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方好汉　

——“江湖”议

好汉在江湖，提及此话，人们心目中便会浮现那些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英雄豪杰形象和场景。长久以来，江湖文化几乎贯穿整个历史。

江湖一词是一种借代，意思是以人的活动地域范围和特征来指代人的社会活动形式。非常形象。

江湖之于中国是与国人最为密切的事情。只要看看《水浒传》的故事，即可知道大约与朝廷存在之外的人际交往和关系，差不多都可以列入江湖范畴。在古代，离开江湖，人们几乎不可以生活。这是农耕社会使然。由于自然经济为主要社会关系，人与人之间尚无现代社会资本空前发展那样广泛，多样和基于建立在契约制度下的人际关系。大家多以自己能达到的地理范围为界，形成相互认识的首属关系。所谓朋友也是仿制兄弟关系的性质而建立起来的。因此，农业社会的人际关系的本质属性，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并由此扩大建立起来的类似家庭和家族似的关系类型。所以，封建社会有治家如治国的说法。这些也正好反映了“江湖”的社会属性。

江湖到了现在，特别是在中国，一时仍难以退却。这样讲起码有几个根据。

第一、我们民族漫长的封建社会史。几千年的农耕经济下形成的人际关系形式，已经深深嵌入人们心里，化作彼此的行为方式。想要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就可达到目的。

《水浒传》里一百零八个好汉，堪称江湖人物大全。大家均称兄弟，首领为大哥，余者皆为弟子辈，依次排下，包括其下若干副手。为弟者皆表示愿为大哥效力，甚至不计生死。所以如此，也都因为大哥有恩于小弟。于是大哥一个恩字，便买来了众弟兄愿为之效犬马以至生命的耿耿忠心。大哥讲义气，全为小弟们着想，弟弟们为哥哥拼命。彼此虽以弟兄相称，但弟要为兄尽忠尽孝是绝对的。这种关系其实与朝廷里君臣关系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是一样的。这种君臣相依，大哥和小弟共存的文化传统，一直沿续了千百年。至今，哥们儿意思等交际手段，仍然是人们彼此建立关系维系情感的重要方式。官场里面人们比较隐晦，但彼此相信的就是这个。帮伙派系的形成，常常就是“哥兄弟式”的联系和争斗。从官场来到酒桌时，哥哥弟弟的江湖味道便完全没有遮掩了。这样的生活剧我们很熟悉。江湖没有远离我们，即使在今天科技高速发展资本日益膨胀的时代里，中国文化的江湖色彩没有彻底退色。如重庆以袍哥文化起江山，进而，以大哥的感觉来做政府官员的文强，便是最为生动的例子。文强的生灭绝非孤立和偶然。非常有说服力。

第二、国家主义的宣传，理想主义和自我精神的启蒙没有得到很好处理，服从精神和理想梦幻退让后，江湖成了失落者唯一的归宿。

从“五四”反帝反封建斗争开始，到最后推倒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后的政权巩固近百年的过程中。我们对国家主义的宣传和崇拜成为意思形态主流。历史到了今天，个体和人的自我意识和精神没有得到足够重视，长期以来受到压抑没有被唤醒。当市场经济几乎成为我们生活的主导，看不见的手替代了许多原来由国家运作的功能，从改革开放后的医药费部分自理（许多效益不好的厂矿根本无法报销，工人生病医药费完全自掏腰包），下岗回家面临吃不好饭的境地。人们明白，无法完全依靠饱满的政治热情来获得丰厚的物质回报。大家都要实实在在地劳动，找到自己的生路，才可以吃饱穿暖，才可以富裕和享受。于是，人们几乎从原来的理想主义一下子滑落到虚无主义了。这个时候，也正是江湖重现的最佳时期。从国家和单位那里回到家中和社会，每个人的江湖网络开始在其生存和发展中发挥重大作用。托门子，找人，请客送礼，结交江湖朋友成为大家绝地重生的唯一途径。这一时期，社会自然出现种种乱象。几乎什么规则都失效了。人们开始在奔忙中重建关系。也正是这时，过去的江湖文化得以重生和新的发展。人们几乎言即哥们儿，语即兄弟。大家仿佛一下子又回到水泊梁山时代草莽结义，豪侠相惜的友情场景里了。至今，此风不减。

江湖得以重整，一个个在兄弟相帮的情势下，纷纷找了出路。于是形成潮流，并开始冲击社会的公共体系。这些年社会上不断出现各种各样人无视纪律，法律，道德，人性而做出各种事端。乱了官场，坏了世俗，好像法律道德全都不存在了。遍及各行各业。并非官场不好，就连医药行业，教育行业许多也都把自己变成了敛财的机器，还有那些霸王式的垄断性行业。它们纷纷富裕起来。收入大于其它行业若干倍，且心安理得。前些天一些地方税收部门，趁婚姻法新的司法解释施行之际，立刻开始新的税种征收，过程根本没有听众程序的民主态度。社会中，一旦百姓感觉到自己有可能沦为唐僧肉角色时，自然会对政府信任降低，同时更加认可江湖规则。老百姓骂街的多，经常就是这种表现。

第三、现代公权力运作和公共关系处理中，江湖发挥着润滑僵局，方便当事者的特殊作用。在公权力受阻公共关系没有真正运作时，它往往会事半功倍。反之亦然。

从历史角度看，公权力的诞生，其实是在江湖角逐后的结果。人类形成组织，最开始是在江湖，当这种组织能力不足以统领部族生存活动时，社会便需要一种更加有力的形式来为自己的存在和发展提供保障。这时，高于江湖形式相对散乱，范围相对狭小，利益和目标较受限制的更具刚性的社会组织公权力形式便出现了。至此，江湖被公权力代表。不过二者在历史的进程中并非如开始时那样利益一致。一个代表，一个被代表。因此江湖反抗朝廷的事便屡屡发生。千百年来，江湖时常动乱而威慑朝廷。

