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故乡时,已是深秋了。荷塘里被割去的莲藕留下零星的枝叶载着尘土漂游,直到靠近岸边,才从苍茫的日光下隐约地向我展示枯黄的皱纹,真是老了,文字如此,灵魂亦是如此。在匆匆赶往从前经常练习吹笙的道上,我被荒置在林间的荆棘扯住了衣裾,然后便是感觉它侵入肌肤,有些麻木的疼痛,这让我想起了篱落,那个很好的孩子,背着背篓从我驻足的石桥前走过,轻巧的身段带来一袭山野的清香,久久的窒息着我,然后冲我莞尔一笑,用纤细的小手递给我一些果实,而我每每在这些时候暗暗吃惊时,她早已踏过栈道,在山麓的转口处,留下一个很瘦弱的背影,衬着那道山脊,以及那山脊上淡淡的余辉。
这时的天色已经暗淡了,栈道在脚下任着寒水冲击,那娟秀的笔迹为我勾勒的身影没有出现,许是岁月遗忘了她,抑或是抛弃了她;在某些个角落里,也许我会看到她正在瑟瑟发抖,手中紧握一把纯粹的兰花远远的张望。那是些苍翠的兰花,在摘下来时还沾上清润的雨露,植入屋前的那块空地的时候,和着山崖上牵系着的泥土一起生存,然后等着一些人为它浇灌,直到那个季节,开满灵魂的花朵。就如这道风景,我催促着脚步匆匆而行,一直赶在逐渐崎岖的路途后面,碎的山石钻进胶鞋的缝隙,与我不断猛烈的撞击,并最终战胜我,让我以屈服的姿势坐在路基石上向老人们磕烟灰一样地驱除这些异物。突然感到很累,发觉这条山道一样的不堪,为着沉重的雾气所累,不知走向何处了。
许多年前,跟着父亲进山,那时候很兴奋的,轻快地爬过每一道山脊,征服每一道山沟,却总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走得那般吃力。如是一个人象新生的鸟鹊一样闯入陌生的领地,不断的攀援,再后来便是坐在哪座山沟里哭泣……
篱落找到了我,还是那个孩子,一个让我感觉很好的孩子。清澈的瞳仁中晶莹剔透地浸润着整个世界,随身飘萦的气息还一如从前,在她愈见成熟的身影中,我有些吃惊与欣慰地站起身来,还是十年前的她!我暗暗叹道。确实,事过境迁,在现实的生活变化之中,能很好的保持的人毕竟不多了,而篱落不同,这个第一眼就让我心痛的孩子正用着羞涩的目光打量着我。这纯情的姑娘,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衫,很质朴的与雾气映衬,然后牵着我的手,开始穿梭,这是怎样一双充满灵性的手啊!柔滑得象一块美玉,轻轻的捏在手心,柔质的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她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在跌宕的山谷之中,溪流漫过我们的膝盖,溅起很好的水花,滴落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地打湿着这未经雕饰的清玉,浅浅的笑靥开始逐现她的美丽。用一朵水莲花的赞誉是远不足以将她描叙的。在愈加浓郁的暮色中,我就这样守着一份美回到久违的小轩中,阁楼上摆置着苍翠的盆栽兰草,是风铃的声音,敲醒了久久沉睡的意志,我长长的叹气,然后看见篱落亭亭地立在栏杆上面,将一团秀发零乱在胸前,痴痴的朝远方张望,淡淡的嘴唇紧咬着食指……
“篱落,还有菊茶摸?”
“以前有的,现在只有去新摘了。”话未说完,她早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我扯开了所有的灯,让它们扩散得远一点,照到园子之中,篱落有些憔悴了,摇摇晃晃地将茶端在我面前时,身体早已被浓浓的雾气笼罩,忧郁的眼神中噙着泪水,柔嫩的手掌上划了几道伤痕,我有些惶恐,赶忙用药膏帮她包扎。
“还痛摸。”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她抽回手,端端的坐在桌旁,低下头去,将整个通红的脸蛋埋在怀中。我有些手无举措,她一直是个孩子,而此时的温柔缱绻让我始料不及。她没在说话,就那样坐着,然后我听着我小心的步伐将木板踩的很响,很响,我走下了阁楼,在院子中央看到那些兰花被雾气润得湿淋淋的,叶片垂到了地面,亲密地接触着,而有些坚韧的叶正随风飘曳着,在极小的空间内极力舒展着。
还有风铃摸,我也要,要你那串。
篱落很孩稚的表情让我满怀怜惜,毫不犹豫的递给了她,然后静静地坐在山冈上看她在我面前跳跃,如一只轻盈的蝴蝶自由的飞翔,清亮,清亮的笑声溢满整个山川,然后象一只飞倦了的秋虫爬在我的肩上,安逸的瞄着眼前的路,用小手拂弄着我的头发,扎起了小山羊辫。那是无邪的时代,我与篱落生活了五年,她叫我歌。
离开她的时候她仍然快乐的微笑着,叫我出去买许多的风筝,风铃,在将她们系满整个山冈的时候要我一定回来。篱落长大了,我舒心的离开了故乡,在以后的每一个季节的初始,我都会寄一些图案回去。我对篱落说:风筝与风铃都寄不了,以后会带回来……
“歌,带回了风铃么?”
我心一颤,篱落在我的身后轻轻的问。我无言以对,不敢转过身去,在外面匆忙的日子里,那些诺言都放在了角落里陈设,而此时,重新来到时,我已是……
“这花还是你浇的摸,长的很好。”我语无伦次,“秋天的雾可真大,路都看不见了,幸亏你来了,不然……”
篱落走了,在我突然觉得身后的空虚时,她早已跑上了阁楼。
夜沉得厉害,天幕就在头顶,黑暗不断吞噬着那阁楼中散发出来的光芒,我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着那窗口。我伤害了她,在她纯粹的心灵中划开了一道伤痕,我一直小心的守着这份脆弱的 心灵,却让自己将她伤害,情何以堪,在一直守到天明的 时候,我决定离开,流下一把风铃和风筝的图案。放在案头,用那些清菊压着。脚下的 路途已离那小轩很远了 ,满怀愧疚地回头望望那阁中的 倩影,她正痴痴地用目光跟上了我的脚步,揣扶着我走过了湍湍的溪流,跌宕的岩道……
又走到了栈道上,天仍然十分阴沉。在车轮压碎思想的背后,我远远地抛掷了 泪水。一直不停地牵移住随风而落的记忆。远去了这日趋无奈的 山庄。小河流让汲水的村姑捆上冰冷的围裙,拦阻着情感的诉说。涨满了秋水的荷塘开始泛起涟漪,按一湾碧清的流泉盈满落叶,填塞住缺口的 边缘,让泉水一直流淌 ,流淌……
——亦人说:现实与理想的距离是分明的。
这篇凌乱的文字背后,现实在远远的后方审视着我,笔下的“篱落”并不存在,在那样一个梦境之后,许久的倾听着山那边的声音,直至此时,已憔悴的风铃声亦正摇曳着远去的风帆影动。
梦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这样的:我投入了山崖……
注:这是第二次以“秋石”为文字命题,很早的时候,对友人说,要将它写成一部小说,而在最初 ,它成为了诗歌,在这一次便这样成为一篇很暗淡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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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编辑[芙蓉晶]于2004-10-17 19:45:3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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