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闲长。一清早,前街四癞子便指手画脚,逮着谁跟谁穷白话。
四癞子说,当下这年月,咱们这地方,得说忒不寻常,可真真奇了怪了。大风,满天价不停地乱刮。雨水也多,隔三差五,淅沥沥唰啦啦,说下就下。这老天儿,也晕晕忽忽的分不出个清黄。更叫人琢磨不透的,是那桃花艳运,也掺和着这浑黄尖利的大沙粒,噼里啪啦,直往行人的头面上乱砸。要说,也真是邪了去了,让人想想都会心慌意乱的桃花好运,竟会不明因由的,落在乞丐高二那乌七八糟的油污破头上。我就纳了闷了,这天地爷,肯定也是贪杯喝多了酒,醉糊涂了他!
白白话话的,四癞子口涎四溅,手足舞蹈。
不过,对于四癞子这乱无边际的漫天胡云,利仁杂货店的王老板,却颇不以为然:“雷人呗。闲也是闲着。”
四癞子,却马上瞪圆了一双小母狗眼,说:“咋,王叔你不相信我是吧?可你总该相信你自己的眼睛吧!走,走,我这就带你去看个清楚明白。实事哩,真个的事实哩。糊弄你,我就是,那,真癞皮狗成不?”
其实,住在这老城的街面上,王老板也很喜欢扫听一些异闻奇说,借以打发生意清淡时的闲闷时光。更以他饱经四十年之久的沧桑与阅历而言,他也晓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句老话,并非便是凭空来风之谈。然而,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随地溜过来荡过去的乞丐高二,竟然也有了花色艳遇,着实便很让王老板乜了一只青眼,对着四癞子乱飞乱溅的口涎,避而远之的破口怪骂了:
“嗨嗨,我说四癞子,你王八羔子的喷壶破嘴,能不能离开我远点!赚钱养家的本事没学,侃大山,忽悠老头子的功夫可是见长啊你!”
“王叔你,咋老这样看我哩!这么着,你就随我前去看一眼,若是我真的不怀好心,哄骗忽悠了你,就,就叫我随你老人家的王姓,成不?”
“你小子,嘴里吐不出啥好牙来。大不了,我,顶多陪你白走一趟没处去了。走,前面带路,我老人家就去瞧一眼,还不立见分晓?”
四癞子走在前,王老板缓随其后,两个多年的街坊老熟透,一边走,口里还不干不净的,嘻嘻哈哈,骂骂咧咧。
街中心往北,走百五十步左右,西向靠街而立的,是一座建在三十余年前的老式影剧院。近些年,老城人的休闲娱乐生活,早已今非昔比,电视节目家家皆有,网络新人沿街遍地乱走。这小城老剧院的生意,也就着实寂寞清冷下来,若不是地方政府部门,每年接济性的在这里搞一两次计生或招商之类的动员会议,说不定这剧院的大门,就会长年关闭的门可罗雀,也未可知呢。然而,自从两年之前,有了乞丐高二不请自来的逍遥入住,一时之间,这座老剧院的大门口前,便呈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景况来。
剧院门前的廊檐下,乞丐高二,乌七八糟花红柳绿的全部家当,东堆一堆,西摆一片,五光十色,零零碎碎,煞是好看的胡乱排开,虽不能令观者当即断言,景象真个是热闹非常,亦足让人立刻觉出乞丐味十足的油烟气来了。高二居高临下,绽一张油污笑脸,泰然自得的闲坐在自己的领地里,自言自带笑,时不时的,做伟人状挥一挥手,抓几个跳蚤虱子,乐观往往来来的行人,在他漫无边际的空眼里逐一流过。那一半截破蒲扇,无论风霜雪雨,被他看见抓着了,便要对着身上的破袄,呼扇几下。常不常的,高二还要擎一只半个水嘴的茶壶,往一个缺口的白瓷碗里,高高的扬一半碗清水,然后,自斟自饮,自得其乐。高二还最是喜欢热闹,没有热闹,他也会制造热闹出来。实在没事,他就对着眼前的过往生众人等,龇牙咧嘴,又自说自笑呜呼哎呀的编唱出一段戏文。有时,他边走边唱,冷不丁的,他又吼一大嗓子:“轰隆——柱子歪啦!”之后,他便在自己制造的热闹里,哈哈哈大笑。笑着走着,忽又猛一板脸,做伟人状,向空中挥一挥手:“同志们——你们辛苦啦!呵呵呵。”接下来,又是一连串不管不顾的哄然好笑。
