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犬
天下之大,百怪千奇。前街老张,说此言实而不假。他说子虚街乌有胡同侃家大院内,就有一奇犬,有事没事,喜欢乱咬东西磨牙,数月之间,那犬的口里,竟练成尺把长两支象牙来。那日老张把我喊住,非邀我去看稀罕不可。对此,我颇不感兴趣,老张却强拉硬拽,让我陪同前往。
事实又一次证明,“赏景不如听景”这句老话,绝对是句劝世良言。传闻中的那条奇犬,既没有传说中的两支象牙,还一个劲的乱向看众叫嚣犬吠,之后,它还掉转屁股,咣咣,凭空放了几个臭屁,就又缩回窝里卧着去了。
我不解其意,返回的路上问老张:它是何意?
三呼上当的老张,还一脸的愤然:“象牙没有长出来,再不狂吠叫嚣几声,放两个闲屁你瞧瞧,它,还配称作一个犬么?”
二胡独奏
因为那只虚有奇名的劣犬,实在没能给老张争足面子,再与我见面,老张便觉得不太好意思,好像有意懵我上当一样。
我说中央台的天气播报,都未必每播必准,何况这种蹊跷事情,孰又能够说的清楚?
翌日一早,老张却又极有兴致的跑来邀我:“走!这回,我绝不失言,保准让你满意。”
我大笑,老张哥,天外星人稀奇现世,我也不会再去多事了。要去你自己去。有工夫,我还愿意清静清静脑筋,侍弄侍弄院里的花草呢。
老张见我分明对上回劣犬的事情,还心存余悸,立时便板正了脸,说:
“林老弟,这次绝非带你去看什么稀罕,我是诚心实意请你去公园听二胡演奏的,绝对的民间艺人,世外高手哩。昨日,连我这从不晓得悲伤凄恻之人,听得都差一点掉下眼泪来!走吧林弟,大哥这次绝不会再骗你的。你难道还要大哥把心掏于你不成?”
看脸红耳赤的老张,其言之也凿凿,其心意也拳拳,话又都讲到这份上了,我若再执意推辞,便显得很有些不近事理而寡情义了,就随他走出门去了。
公园长亭内,端然危坐沉静一老者。老者花白长发,青瘦脸,无须;着一件中式玄色上衣;举止闲雅,貌有古风;脸上沟壑纵横,目光深远肃穆,饱经沧桑世事的样子。
老者慢啜几口清茶,之后环视一眼四周看众,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便于锦囊中,取出一把精致二胡,两腿环翘,置于膝上,微合双目,臂膊缓展,吱地一声,便奏出一曲缠绵凄恻,苍凉委婉的乐曲来。
曲调远古、苍凉、凄美之意境,感人肺腑,实不亚于盲艺人阿丙的名曲二泉映月。亭榭内外,一片肃穆寂静,惟有旷古幽怨的一支曲调,在天际间回旋激荡。情深意真之处,听众无不被感动的黯然神伤,仿佛,连那前世今生的痛苦及凄凉,亦全都一股脑的勾起了。
曲子于听众如痴如醉中,嘎然而止了。半晌围观的听众,始从二胡凄美的意境中醒过神来。哗一下,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来,长久不息。
第二日,老张又来邀我一同前往,去聆听老者的二胡演奏。
老者手中的二胡,依然缠绵、凄恻,感人至深。
第三日,我又陪同老张去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连数日,老张都没有来找我去公园听二胡。
直至那日,在街上不经意的撞见,尚未谈及此事,老张便现一脸尴尬,颇为不好意思的说:
“林老弟,我,这两日,却让我咋与你说好呢……,其实,背地里我早问过别人了,那老者的悲调二胡,已经演奏了个把俩月挺长一段时间了,那些被感动得嘶唏不已的听众,也大都是些新听曲调的人。我诚心实意邀您去听二胡,他老人家,却老是重复演奏这一种调子,即使你不怎么介意,我也很不好意思,再去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
士别三日
不见老张的面,半年多大概都已过了。一日街上闲走,蓦然举首,人流如潮的往来晃动里,恍然觉得那一脚步匆忙的行者,似乎眼熟,而又不甚分明。便疾走几步,赶上前边那人,呼一声:
“张大哥,老张大哥!”
挟一件公文皮包,戴付墨黑眼镜,行色匆匆走在前面的那人,在我接连的呼唤声中,终于止住脚步,慢慢旋转身来,愣怔了半天,才猛然醒悟似的道一句:
“吆,这不是林老弟吗?最近在那里发财呀!你……有事?”
