把拐杖安插在后座上,双手扶住我的肩。“到哪儿去?“我问她。”随便啦。“”总要告诉我个方向吧。“”真拿你没办法。先沿着河走吧。“”好。“我踩动踏板。此时正值旭日东升。太阳是白色的,四周有一圈金黄色的环形,周围的天空呈现柔和的玫瑰色,犹如朱丽叶邂逅罗密欧时脸上泛起的红晕。太阳在河面投下一串倒影,随着微波摇晃着。
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温润的阳光洒在身上,她的纤纤玉手扶着我的肩。我扬起头,微笑,心胸随之一宽。她不住地说话,说这片天空蓝,那棵松树直,这片河面的波纹美。我安静地倾听,时而赞同几句。路过一片树林,她指着那里说:“到那里看看。”“路太窄,骑不进去。”“走进去呗。”
我停车。她跃下,把拐杖递给我。我拄着拐杖走向树林,她轻快地奔向那里,头发舞动着。她回头朝我喊:“加油走快点啊!”我加快步伐,勉强没被她甩下。
“这里真安静。“她张开双臂仰头看向天空。树枝很茂密,把蓝天分割成一块一块。我走近她,她看向我,突然拽住我的手臂,继续小跑。她不时回头说:“再快一点啊,你行的。”我不得已加快步伐。她飘动的头发几次触到我的面庞,有股清香味。这一刻的感觉好美妙,我仿佛和风的女儿携手奔跑,在风的怀抱里进行我的……初恋。我逐渐气喘吁吁,她停下来,递纸巾给我。我一言不发地接过,擦汗,“坐下休息一会儿。”她坐在树下,我顺从地坐下,在她身边。她取下吉他,问我想听什么歌。“你弹什么我都听。”我说。她笑了:“好乖。”“你第n次这么说我。”她继续笑。她拨动琴弦,轻柔纯洁的音乐从她指尖流出,《forever young》。她扬起头,注视着树枝和蓝天,唱道:“ 让我们尽情舞蹈, 让天堂为我们等候,我们只需仰望天空,我们预料最坏的结果但保持乐观的态度,我们没有力量但永不放弃,我不想像衰老的马般死去,青春就像阳光下的钻石般璀璨,许多梦想在蔚蓝的天空之下迸发,我们会让它们成真,永远年轻……”
弹完,我们继续漫游。她走到一棵躺着的枯树前,一跃而上,伸开双臂保持平衡,行走。我跟在旁边。她没走稳,摇晃一下,我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和她相视一笑。她走下枯树,取出相机要我拍照。她摆出各种姿势:环抱树木,张开双臂仰视天空,抱着吉他席地而坐……
在树林游玩了两个小时,我们继续骑车。她要我骑到美术馆。这个美术馆小巧玲珑,别具一格。我们先欣赏了中世纪意大利的宗教画,又看了古印度的工笔画。一幅一幅,看得仔细极了。
“我喜欢这幅画。我有一种古印度总是初夏的感觉。“
我说的是一幅以象及树为主题的工笔画。
“发现你好浪漫啊。”
给她这么一说,我羞羞地笑了。我问起她画的夕阳,她说:“我觉得傍晚是太阳最美的时刻,它柔和、瑰丽、深情……可这也是它离去的时候。夕阳是美好却短暂的,所以我要用画笔永远留住这动人的美。画没带来,改天给你看。”
从美术馆走出,我们来到附近的广场,买了冰激凌,边散步边吃,她推着车。她拍拍我肩膀,指着天空,要我看一群翱翔于蓝天中的白鸽。
离开广场,我们又去听了单口相声。正好从曲艺馆前走过,她说,我喜欢听单口相声。我们买了两袋爆米花,走进去。我们一边吃爆米花,一边被逗得哈哈大笑。
出来时已是中午。她带我走进一座商业楼,乘电梯到六楼。这是一家餐厅。我们找了靠墙的座位坐下。“我喜欢到这里吃饭,”她把吉他袋子卸下,摘下草帽,说,“因为这里安静,我不喜欢在闹哄哄的地方吃饭。”我们点了饭菜。她要替我付钱,我坚决付了自己那份。她说:“我一大早把你拉出来陪我玩,理应犒劳你的。”“我挺喜欢出来玩。“我说。她笑。
她抚了抚头发,手撑着头,闭上眼睛,一副疲惫的样子。饭菜端上来了,我提醒吃饭。她咬着嘴唇摇头,眼睛没睁开。她脸色很苍白。“你先吧。”她说完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我问她要不要紧,她说休息一下就好。我先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没精打采地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她无力地睁开眼睛,拿起筷子鼓捣饭菜,迟迟才吃一口。
“怎么了?”
