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忍受别人那种异样的眼光.但是它们似乎蔓延在雨后的空气里,所有看得见的光和影里,它们无孔不入,像一层层压抑的乌云洒下的细针般的小雨,一丝一丝地戳穿他佯装的面具.他的父亲赶着老水牛走在前面.他远远地跟在父亲后面,像做错事了的孩子,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走着.他的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今天他要跟父亲到地里.父亲犁田,他翻土.
微寒的风从他身上刮过,他不禁扯紧了衣襟,他把自己的鸭舌帽压得更低了.他渴望尽快走完这段路,因为前面是一个人来人往的路口.他害怕别人经过他身旁时候说,谁家的孩子呀?长那么大了不闯世界,在家里扛锄头.他的同学就住在附近,万一被他们发现,那是多丢脸的事!他担心着.他的父亲挑着犁头,把牛赶得更紧了,他回头提醒他快点跟上.
走过这段泥泞的路,前面是一段坡路.这一带就他们俩,一个前一个后,在路上慢慢地移动着.路面尽是凹凸不平的小沟壑,像父亲布满皱纹的脸.这条路应该是父亲经常走的吧.他知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大水潭,父亲每天早上和傍晚都会从那里打水,然后走过这段路,把水挑到菜地里浇菜.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个景象,他的父亲挑着沉沉的一担子水从他身旁走过,肉与土摩擦的脚步声,水与桶碰撞的摇曳声,还有他压抑与无奈的低沉的*吟,此时此刻融合在了一起.他的父亲挑着水穿过他的身体,走远了.远处传来了火车鸣笛的声音,它们穿过一方方横田,穿过一岭岭树林,似乎是势不可挡地投奔他而来.如果它有生命,他多希望轻轻闭着眼,张开双臂说,请把我带走,把我带走吧!
他刚刚大学毕业,前面的路似乎更难走了.他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所有这些似乎都是父亲和老水牛留下的背影.他肩上只有一把生了锈的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认为扛锄头是一件可耻的事.他读过张炜的<耕作的诗人>,他知道伟大的作家托尔斯泰毫不认为劳动是多么低贱的事,相反,它是多么光荣,多么有意义.劳动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更有价值,可以让走过的生活更真实.而正是劳动诠释了他不凡的一生.小的时候,他随父亲母亲到地里干活,他把干活当作是玩游戏,而他玩得很开心,很满足.但是,长大后,他看到别人并不玩这样的游戏.别人追求的是一种所谓向上的生活,于是他也暗下决心,去追求”向上”的生活.
在地里,他使劲地撅着锄头,手里磨出的水泡穿了,手掌隐隐的疼痛掀起了他心中的万重巨浪.凭什么别人可以悠闲自得地享受生活,而自己却在烈日底下曝晒?没有谁会给他答案,有的只是无边的旷野上使劲咆哮的风,沉默不语的云,还有承载这一切坚硬的土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一滴一滴地融入了田地里.他的父亲正吆喝着水牛用犁头翻地.他赶着水牛绕着他不断地转啊转,很快就要把他脚下仅存坚硬的土地,翻得面目全非了.”毕业后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好闯,就回来,我教你犁田”.父亲对他说,”每一路下犁要准,牛要赶直,拐弯要快…”他诺诺地应着.他有点害怕父亲,觉得他的身上有股强大的过时的思想,但是他无法从这种气息中挣脱,逃离,至少他现在不能.”我的痛苦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背对着父亲想.他只想快点锄地,完成任务后赶快离开.”<通书>上说,你今年路途不太顺,有破财的危险,到外面要格外小心.”父亲似乎是没话找话,他没有心思地答应着.这种毫无根据的八卦占卜他一直是不屑一顾的.但是那种”成事在天”的思想是多么根深蒂固呀.父亲曾经对他说,以后成家要配牛年或者鸡年出生的对象,只有这样才能年年大顺,节节高升.难怪高觉慧最后会逃离那座吃人的”坟墓”,生在21世纪的今天,他也希望带泪的诉控,我要反抗!但是他能到哪里去,至少他现在一无所有.
他手里只有一把锄头.这把锄头本来可以扛着初晨的寒露,可以挑起轻盈的微风,可以横挑纵卧都很有诗意.但是现在的它只是一条竹竿塞入一块烂铁而已,他的眼前开始弥漫着漫天梦想破碎的飘絮.回去时,他说要先回去.父亲说,我们一起回去吧.他说,不了,牛走得太慢.只有他知道,其实是父亲走得太慢了.
-全文完-
▷ 进入文海白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