“呵,张大哥你真是逗,就我这德行,能有地方混一碗粥吃,也是现世难得的福报了,哪里还敢奢存发财的妄想?我没事。只是多日不见大哥,看您今日又如此行色匆匆,忙啥呢?”
老张便用手往后拢了拢齐整的黑发:
“啊,没什么,这不是正给一家编辑部,特邀为评论员了吗。最近一阵子,可真是把我忙坏了!”
“吆,张大哥这回荣升高就,可要破费破费,请兄弟一次客了。”
“请啥请?网络文学站是无酬的。”
“呀,张大哥牺牲业余空闲,不计报酬,奉献自我,更是可敬可佩呀!可巧我文章方面的一个问题,正想当面请教呢。哪日有暇,我想请张大哥到舍间品一杯乌龙茶,也给弟好好聊聊,如何?”
老张一听,频频摇首,说:“我不是跟你讲了吗,最近一段时间我实在太忙!韩国、日本友人的来访,我要接待;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我也不便推辞:还有,杂文评论、歌舞剧本的约稿……唉,烦死人了!品茶的事,容后再说,我真的很忙,告辞!……”
“哎,张大哥,你……我……”
毅然决然的老张,果决的将我弃置在往往来来的大街上,匆匆消失在人流里,看不见了。
我愣愣怔怔的立在街上,愣愣怔怔的思忖:韩国人……日本人?他们……就不是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能把人忙成这样?……
骂有果报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的确是句经典名言。即便眼下于我,也未必便不合适。我的文字方面,正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所以,我决定去老张家里谒访一次。毕竟老友多日不见,而且老张文字功底不错,近日又荣任公众所认可的特邀文学评论。当然老张的脾气,据说近日很有些乖戾,眼下他也未必便有清闲。至于,其是否继续顺延先前的不欢迎,亦实在未可知。然而以史为鉴,凡成其大事者,目标既定,便需义无返顾勇往直前,有些魄力才好。否则,思前虑后犹豫不决,还称何大丈夫?
还巧老张家中的书房里,正伏案坐着写文用功的老张。只是天下大白,窗子却严遮着帘幕,书房里昏黄淡雅的光线,全来自书案上那只富丽古朴的台灯。我晓得,这是老张营造的极好写作氛围。大抵,他的那些佳构妙文,也均都出自于斯的吧。
老张伏案撰文写作用功,专注异常。一个大功率电扇,呼呼生风,在他的身后摇来摆去。
老张的第六感觉不错。眼不离案,而知我来。点头,示笑之后,口说一个“坐”字,便又奋笔疾书去了。
我见老张写作如此投入而且辛苦,实在不忍心打扰他的文思和意兴,便默坐在那里,干等着去了。然而以我的心境修炼,毕竟尚欠长遭冷遇而又波澜不惊的真功火候,所以便尴尬的不行。看看老张的文章,一半时之内,又绝无止笔的意思,便独自度出书房来在客厅里。书房里却又传出老张的关切问语:
“林老弟,我这文章再有一个半章节便要收笔停一停了。要不你先客厅里喝杯茶,等我一等?英子她妈!英子她妈——?给林弟倒杯茶!”
张嫂在我面前放一杯清茶,淡淡的愁容里,唉一声,便叹出一个怅怅的忧怨来。
“林弟呀,你也莫怪,你也是都看见了,老张他……唉!自从老张他在网上发了两篇杂文,两个韩国、日本人又来找了他一次之后,你张哥他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整日整日的闷在书房里,编剧本拼杂文。青天白日,也要亮灯写作用功。他就这么闷在屋里,编呀写呀。时不常的,他还要孤自一人自说自话,骂人,咬牙,流泪,叫嚣,狂笑……,我害怕的不行,就好言劝他:老张呀,这杂文呀剧本什么的,都把你折腾成这样子,咱就不写了,咱不指望这个吃饭,咱也不要那害人的虚名,好好过日子咱……成不?老张他不但不听我劝,动不动还要拿我发脾气,左一个对牛弹琴,右一个弹琴对牛的,骂我是可怜的艺术之文盲……”
张嫂眼圈发红,说不下去了。
心里头给张嫂忧怨的倾诉,弄得酸涩古怪的滋味,无从言表,就说:
“或许,老张大哥他,写出杂文、剧本之后,便会好起来吧。”
张嫂没了话语,默默的又倒一杯茶,送进书房里去了。
“我的话你到底也都听清没有?那茶杯放下的时候,能不能动静轻点!我的文思都给你搅乱了!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今天再给你说一遍,我不要喝什么清茶,我要提神醒脑的咖啡!咖啡!”