以上说了朝廷与江湖共存现象下的矛盾和冲突。在这种冲突和矛盾的张力下，江湖的存在，往往也会左右朝廷，指使和改变朝廷中的人和事。这也很好理解，本来都是江湖中人，只是身在朝廷吃了官饭，江湖自然可以从各各方面通达朝廷。江湖的道理往往没有朝廷的冠冕，但却常常有效。一个在江湖上有威信的官吏，便可以号令江湖来实现官府意志。这时的江湖若代表了普遍的民间，它便可以促进公权力正常而高效运行。相反，则使公权力为少数人服务和发挥破坏社会进程的作用。

“很哥们”“很人情味”的江湖气，人们甚至很是喜欢。这种情况也有不同，或者豁朗光明为人称道，或者暧昧晦暗不便讲出来的。电视剧《亮剑》中的李云龙这个人物属于前者。他是破坏纪律最多而实际上立功最多的一个人。其为人处事多得江湖好评。他的管理方式和语言特点，更是笑傲江湖，很有一点放浪不羁。虽然如此，但其根本目的，政治态度是极其鲜明的。此人物可以说是江湖风采的一个美好的升华。非常具有审美价值。他是一个较为明晰的正面江湖形象。　

运用江湖手段实现行政目的，许多情形下，往往有点让人难下评语。因为，江湖这东西必定烙着些黑道的意思。但还是被身在公权力体系者屡试不爽。这几年频频见于媒体的野蛮拆迁，便很江湖。至于官场中常见的拉帮结伙，卖官鬻爵更是江湖掀动公权力不曾消息的阵阵波澜。在有些官员心目中，江湖则如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江湖干预公权力最坏的情况，便是在公权力位置而谋江湖的狭隘利益，江湖借公权力达到部分人的私利。一旦此情况发生，江湖便会动荡，进而形成一种与现行政府的对立势力，并自然地获得正义与合理的服饰。这种情况如果限制在相对较弱的范围，尚不会对社会体系造成大的影响。一个社会不会绝对公正和纯洁，总会有不和谐声音存在。公正和公平是一个不断向前发展的过程。但是如果公权力遭受大面积破坏，其威信急剧下降。那么，迟早会暴发江湖替天行道，取代朝廷建立新政权的社会更迭。

江湖的水有多深，要看公权力运作的轨迹优劣和实施效率高低。好的政府职能是将江湖的利益引导到符合多数人目标的方向上来。这时的江湖欲求，正是公权力所要实施的目标。充分发挥江湖深于民间其许多为政府部门无法取代的特殊功能。此时，政府也从原来“百忙当中”解放出来。国家机器正常运作与江湖作用积极发挥。二者相辅相成。如此方可和谐。

第四、江湖是个人情场子，现在和将来没有人可以离开它。然则侠义亦江湖，狭意亦江湖。可以呈英豪可以成奴隶。

一个板起面孔没有朋友的人，是不受欢迎的。很难设想这样的人会生活得好。一个不够朋友的人更遭人反对，缺少情谊的滋生和养护，没有与人之间的联系和帮助。在这个社会上是无法生存的。江湖是建立在个人层面上，体现某一个体在社会上与他人建立联系的一种关系网络。它最能体现人的本来面目，是最能反映世俗和社会真实状况的鲜活的实体。它是个体生存的自然的土壤。从这一角度说，人无不活在江湖中。

成也江湖，败也江湖。只看你是何方好汉！豪侠情结，差不多可以看作江湖的魂。无论正邪，都是以其豪侠的人格魅力来树立个人形象和征服众人的。能在江湖上站住脚，讲义气，够哥们，得到朋友圈的认可，是许多人活在世俗中的一种精神归宿。赞扬或者否定一个人，都会不约而同提到这个人的朋友义气指标。当然，有的人不善交际，但并不等于说此人不讲义气不够朋友。

庙堂之高，自然会有太多的人为了达到目的而趋之若鹜。但人走茶凉，证明人情冷漠。人终归还是要回到世俗。江湖之远，虽然，绝无庙堂的鼎盛，但江湖的温暖遵循着四季的轮回，冷暖寒凉规律有节。生生不息。

正因为江湖作为人的归宿，也就引导人走向不同人生道路，成就出很不相同的生命结局。挟江湖之私欲以令诸人。走的是从黑的路子，终成世间祸患，是为江湖败者。历代官府中都有勾结民间势力而扰乱朝廷的。或为营私，或为义气。被狭隘的江湖思想所奴役，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至今如此。许多人身为高官，而难有卓识。名声显赫，千方百计，智商过人，然思维狭隘。行为诡秘，反为拙者。

民间的好人，做了官理应还是好人和好官。在公权力位置而有情有意，做起来或许不容易。但二者不应是本质上的对立。因为江湖应该承载民间诉求。这时，做个讲情意的官员便是实在的。古代圣贤追求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想。现在仍然值得肯定。此类人物常常也是大豪侠，大丈夫。江湖上也赞他是个好汉。这样人物在中国历史上不胜枚举。

江湖更多的是在农耕经济条件下人际关系产物和精神追求。这种精神特质，并未有本质上的改变，仍然被保留下来。它既温馨可人而又有着被鲜明的小农意思所束缚的特征。未来资本发展，人际关系更加体现着契约精神，人情似乎更为淡漠。这时江湖会是大家彼此温暖，感受生活情调的无可代替的精神奢侈品。但它不该再有狭隘的血亲特征及其地域攀缘等人际联系。更该见真性情。时代会将把人类有价值的东西传承发展下去吗！但愿我们不会失去它。

2011-9-22于奉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