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碎雨,淅淅沥沥洒落一夜过后。瘦俏桐花的残红,仍在滴着它的清泪。微风拂动的湿润里,还挟着些微冷凉。初升丽日纯净的光照里,天地间,涤尽多日累积的浮尘,清清润润,爽净一片。
清晨才一走出房门,脸容悴白的阿四嫂,情难自禁,深深的便长纳了这一大口,沁润心脾的清鲜气息。放眼眺时,惊喜的明眸里却又映出一个,给一夜细雨洗刷的清净无染的干净世界。
“是观世音菩萨杨柳新枝上洒落的甘露呢!”
随着“呀”地一声轻叹,一个良善虔诚的意愿,也便在她惆怅的心田里蓦地升起了。回转过身来,阿四嫂向着住室就轻声的唤一句:
“毛儿他爸,我们趁这爽净天气,便到普陀山上,谢一谢,那慈悲无量的观世音菩萨去吧!”
“你,这身体……,可能行?”
“我,这不是很好的么。我们,便赶快的去吧。”
阿四嫂这场重病得在身上,算起来也有近两年的光景了。病上身时,她那身下来红多日迟迟的不去,便是一个很大的征兆了。然而阿四嫂那时的心里,只想着拼了身家性命去赚取更多的钱,好把买楼房欠下的七万元债款早日还上,哪里还顾的上去医院看一看大夫呢?其实,早在她生病住院前的多半年时间里,忙了整日的阿四嫂夜里才一回到家,便常要一连声的叫嚷,“哎吆吆,我的这腰,酸疼的都快要掉下来了!”那时阿四嫂这腰疼的症状,便应引起她足够的警觉了。可是好胜要强的阿四嫂,却又一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颇为自负,哪里还把这点腰酸背痛的小毛病放在心上呢。她便还是一如既往的日曝街头练地摊,把一些小衣饰之类的物品,廉价卖给过路的行人,好赚取一点可怜的利润。那时,她更像一只早出晚归到外面四处觅食的老鸹。终日饱受栉风沐雨之苦自不必说,就是对待吃饭这件事情上,她也常是对付糊弄了事。渴了,喝几口自己带来的白开水;自觉胃腹亏空的不能再坚持时,便弄些粽子、烧麦、油条、面包什么的,来填充填充。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终于那一天,阿四嫂就不能再去出地摊卖东西了。她只觉软软的这两条腿,直如踩到棉花包里一般,她实在没有力气去出摊卖东西了。但她的心里,却一时又怎么能够放的下呢?就还是非常的惦念:自己这一不去,那地摊,会不会就给那个推车卖纸的胖女人占去了呢?思前虑后,犹犹豫豫的,阿四嫂还不肯下去医院看大夫的最后决心。毛儿的爸爸,可是真的急了:
“你,还要命不要了?为了这破楼房!当初,我,原本就没有同意!公司不景气,我们负着这重债不说,你,还要雪上加霜怎的?若再生个三灾八难出来,你,还让我活不了?……”
依然是念念难舍。正月十五那日上午,阿四嫂终于在阿妹硬硬的催促里住进医院。住院这天,恰好也是阿四嫂刚刚搬进新楼的整三个月头上。
化验检查的结果一送出来,毛儿爸爸心头上的梁柱子,轰的一下便坍塌了。他痛苦的抱头蹲在医院廊道的地板上,久久说不出话来。阿四嫂患的这种再障性贫血病,是一种花钱就像填坑而又极难医治的血液病。阿妹听了这结果,当时便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了。阿四嫂一时也给这意外结果惊的两眼发直,但觉心里面咔嚓一下,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便掉下去了。随着一阵虚空与惊惧的袭来,人也便在那里一下木然呆立住了。
阿四嫂手上引燃一柱檀香,****观世音菩萨坐前的香炉里,双手合在胸前,人才刚刚在蒲团上屈膝跪下,那大颗大颗的泪滴,也便直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滚落了。阿四嫂边流着忏悔的清泪,口里边低声的泣述: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呀,俺知道俺患在身上的,这不是什么好医的病。俺以前对于佛、菩萨,也没有很虔诚的尊敬过。只知道一门心思赚更多的钱,甚至连那世间的常理与亲情,也都无所顾及了。俺知道俺身患这病,便是上天对俺做人罪过的报应与惩罚。俺也不再奢求观音大士您能大发慈悲,让俺好了这难治得病了。现在,俺只想把一些长久积在心里的真心话,说与慈悲无量的观世音菩萨您听听……”