接着,便是稀里哗啦茶杯落地的声音。
张嫂走出书房来了,两眼通红。
“张大哥您忙,我先回去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坚持坐下去了,便起身向着书房里喊了这一句。
我走在楼道里的时候,老张边往外送口里边不停的说:
“林弟,你慌得什么吗,我还有一章便能歇手了!你说走便走了!也不再喝碗茶?……。哎吆!”
听见老张这一大声的惨叫,我再回头看时,老张早已经倒在楼道口的瓷地板上了。原来,是老张家那只“欢欢”狗的一泡溺尿,把老张给重重滑跌了一跤。
我下楼的时候,还能听见身后张嫂对老张那句劝慰的话语,在远远传过来:
“往后,不要有事没事的乱发邪火骂人!由其是对待像我这样心不设防的人……”
面对笑声
老张跌伤的屁股,大概痛苦了数日之后,症状减轻,而且又能够坐下来写文章、聊天、喝茶了。这一日,老张面带少有的喜忧参半之色,忽然来到我家里。我一见便忙不迭的道喜:
“恭喜张大哥,贺喜张大哥!张大哥的文章、剧本,肯定是又收笔发表了吧?”
“知我者,林老弟也!”
言毕,老张仰脸放出一个笑来。
“不过……”
话锋陡转,老张马上又面呈狐疑的说:
“我那文章、剧本一经在网上发表,总的来说,众网友的反响还是不错的。当然我还不能说,自己的文章便是最好而无缺憾。但客观讲起来,若以我所耗费的精力及心血而论,不客气些说,也要算对得起自己的为文之心及诸读者的期待了。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有一个自称什么什么笑客的家伙,在读过我的文章之后,只言不留也还罢了,却还要狂妄无知的大笑三声,也不知是何道理?我发消息质问其端详,他无言以对,却又自是狂笑三声了事。林弟你说,这,这,不是狂妄之极而且无知,却是什么?”
看着老张急赤白脸的猴急模样,我笑:“张大哥你看过滑稽小丑的舞台表演么?”
老张一愣:“看过。怎么了?”
“你看,小丑们面对看众的笑声,是多么的悠然自得而惬意!”
“可我不是小丑啊!”
“是呀,准确点说,你的心怀还不如小丑呢。小丑都能够坦然面对观众的复杂笑声,在笑声中丰富、成长。而你,对于别人的几声大笑,却都还不能够容忍呀!……”
心之所痛
老张说他此刻心里难受的厉害。我从他异常不好看的脸色中,可以知道老张这话实乃其切肤之真言。
老张拎来一瓶子陈酒,定要与我喝二两。
我说张大哥你,来我这里喝酒还带这个,笑话我吧?
二两酒落肚,老张的青脸泛红,满腹牢骚,也开始往外迸发。他说他这也看不惯,那也弄不明白。他说当下的网络文坛,那简直便是乌烟瘴气,乱糟一团。之后,还有条有据罗列了文坛不良风气的十大罪状:有政治腔调太浓,根本不懂文学为何者:有自称记者编辑作家者,几乎每日都有数篇文章发表出来,他说他对那种稀汤呱啦的东西,简直都不屑一顾。还有下笔千言,很不值钱,言必古今中外,杂陈罗列别人的东西,而又自视甚高,以为非己莫若者;卿卿我我,嗲里嗲气,不知所云者;文章一般,而乱往自家庙门上贴金者,等等等等,统统都是臭狗屎一堆!老张还说为了匡扶当代网络文坛之圣洁,以正萎靡颓废之文风,他该出手时便出手,很发了几篇重磅之作的。然而,唉……
“其结果如何?舞照跳,马照跑,厚颜无耻、不可救药的痴心小文人,该咋着还咋着,并无半点改观变化对不?我说张大哥,文苑里若老开一种花色,还有啥意思?看不惯就不看,你何必要拿别人的不是乱较真呢?自己心里不痛快不说,这身子骨可是你自己的呀!”
老张半日无语,胀红着两眼,不停的喝酒。酒杯空下,愣怔的又看我半天,忽然说:
“林老弟,你说,我写那杂文,意在治病救人啊!文也写了,人也都骂了。而我的心里,却更是异常的不好受哩?朋友疏远了,家庭的温馨和谐没有了……你说,我写这自以为是的狗屁文章,是不是没事找罪受?我这是闲的淡的,还是吃饱了没事撑的?”
默默的看着老张自艾自怨的唠唠叨叨,我不置可否,缓声说:
“算了,老张大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喝酒。”
在心里,我却着实的恭维了老张这一句:
“张大哥你今天,总算是有些想明白了呀!”
居士一如
2011-8-2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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