对于乞丐高二所制造出来的热闹,政府部门的领导在见过之后,不仅不乐,而且还对下边陪同人员索紧了眉头,“去把乞丐高二安置个消停的地方,别让他有事没事在那里丢人现眼,光给我们政府部门的脸面上上眼药!”民政部门的人员就出头,给高二找了个背静所在安置好了。可没过一天,高二的油污破烂身影,就又在剧院门口热闹惊现了。高二裂开笑嘴,噜噜咕咕,嘟嘟囔囔个不停,“嘿,半晌,嘿嘿,说话,没人,没有人,说话,嘿嘿。”后来,领导得悉情景,又责令将高二安置了几次,可每次都是过不了一天半天,高二就又在剧院的门前噜噜咕咕了:“好,这里,好哩,好哩,嘿嘿。”再后来,领导就眼不见心不烦,佯装不知了事。不过,上边一有大领导来视察调研工作的时候,高二无论如何,准会被人强行照顾优待到一边去了。
小城之中,没有人知道乞丐高二的真实名字,只晓得他姓高。人口大普查那年,派出所的户籍管理人员无奈何,就把他归为“三无”人员管辖之列,还给他送个雅号叫“高全缺”。
高二也不知他是啥时候把自己走丢的。他,也更想不起自己家的模样来了。有时候,他的模糊不清的大脑里,恍恍惚惚,好像还会浮现一个满脸伤痛与愁容的老爹的影像,在朝他咳声叹气的怒目而视……,其他的,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常常的,他还记不起了他自己姓高名二来,只在那些宽窄不同的脸,和大小善恶不一的眼睛下面的利口里听见,一声一声,没好声气的对他的呵斥:“高二,傻子!傻子,高二!”他听见,仿佛又没有听见,眼睛只管专注于自己要找的东西,嘴里嘿嘿嘿噜咕噜咕,自顾自的往前走去了。
乞丐高二,靠给街坊铺户的生意商家们,挑送几担废泔水,往外倒几桶破垃圾什么的,得些接济吃食之类,兼乞讨一些充饥之物啥的,就饥饥饱饱饥饥的,维持生存下来了。
约摸有半支烟的功夫,更在四癞子那恰到好处的指点里,乞丐高二,便在王老板搜奇探怪的打量里,如期显现了。不过,乞丐高二还是乞丐高二,还是一件褴褛破袄,油污着暗黄不清的笑脸,坐在白花花的春光里,间或,他抓一个虱子,挥一挥手,什么的。不同以往的,是在高二破棉絮堆的旁边,很不显眼的,坐了抱一个蓝底白花粗布包袱的旧衣女人。那女人散乱着头发,多日不洗的污脸带笑,望一双散乱、呆滞而空洞的眼睛。口里嘟嘟喏喏,自说自话自带了笑。若是洗去脸上的污渍来看,应该不是个多丑的女人。
一阵悉悉索索过后,高二就往女人的脸前伸胳膊过去,脏兮兮的手上,是一张冷凉干硬的烧饼。女人接了烧饼,用力咬在嘴里吃。高二又在身下摸一半烧饼出来,往口里便塞。一时之间,两张油污不净之脸,便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咬动不停的甚是好看起来。眼看着半张冷硬烧饼塞进口里,高二,便抓起坏咀的茶壶,高高扬起,倒满半破瓷碗,就给女人稳稳地递过去。看女人接在手上,一口一口喝下去,高二,才又接过女人手中的瓷碗,高高的扬手斟满,又吸吸噜噜的左右摆头吹了数口,便咕咕咕咕的倒进肚子里去了。女人吃完了一张烧饼,又喝过高二残盅里的半碗清水,心满意足的灰脸上,便绽出一个不明因由无缘无故的笑来。看见女人呆呆的傻笑,高二,也扯动常年不洗的油污不净之脸,定住一个呆呆滞滞的忘形的笑来。两个乞丐,一对残缺的心灵,在不期然而然的境遇里,却将这人世间的,心与心,人和人之间的关爱情怀,演绎了个淋漓尽致。
王老板呆呆的看在那里,他的眼睛,因这难得一见的人世真境,而感动的很有些潮润了。
“四儿,这,是哪里来的女人?”
“王叔,这回,眼见为实,就不再说我哄骗忽悠你老人家了吧?这女人,谁知道哩。反正,听人说,前天的晚半晌走来的。也不知高二咋就把她遇见,就给她烧饼吃,就把她留下住了。”
“四儿,对了,高二讨来的这点东西,哪够他们两个来吃!给,快去,再买些热包子回来,给他俩吃。快去!”
“王叔,还是您老人家善热心肠,仗义!”
“莫废话,快去快回。”
四癞子,接过王老板的十元钱,跑去买热包子去了。
王老板就对高二喊一句:“高二,你小子听着,下午就到我店里,帮我把泔水桶去倒了。听见没?把店门前的垃圾,也给打扫打扫。往后,听话了,我就常管你包子吃!听见了?”