阿四嫂清泪涟涟,低声泣诉,那往事断续的碎影,也渐渐在脑际间浮现,慢慢又联成片断了。
阿四嫂的娘家原是农村乡下。二十岁时经人介绍,嫁给在城里上班的毛儿爸爸。远在很早的时候,阿四嫂便有一个了不起的想法:她要住进城里,走出这片穷乡僻壤,去当一名人人慕羡的城市人。然而虽是嫁给了毛儿的爸爸,但阿四嫂的城市人身份却还并不符实。因为她和毛儿爸爸在这个小城市里,还没有一处属于她们自己居住的楼房。自那时起阿四嫂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赚取很多的钱,结束这种半年内连续搬家三次的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好实现她住楼房的梦想和心愿。
阿四嫂会一手裁剪衣服的好手艺,制作出来的服装,做工精细有式有样,不啻于商店摆售的标牌产品。阿四嫂又勤勉的惯了,每日起早贪黑不停的忙活,小店生意便很是红火看好。然而好景难长,这样的红火日子过了不到一年,租赁店面的半条街都要拆迁了。阿四嫂便在另外一条街上租赁了片店面。可是制作衣服这生意,一需手艺高,二要人缘好。因为店处僻地所见又都是些生面孔,阿四嫂的手艺即使再高,无奈先前熟识的一些老顾客,却也不肯跑很远的路来找她制作服装了。好一阵子,阿四嫂店面的生意便极其的清冷。阿四嫂便去服装批发市场,联系加工批量服装,来补给店里的清淡生意。只是,给人加工服装是件很辛苦的工作,加工费用又少的可怜,一天忙到晚不停的工作,能赚上二三十元也算是好的了。
阿四嫂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她夜以继日的忙裁剪,连老家、娘家也都很少回了。娘说:“唉,这阿四一天一天倒是有多忙呀!连娘也都给忘记不要了!”娘便拾了一篮子鸭蛋什么的,来城里看了阿四嫂两三次。直到毛毛要降生前的三十几天里,阿四嫂还在俯着重身子踏机器缝制衣服。婆婆见了就很有些的急,说:
“我说他阿嫂呀,你便歇歇的吧,你不要命,我,还要孙子哩!”
毛儿出生后的数月时间里,阿四嫂没有生意做,日日里看着别人赚钱眼红,心里便很是烦闷的不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毛儿也在一天一个变化。可是忽然有一天,阿四嫂却惊异的发现学走路的毛儿,一只小脚向里弯曲着放不平在地面上。阿四嫂的心里可是慌了,急急的将毛儿送到医院里请大夫诊治。结果大夫看后无奈的摇摇头说:“这是先天畸形,没有好办法,只能是趁孩子发育期间长时的矫正。”
阿四嫂看着怀中毛儿的一双小脚,时不常的,便要落几滴难过的眼泪。阿四嫂知道毛儿的这只跛脚,便是自己怀孕期间拼命工作的结果。
还好,毛儿的那只畸形的小脚,经过阿四嫂没日没夜的长时矫正,走路时的跛形总算还不太明显。
毛儿一岁时,阿四嫂便把他送回乡下老家给婆婆带着,她便又开始了她的没日没夜的赚钱工作。
婆婆有怒无处发,一看见毛毛走路时那只微跛的脚,口上止不住便要一连声的乱骂:
“奶的个孙吆,都是你那要钱不要命的好娘,给造的业呀!”
毛儿在乡下与奶奶呆的时间一长,渐渐的也就不想妈妈了。半年后的那一天,婆婆就带了毛毛来城里,让阿四嫂母子相见。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毛儿说啥也不跟着阿四嫂,哭着喊着要找奶奶。那时,阿四嫂看着与自己生疏了的毛儿,心里一阵酸楚涌上来,眼圈也止不住的有些发红。但阿四嫂牙一咬,心一横,还是让毛毛跟了婆婆回去,自己又没日没夜的忙工作去了。
2003年国庆节前夕,毛儿爸爸单位出台了职工住房的利好办法,凡职工购置住房者,单位补助一部分,自己再出资11万元,来年便可住上三室一厅的新楼房了。得知这个日思梦想的好消息,阿四嫂当即便给毛儿爸爸决定:“买!”
“可我们家只有4万余元的存款呀,剩下的大部分款项,哪里来?”
毛儿爸爸愣愣怔怔的望着语气坚定的阿四嫂,愣愣怔怔的说。
“剩下的事情你别管,办法我都想好了!”
