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停留在老家，一个陕南的小镇，一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仲秋世界，树的叶还没有完全落下，在我的办公室的窗前，构树的叶依旧苍翠欲滴，曾经落满的厚厚的灰尘，经过这场雨的洗礼，让叶子呈现出本来的面貌，在这个凄迷的夜晚，给人的内心增添了几许暖意。对面的山峰依旧，门前的小河依旧，窗外的房屋已久——只是我的轻狂岁月早已不再，我的心里蓦然有了几许惆怅，是对曾经存在的青春的怀念，还是对年岁渐长的迷惘，我不得而知。

年少的时候拼命想逃离这个地方，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繁华，谁知道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留在了老家，并且一呆就是十年，而且还将继续呆下去。十年的时间，许多东西都已改变，当初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在生活的磨难中早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棱角，对于世间的一切不合理开始选择了宽容，在单调而又繁忙的工作中，所有的豪言壮语早已随风而逝，对于生活，我没有了责备，而是承受。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开始反思这些年来自己的经历，才发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在记忆当中，老家一直是贫瘠的代名词，于是，为了自己这个自私的借口，我选择了逃避，在一个小城市的边缘建造了自己的蜗居，夜晚来临的时候，听着窗外城市的喧嚣，我才发现老家早已镌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那些儿时的记忆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无论是童年时自己的顽皮，还是求学路途中一个人的孤单，甚至因为经济原因曾经有过的饥饿，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幸福，都是美好。城市虽然繁华，却无法给我更多的感动，无论是商场售货员职业的微笑，还是公车上人们冷漠的表情，都让我感到了莫大的距离。

老家的小镇在我的注视中也一天天变化着，就这么几年时间，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早已被小镇的人们所接受，那些低矮的土屋都已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型的水泥建筑，街道上，到处都堆满了水泥与砂子，白天的时候，人流、车流熙攘，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总让人的内心充满了烦躁与不安。我知道这是时代发展的需求，那些我曾经所熟悉的都将离我而去，看到人们脸上满足的笑容，我的内心却充满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伤感，再过几年，我又该到哪儿去寻找我儿时的记忆？

老家在距离小镇十几里的农村，这些年来，因为对现代化交通方式的依赖，我很少回去。走在老家的小路上，总有一股年长日久的猪粪味顺着空气飘进我的鼻孔，就算到了人家屋里，依旧萦绕不散。和猪粪的味道一样萦绕不散的是亲人们对我永远的爱。每次回去的时候，看到那些熟悉的亲人们，听到他们发自内心的问候，一种温暖便油然而生。每次面对那热腾腾的茶，喷香的饭菜，我的思想就会暂停下来，掉进曾经的生活中，融化在亲情的温暖里面。面对着已经逐渐老去的我的所有亲人，我的眼睛总有一种润湿的感觉。从他们的眼神里面，我也看到了他们的失望——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外，他们曾经给了我那么多关爱，我不仅没有给过他们丝毫回报，反而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这些年来，对于老家，我一直再重复着一件事：离开——回家——离开。还记得在外求学的那些年，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尽力做一个乖儿子，在家好好干活，帮父母减轻一些负担，可是，在我的内心里面，对于老家的一切我始终是厌烦的：我厌烦庄稼地里辛苦的劳作，我厌烦干活回家时猪们饥饿的叫声，厌烦鸡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的喧嚣，更厌烦农村人家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还有那些没多大关系的表叔表婶们关系网的礼尚往来。于是，我选择了逃避，每年开学的时候，我都提前到校，就算舍不得父母，我也会提前离开。

十几年过去了，我参加了工作，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岁月磨练了我，也教育了我，我的内心开始反刍着懊悔与疼痛。对于自己曾经抗拒的一切，我也开始选择了接受。每当附近有人家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事情的时候，我都会过去帮忙，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渐渐明白，虽然我有了一份工作，逃离了这个地方，但是我的父母依旧在这里生活，我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家里也需要别人的帮忙。以前我挺讨厌喝酒的，尤其是因为喝醉而发生的各种不愉快，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也习惯了喝酒，并且每次酒席当中，我都会表现的很投入，就算酒桌上有我不喜欢的人，我也不会表现出来，生活中也是这样，因为参加工作以后，我渐渐读懂了父母的哲学，他们是草民，在这个世界上讨生活，如果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礼尚往来所支撑的关系网，就什么事也办不成！

于是，我开始和颜悦色出入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人的家门，和他胡天海地的聊着，偶尔也会装模作样和别人谈谈庄稼的收成，或者家中牲畜的肥瘦。

可是在我的内心里面，我依旧没有融入老家的生活，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想要融入到老家的生活中去，但是自从很多年前，我选择逃离老家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注定远离了传统的农耕，无论现在的我对老家的生活有多么的还念，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是真的回不去了，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已经成了一个无根的人，一个远离老家在外漂泊的人！

我承认，对于老家的贫瘠，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人际关系的盘根错节，算计，势利、粗糙……我打心眼里不喜欢，但是无论老家怎么不好，他毕竟是养育了我二十几年的故土，他所给予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给我的，不说别的，就是因为老家的那些亲人这么多年对我的关爱，我也对老家讨厌不起来，相反，老家的印记在我的灵魂里面只会越来越深，知道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关于老家的所有回忆也会被我带进坟墓里去。

老家的邻居都说我命好，因为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是他们谁又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新选择的话，我宁愿选额做一个普通的农夫，在老家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自从我当初选择逃离的时候，我就再也回不去了，何况，我的老家也在一天天的变化着，现在的老家再也不是我记忆当中那片宁静的田园了。

我是老家的不孝子，她是我的血脉渊源之地。在离单位十几里山路的那个山村，我呼吸了那里十五年的空气，喝了那里十五年的山泉水，那里记载着我的成长，也塑造了我的灵魂和禀性，我怀念着她，却再也回不去了。我不知道是现代化的进程让我的老家远离了我，还是因为我的自私，对老家的记忆有过这么多年的空白。

我的老家已经逐渐沦陷，而我对昔日老家的记忆却日渐清晰，很多年后，再回老家的时候，我该到那里去寻找我回家的路？

人们都说，叶落归根，狐死首丘，百年之后，我又该到哪里去建造葬下我这身皮肉的冢？我的灵魂该到哪里去寻找最后的皈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