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日头下了雨
披了蓑衣吃白米
白米香香
日子长长
(在这里“了”是方言,音读le平声)
这初秋的天气,一场日头一场雨,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唱的童谣来了。
那时候的小孩子,总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什么也不穿,也不管男孩女孩,全都脱得精光赤条,脏兮兮在雨里,在家乡那收割后的稻田里,捉蚂蚱,追蜻蜓,就不知道冷,欢天喜地的边唱边追逐嬉戏。
看阳光下的瓢泼大雨,真好玩。天上浮动着一大朵黑云,黑云两端,阳光灿烂,把从天而降的雨帘,照耀得清晰,哗哗而下的声响中,远方,还传来一两声轰隆隆的闷雷,那雨水,就丝丝缕缕,如一串银丝从天上挂到地下,把大地清洗得山清水秀,一尘不染。
还有那山里的彩虹,总是在这个季节,抓住瞬间的机会现身,当地老人们传说,是天上的龙来人间游玩,其实,那是因为老天在下雨,阳光照在绒绒的雨丝上,就映照出彩虹。
那一刻,站在一边的山梁上,看山那边的彩虹,系在两山之间,像极了一座巨大的彩色天桥,最奇怪的,还有在清晰真实的彩虹后面,隐隐约约中,还能看到另一条,我们小孩子说,那是龙的影子。
这个季节,大人们下田干活,总是要披上山里人用那种层层拔高的棕树的棕叶做成的蓑衣,头上,戴一顶草帽,遇到下雨和“秋老虎”很毒的阳光,就能遮阳避雨呢。这个时候,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了,农家人,总是喜欢“煮新米饭”这节日,那香喷喷的米饭,松软,润口,不用什么菜,只是家里的一点腌豆腐和酸菜之类,就吃得肚子鼓鼓的,加之那煮出来的新米饭,雪白,晶莹剔透,所以才叫“披了蓑衣吃白米”呢。
最记得是我家那个小妹,屁颠颠跟在我身后,不小心滑倒了,就大声嚎哭,眼泪鼻涕,我就去哄她,在稻田的谷茬间,捉几条小鱼和泥鳅,用稻田旁边那池绿茵茵的荷藕叶,穿成一个小笼子,放点水,把小鱼和泥鳅放在里面,看她满脸脏兮兮的笑了,我再和小伙伴们去玩。
还有我家隔壁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名字叫小芬,长得可漂亮了,娇嫩的脸上,一笑就是两个小酒窝,扎在脑袋后面的辫子,一走路,就晃来晃去。
我们在稻田里玩累了,就一大场小孩,回到村子前那块晒稻子的晒场里,在那些新鲜的稻草上,玩过家家,一个扮新郎,一个扮新娘,用竹竿和稻草,铺成一个“新房”,在我把小芬背进“新房”的时候,在她脸上扭了一下,就哭了,跑去告诉她母亲,她母亲怒气冲冲的跑来骂,说,这些小杂种,人还没有扁担高,就娶什么媳妇,欺负我家小芬,惹了老娘,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些小杂种。于是,我们一窝蜂的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那个小芬可遭殃,我们把她叫出来,一起揍她,边揍边说童谣,“告嘴(状)小老婆,动不动(‘动不动’是方言,不高兴就去做的意思吧)就去告你嫫(‘嫫’,方言,妈、母亲之意),老公打死你,看你作不作(‘作’应该是不听话之意)”。
“天作有雨,人作有祸”。当地民间的谚语,说人要听话懂道理,否则,就会有祸。
山里的秋天,总是草木茂盛,气候变幻,很多值得回味的陈年往事,总是在秋天里,在那些一知半解的童谣中。
【2】
大头宝宝吃酒醉
背了小妹来瞧戏
小妹惯跌倒
大头吓了跑