阿四嫂就回娘家,与姐妹兄弟们东筹西借弄来2万元。之后,她又让退休的公公出资帮忙买楼。公公生活拮据拿不出多少钱来。阿四嫂就又力争公公担保抵押贷款5万元,总算筹足交齐了房款。到明年八月,阿四嫂一家便可住上新楼房了。
交齐了房款,阿四嫂的身上无疑像又打了一支强心的针剂,她工作起来更加的没日没夜了。然而,仅凭赚加工费还借款,那真实在是太难了。阿四嫂见人家出摊卖服装饰品的生意不错,还不用交纳租赁费什么的,她便又干起了街上练摊的营生。数月下来,阿四嫂还真是又学会不少生意经,人却也瘦黑多了。
国庆节黄金周长假期间,二表哥送来三张观看明星节目演出的门票,毛儿爸爸便又邀来阿妹,陪阿四嫂一同看看节目玩玩。阿四嫂说啥也不肯去,后来就说:
“那门票一百多元一张,有啥看头呀?还不如卖掉换些钱花哩!”
阿妹说:“钱钱钱,你的心里就只剩下钱了,快些的走,放松放松去吧!”
阿四嫂给阿妹强拉硬拽来到剧场。
剧终的时候,阿妹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阿四嫂。毛儿爸爸领着毛毛也是万分的焦急。长等不见,毛儿爸爸也只好说:“我们就先回家去看看吧!”
家里也没有阿四嫂的影子。又焦燥不安的等了大半天时候,阿四嫂终于敲门进家了。可在她的身上,却实实在在背了一大编制袋的空饮料瓶。阿四嫂满面喜色,边放下身上的袋子边说:
“一百多个呢,一角一个,也卖十几元钱哩!”
“你呀你呀,真是……”
“唉!”
阿妹与毛儿爸爸哭笑不得的看着阿四嫂,又无可奈何的摇一摇头,就叹出了这一大口的长气。
毛儿爷爷心脏病发作住医院手术,需要两万余元的手术费用。单位给报销,但费用需先垫付出来。阿四嫂只拿出三千元,却再也不肯往外拿了。毛儿爸爸、婆婆因此还与阿四嫂大闹了一场,把四邻八家也都给引了出来瞧看稀罕了。但阿四嫂的语气却非常之坚决:
“伺候,拿东西都行,再要钱确是没有!”
毛儿爷爷出院后回家了,婆婆也将毛毛送回来不给照管了。一家人闹的别别扭扭不欢而散。
毛毛的小姑出嫁,毛毛爸爸的意思陪送一台800元左右的洗衣机,阿四嫂却只给了毛儿爸爸200元钱,说:
“我的手上就这些,你送多少我都不管,办法你自己去想!”
毛儿爸爸眼里冒火,气的怒骂:“你个臭婆娘,还有点人味儿么?”
毛毛与幼稚园的小朋友在一起耍,将一个小玩伴推跌了一跤,摔折了手臂,孩子的妈妈找上门来。阿四嫂死活不曾认是自己的毛毛干的,并且对于受伤的孩子也不管不问。伤手孩子的爸爸妈妈一边给孩子看病,一边到阿四嫂家门口吵闹不休。事情延续了十余日也没有个结果。那受伤孩子的爸爸就纠集了十余人,围在阿四嫂家的门口不给说法硬是不走。毛儿爸爸怕惹出大乱子,找人来调解,连医药费另加养护赔偿,共拿出2000元才算平息了事。
好在过明年九月,阿四嫂一家,总算是住上了新楼房。
毛儿爸爸购买了楼房,按公司的有关规定,须将原住平房退给未购楼房的职工居住。可要强的阿四嫂无论如何不同意,说:
“那是毛儿爷爷的名额,而且自己是花了钱买下的!我们还要外租收房费哩!”
结果闹的该住阿四嫂平房的那家女人,常是借了神经兮兮蒙羞,有事没事,冲着阿四嫂家便指桑骂槐的乱找茬儿!
可是谁也没有落想的是,才刚刚过了本命之年的阿四嫂,就得了再障性贫血这种极不好看的坏病!