“头晕。”
“要不要上医院?”
“不用,没意义的。”
“继续趴着休息吧,也许一会儿就好。”
“但愿。”她笑。
我看她精神不佳,便没再和她说话。她双手撑着额头,接着趴在桌面上。我吃完饭,默默等着她。她抬起头,见我吃完了,就说:“走吧。”“你不吃吗?”她摇摇头。我们站起来。她摇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她,并从她手里拿过吉他袋子。我们下楼,我骑上车,她双手搭在我肩上,头靠着我脊背。“送你回家吗?”“嗯……“她告诉我地址。我骑到一个小平房前。我背着吉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她。她本想自己走到门前,但力不从心。她掏钥匙开门。”租的房子。“她说。我随她进去,并关门。她一头栽到床上。我环视屋子。面积不大,很整洁,摆放着画笔、画夹、颜料,墙上挂着很多画,全是夕阳。她如愿把夕阳的动人心魄的美留住了。桌子上摆着几个药瓶和一瓶波斯菊。我听说波斯菊即使被种在烟雾覆盖的工业区,仍可生存下去,而且长得楚楚动人。
“随便坐吧,”她仰躺着,手按额头,“我不舒服,那里有水,口渴自己倒吧。”“你喝药吗?”她点头。“喝几粒?“她伸出两根手指。我倒水,拿出两粒药,递过去,她吃力地坐起来,我扶住她后背,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没伸手接,任我喂她。她喝完后躺下,眼睛紧闭。“要喊医生吗?”“不用,根本没意义。”我帮她盖好被子,在床边坐下。默默守着她。她始终闭着眼睛,不时*吟几下。我想通过聊天的方式把她的注意力从痛苦上移开,就对她说:“和你一起真好,比宅在小屋里自怨自艾开心多了。”她没回应。我说:“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是一位降临凡世的天使,美好与快乐的化身。”她没回应。我说:“你昨天说,人生在世,快乐最重要。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是人们太脆弱,太想不开,太容易被现实中的东西困扰,一不小心就忘掉这个简单的、基本的道理,陷入了自虐的深渊。”她没回应。我说:“你问过我,命运和现实已经足够残酷,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我想,说到底,还是由于内心不够坚强吧。”她没回应。我说:“你说判断一个人是否坚强,就看他能否在遭受打击后,接受现实并且坚持微笑。照这样说,我的确太脆弱。我不会继续这样下去的。我要以微笑面对生活,并且坚持下去。”她没回应。我说:“你的笑容对于我来讲,就好比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我寒冷的内心。”她没回应。我说:“偷偷注意你很久了,在和你说话之前,就多次在梦中和你相会。”她没回应。我不再说话,默默凝视她。她秀丽的面孔好缄默,好隐忍,犹如童话里的睡美人。不清楚凝视了她多久,我渐渐出神,甚至忘记了自身和四周。眼里只有她。,随着嘴唇上有一股凉意像长矛一样直刺过来,我恢复了意识,我吻了她的唇。这种感觉……只有当一个朝圣者跪拜着去触摸那块让生命获得新生的圣石时才会体会到。
她仍然毫无反应。我隐约感到不祥,伸手探了探她的呼吸。她的呼吸十分微弱。我一惊,急忙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救护车来了,我跟着一起来到医院。
坐在急诊室外,我把脸埋在双手里,全心全意为她祈祷。医生走出来,遗憾地对我说:“她得了绝症,已经是晚期,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没有……”我想起她昨晚说的话:“我在音乐学院有个同学,她吉他弹得棒,歌唱得好。她想成为一个成功的歌手,为了这个梦想,她努力地奋斗。然而她却被诊断出绝症,生命只剩下两年。“原来她说的是她自己啊。我泪流满面。
夜幕降临,我拄着拐杖,独自一人向家走去。我听任泪水向下流。.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多日的默默关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相识,已在我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我要履行对她说的话,用微笑面对生活,并且坚持下去,永远坚强。我决定把锦旗和照片都收起来,不再沉溺在对往昔的追悼中;我决定每天坚持锻炼,争取可以不依靠拐杖走路;我决定多和以前的朋友熟人联络走动,而不是独自宅在家里;我决定用抚恤金开个小店,自给自足;我决定报吉他学习班,像她那样用音乐丰富自己的生活……
我加快脚步,向家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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