山里人说得那“大头宝宝”,是逢年过节,耍狮子时候,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头上,套上一个笑容可掬的面罩,他如何舞动,狮子就在他身后模仿。
做大头宝宝的人,是要吃很多苦的,那头罩罩着,不仅仅汗流浃背,在不停舞动的时候,还要注意鞭炮炸着自己,可是一项累活计,如此,扮大头宝宝的人,大多是年轻力壮的那几个汉子。
老人们传下来的故事说,有一天,一个大户人家嫁女儿,就专门请了狮子龙灯去祝贺,答应给很高的报酬,还管吃管住。帮主宣布了这一消息后,扮大头的那个汉子当时还没有娶媳妇,愁钱呢,一听说,可高兴极了,就自己在家里,倒了几碗度数很高的老白干喝了,醉意朦胧,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记得帮主说,那大户人家还要请人来唱戏呢,就背着自己那个小妹,去看戏了,走到半路,酒意上来了,就跌倒了。
小妹看到背着自己的哥哥,倒在路边,人事不省,呼呼大睡,以为摔死了,就吓得大哭,边哭边跑去告诉娘,说,大头哥哥摔死了。等娘心急火燎的赶到,才发觉这小杂种是酒醉了,在路边的睡梦中,还裂着大嘴笑呢,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时候,山里文化生活落后,出了逢年过节唱大戏之类的,基本没有什么活动。遇到那个村子放电影,唱戏之类的,不论多远,人们总是很早的吃了晚饭,然后一家人,扶老携幼,点着松明火把,走很远的山路去看。
农村人孩子多,住在封闭的山里,才不管你计划生育,没有电视,没有电灯,于是,当地的山歌里唱的“天黑伴妹睡床上,为儿为孙为爹娘”,除了做那夫妻间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乐趣,久而久之,孩子就生得一大帮,靠爷爷奶奶是领不了那么多,就大的领小的,包括游玩,包括上学,包括去看戏看电影,像蚕豆背豌豆一样背着去。衣服也是,大的穿了小的穿,到后来,就补丁摞补丁,分不出原来的颜色。
山里的孩子,从小像野孩子一样,在山里到处奔跑,除了放牛放羊之类的,还根据季节,春天去摘山茶花,去割青草回来喂在家里的小牛小羊,夏天去采野生蘑菇,不仅仅自己吃,还可以背到离村子很远的小镇上,卖给那些领工资的人,秋天可好玩了,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像酸杨梅,黄泡,山栗子之类的,摘很多,有的边摘边吃,冬天主要是去砍烧柴,一年煮饭煮猪食用的,必须在一冬里砍够。
最调皮捣蛋的,是爬山高高的大树,去捉知了,捉在树上做窝的小鸟,带回来用小笼子养着,可好玩了。
那时候,捉蜻蜓是最好玩的事情。我们先去村子前,那棵大榕树上,用刀子劈开几个口子,那榕树就会流出很多白白的浆,用一根木棍,慢慢裹,那树浆就沾到棍子上,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竹竿的尖端上,蘸上一点点,就恨稠粘,看到蜻蜓在草尖上歇着,把竹竿伸出去,在不惊扰到它的时候,就能粘到它的翅膀,一天下来,能粘很多,带回家里来,那些“咯咯咯”叫着的老母鸡可高兴坏了,吃了蜻蜓,它们就下很多蛋。
小孩子总是调皮捣蛋,老母鸡下完蛋,总是喜欢张扬,很高兴的看了看它的成果,然后从窝里跳出来,大声叫唤,我们就跟着它叫“我下蛋了,咯咯哒!咯咯哒!(个个大)”。
如果是要捉稻田里的那些大绿头蜻蜓,用树浆是粘不到的,它们很敏感,跑得可快了。我们会用树条,折成一个大的圆圈,用稻草编上,然后把圆圈拴在竹竿上头,到了收割后的稻田里,看那些大蜻蜓,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飞呀,大部分是两只一组,也有三只的,它们累了,总喜欢歇在稻茬上,我们悄悄从田埂边上,一下子就把它们盖住。