阿四嫂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病化疗,人实实的就像傻了一样。阿四嫂不知道,她自己这一病要花去多少的钱?这许多的钱要从哪里来?买楼的七万元债款,毛儿的爸爸何日才能还上?更加让她感觉难过和渺茫的是,自己这病还有无看好的希望?思前虑后的,阿四嫂就感叹自己这命好苦,那大滴大滴的眼泪,也便顺了脸颊慢慢滑落下来了。
娘来了,两眼哭红的像桃儿。看着病重的阿四,长一声短一声的替她叹气。
阿妹、阿姐来探望阿四嫂时,也都把能帮的钱送来了。
一个月后阿四嫂出院回家服中药静养去了。
除了日常服药静养,差不多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阿四嫂就还得到医院补充一次血液。不要再说欠债,单单这一月两千多元的医药费,毛儿的爸爸也都快要压跨了。
为了给阿四嫂煎熬中草药,让毛毛能吃上热饭上学,婆婆又撇下多病的公公,来城里照看阿四嫂了。婆婆除了隔三差五回家一次,陪阿四嫂一住就是大半年。
毛儿爸爸身负重债,整日整日的愁眉不展,但还是得强撑着去工作。不然,阿四嫂每月两千余元的医药费从哪里来?一家人的生活给养又从哪里来?
为了治病,娘家的阿姐阿妹和阿弟,都轮着把三百五百的钱送过来以补急需。但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却又何时才是个头呢?省城大医院去了,外地专治再障贫血的专家看了。民间的诸多偏方也都用过了。阿四嫂的病却时好时坏,就是不见回转。
阿四嫂这时也明白自己这病,便是个填钱的无底洞呀!
那天阿四嫂就看着给异常困难的家景,压迫的不堪重负的毛儿爸爸,眼睛一红,说:
“是我,拖累了你,拖跨了咱这个家呀……我这病,就不治了吧……!
阿四嫂哽咽着,那眼中的泪滴,也便大颗大颗的滚落了。
娘家阿弟又来了,放下一万元钱,说:“不够再想法,花多少钱也得治,人命要紧呀!”
单位得知毛儿爸爸的家景状况,领导便让工会主[xi]将两千元现金送过来。阿四嫂和毛儿爸爸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工会主[xi]说,啥也别说了,你们的家景情况公司都晓得了,有困难再慢慢想法解决,先安心养好病再说。
老家的亲戚邻居得知消息的,带了三百二百前来探望的也很不少。
看见自己到了难处,大家又都不计前嫌,送钱送物的场面,常常要让病中的阿四嫂泪流满面,那时的阿四嫂也不知了自己那泪水,到底是为感动到底是为愧疚而流了。
看看妈妈日日里常是以泪洗面,那天才刚上小学的毛毛,就眼泪汪汪的望着阿四嫂,说:
“妈妈,咱家里没有了钱,老师还能让我上学吗?”
“毛毛,妈的好儿子,妈妈的病不治,也要你爸攻你上学呀!……”
更让阿四嫂不能忘怀的是,那天拖着重病的公公,也把自己刚刚领到的退休金送过来了。接着乡下的爹又跑了来,从怀里掏出热热的两千元,让阿四收下。后来阿四嫂才从娘的口里知道,那是爹刚卖了一头老水牛的钱。
快过年了,悉知阿四嫂家景状况的市民政局、市工会、慈善总会的同志,也都相继把一万余元的救济款送了过来。
善心的邻居们,探望时也都把一些年货带过来,让阿四嫂一家过个平安喜庆的好年,安心治病。
最让阿四嫂感动不已而又极为意想不到的是,那日阿四嫂正独自在室里闷坐,门铃叮咚的响了。阿四嫂轻轻拉开房门,门外正站着那个与毛毛耍伤了胳臂的孩子。他的手里拎一大袋酸奶、巧克力、糖果什么的,也来看毛毛阿姨了。孩子说:
“阿姨,我和毛毛是好朋友,往后,我俩再也不打仗了!”
看着孩子那双稚朴纯真的黑亮眼睛,阿四嫂再也坚持不住,一把搂过了孩子:
“孩子……是阿姨不好……阿姨对不住你呀……”
阿四嫂又低声的泣述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得病之前,俺因了个人的幸福,一门心思的赚钱,迷了心窍,甚至连作人处世的常理,俺也都不管不顾了。现在,是这场重病,让俺又重新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呀!……慈心的观世音菩萨呀,俺只求您能将俺这真心的话语,告知天下的世人听听……俺也便如愿了……”
涕泪横流的阿四嫂,哭着哭着,她眼前的佛殿、菩萨,都相继旋转变幻起来。
阿四嫂但觉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又黑重的一闪,人也便慢慢倒下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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