高二就望着王老板嘿嘿的笑。
四癞子提着半袋热包子回来了。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忽然现在眼前,高二就抓一个起来,先递给女人,又抓起一个,就一口塞进嘴里。
看高二和女人吃得香甜,四癞子,很咽了一大口唾沫,忽然就嬉皮笑脸的:
“哎,王叔,你说,高二对那女人这么的好,他们还在一起睡了,您老说,高二这小子,他,也懂得干那事不哩?啊?王叔?嘻嘻嘻……”
“你小子若是实在纳闷,要不,你,就晚上留下来看个究竟?我把你个小王八狗兔崽子!呵呵呵。”
一晃,十多天过了。近几日,王老板因为感冒诱发咽炎发作,大夫说需住院治疗,但,王老板却实在放心不下店里的生意,就请医生上门,给他坐在店里输吊瓶,还一边不停地帮着内人张罗店里的生意。连着七天都过了,王老板的炎症还没有消灭干净。这天,坐在店里,看着手臂上方的液体在一下一下滴答不停,王老板忽然就对媳妇说:
“华他妈,门外的垃圾桶又该倒掉了,咋这几天,也没见高二来收拾垃圾和泔水桶呢?”
“嗐,可别再提高二那傻子了,讨来的东西,都给了那非亲非故的傻女人,听人说,他自己总是舍不得吃,都给饿瘦了哩!”
“别这么说,高二人是傻,心肠却不坏,你见他啥时候不把泔水、垃圾啥的,打扫的干干净净?再说,两个不明白的人碰在一起,也怪不容易的。我说,你就再给高二送些包子过去。也让他来把垃圾倒掉。”
去了好半天,王老板才见媳妇气鼓鼓的回转来。人还没走进店,亮嗓便骂上了:
“这真是坏透了良心,给狗吃了!人家傻子乞丐的便宜他都占。亏他还叫个人哩他!都快要气死老娘了我!”
“咋的了这是,跟谁动这么大的火气?”
“还不是北街自行车修理铺的,那个老没脸皮的大皮脸!前些天,因为假借修车的名义,到西关路边店里搞小姐,给派出所里抓住,罚了五千块钱才给放出来。回家还恬着脸跟他儿子大吵大闹,愣说拿五千块钱赎人是派出所黑了他,顶多三千块没处去了。你说,他也不看看自己已有多大的年纪,缺了八辈子的德了他!”
“那事,我早已听说过了,咋的了他?”
“就是这个老没脸皮的,竟打起和高二一起的傻女人的歪主意。他吓唬高二说,人家那女人家里人找来了,说要把高二关进局子里去!后来,他,就把那傻女人给领走了!谁晓得这老没人性的,会从这傻女人身上捞到啥好处哩?”
“哦,竟有这事?高二,他会干?”
“高二他一个傻子,不干,他,又能如何呢?”
“那,那女人,就会跟了大皮脸走?”
“听说,是大皮脸用了那女人的花包袱,将她骗走的。”
“我去的时候,正巧就看见高二盯在大皮脸的身后,不离开。大皮脸就声色俱厉的吓唬高二,跟着吧你,看我不把你关进公安局里去!后来,大皮脸就又假惺惺的掏十块钱出来,塞给高二去买肉包子吃。你猜猜,高二倒是把那钱怎的啦?”
“咋的啦!”
“叫我说,高二其实不傻,算有种!高二,扬手就把大皮脸塞给他的十块钱,丢在地上,给风刮跑了。没一会,那钱就给一个小孩子捡着,交到学校的募捐箱里去了。”
……
又是几场东风劲吹之后,仿佛就在一夜之间,郊外田野里的梨花,就全都怒放盛开了。滚滚的春潮,涌动着去掉棉衣的老城人,竞相前往城外踏青,赏春,观梨花去了。
这阵儿,王老板也给这煦暖的和风拂动的春心荡漾,他也有心随了踏青的人流,走进春色里去闲适惬意的畅游一番。但内人早已走出了,他的生意不能没人照料,还有他的炎症还不曾彻底的痊愈,他还得继续挂吊瓶治疗。
坐在店铺里,王老板手臂上扎着输液吊瓶,朝门外熙攘的行人注目观望。
忽然,乞丐高二破衣烂衫的身影,也夹在往外涌动的人流里,一副快活、开心的模样,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口里咿咿嗨嗨哼着自编自唱的戏文,晃晃悠悠,一路便走过去了。
看在这里,王老板的心里,顿生万千感慨,却又无从言及,回头看见手臂上的输液吊瓶,嘴角上便扯出涩涩的一丝苦笑,摇一摇首,就轻轻地叹出两个字来:“乞丐!”
2011年9月6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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