抓住一对后,就把那只公的,用一根黑线拴住它的细腰,系在蒿草杆上,再到田里去“恋”那些飞着的母蜻蜓,那些眼睛滴溜溜转的蜻蜓,可憨包了,就上钩来和拴住的公蜻蜓嬉闹,等它们编在一起的时候,就被按住了。
那些远去的童谣,很多是方言的,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那些趣事,总很清晰的在我脑海里。
【3】
羊儿羊儿慌慌
老牛悠悠慢慢
过了箐沟,过了山梁
身子身子肥壮
山里的孩子,七八岁的时候,总是要放牛羊的。刚开始,那些牛羊是生产队上的,大部分是身体不好的中年人去照看,后来,那生产队长可聪明了,让孩子去放,不用开大人的高工分,就安排了一项伙计。当然,安排孩子放牛羊,大多是在学校放暑假的时候。
彝族同胞,总是居住在大山深处,不像傣族,选择居住地的时候,就依山傍水的,彝族只要是树木茂密的地方,就有人居住了。他们的大部分田地是旱地,有水的稻田,是在村子前面有箐沟的地方,但不多。
靠山吃山,自然,养牛养羊就成为传承千年的习俗了。这放牛羊,是把它们赶到大山里吃草,一个孩子是照看不了很多的,因而,大部分是几个孩子照看一场,防止牛羊来吃山地里的庄稼。于是,小男孩和女孩一起的,可就好玩了。
那时候,我很喜欢看小人书,那些书是挑柴或是把山里拾到的蘑菇,到小镇上卖成钱后买来的,很多时候,买书的钱不够,就几个人凑了买,然后轮流看。
说是放牛羊,其实,不仅仅是牛羊,还有猪,那些年,粮食少,就把猪和牛羊一起,赶到山上,让它们啃草皮树根,准备过年要杀吃的,才圈起来喂养的。几个孩子,穿着羊皮做成的褂子衣服,从村子里赶出去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唱着“羊皮衣衫小领褂,不是人穷地方兴”。当然,还有家里养的狗,也一并到山上去玩。
到了草木茂盛的地方,牛羊猪自己吃草,吃杂木上的树叶。牛有水牛和黄牛两种,它们相处得很好,一起吃草,吃饱了,在爬在草地上,闭着大眼睛,嘴角流着哈喇子,很惬意的反诌,我们叫“回草”,其实是慢慢消化吃进去的食物吧。也有的时候,公牛会打架,两只为争草还是争母牛,很凶的用角顶来顶去,直到其中一只撒腿抛开,认输了为止,身上到处被对手顶得流血。
那些羊和猪可就难放了,不论多好的草和杂木,它们一样品种就吃一点点,边吃边走,翻山越岭,可快了,我们叫“撵山”,必须得追着它们跑,否则,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这样,几个人就要分工,男孩子追着羊和猪跑,不是人放它们,是羊和猪放人了。
很多时候,牛羊自己吃草的时候,孩子们就自己玩,几人手牵着手,在草皮上围成一个圆圈,边跳边反反复复的唱那首童谣。跟去的狗,也在孩子们旁边欢跳。
唱累了,就去找蘑菇,用一根棍子,在草丛里仔仔细细的寻找,嘴里念着“千人千分,万人万分,花子过路有一份”。其实,那些牛羊猪是会吃蘑菇的,只要它们经过的地方,基本都找不到了。
每天,老早的赶牛羊到山上,肚子饿了,是从家里包着“冷饭”去的,那些煮熟的米饭,用荷叶包着,里面只有一点酸菜,小朋友之间,还相互让给对方,或者互换着吃。
夕阳西下的时候,大声叫喊牛羊猪,它们大部分是有名字的,之所以能及时把它们叫拢,是因为一点盐巴。把盐撒在石板上,听到人叫喊,一大场就忙颠颠来舔盐。这样,就很顺利的把它们赶回家来。
又是这样一个初秋的天气,而今,光阴忽忽,转眼多少年过去,那情那景,特别是那些童谣,还在每夜的梦中,在望断天涯路的沧桑里,在我的脑海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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