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一声不吭，赢弱的身体没有意义地窝陷于沙发里，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机画面。

她的父亲继续在她的脸上搜索，仿佛想探察出什么事情，那张始终沉静的面庞，让他欲言又止。他意识到，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至少，女儿表现出来的镇静让他放了些心。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以断绝父女关系来阻碍她和陈浩的复婚，桃子的倔强伤了他的心。现在，那种心力交瘁的无力感又再一次涌向他，这个小女儿，至从跟了他，就没少让他操心，还是大女儿好，不在跟前，却常在电话里嘘寒问暖。当初让他担忧的状况还是发生了，而现在的情况不同十年前了，虽说他们夫妻俩磨难不断，可生活也在朝明朗的前景走去，最主要的孩子都九岁了，还折腾什么啊，这对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啊。

桃子说，她的心已经离开了这个家，所以要结束。可是他知道人不能太相信自己的心。人心是变化莫测的东西，它看不见，又摸不着，就像一个个鼓吹的气泡，刚生即灭。

这一个星期，从她拿了些换洗衣服就跑回家的那天起，他就琢磨着怎样说服她回婆家。桃子固执的表情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沉默，忧郁的桃子，身体里有一个海，父亲那宽慰而具有人生经验的语言，只在叶子浩瀚的情感世界里打了几个卷，又随着眼泪流走了。今天是星期一，是桃子和陈浩约定办离手续的日期。她早早饭也没吃就出门了，现在回来了也没有说一句话。

父亲等了等，终于按捺不住，还是问了一句，离了？

嗯，离了。叶子被父亲一问，回过神来。她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施小波发了一个短信：我离婚了，但心很痛。

施小波回复，让我的爱来证明，下一站的你会幸福。你的伤痕会愈合的，相信我。

一个非常炎热的柠檬色的早晨。当桃子沿着河堤漫步到终点，整个城市终于醒了。山顶上空露出耀眼的阳光，碧绿的柳叶轻轻地拂拭她的脸颊，就像施小波那一只温柔的手。

突然，桃子热泪盈眶。就要结束了以往，她却为什么还是这样忧伤？

在民政局的门口等了一会儿，陈浩才来。

他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休闲体恤，刚刚刮过胡碴的脸面无表情，他见到桃子冷冷地问了一句：“考虑好了？”

是的。桃子的表情也漠然。

桃子放弃了一切，家当钱财，房子女儿，这是陈浩同意离婚的条件。她以净身出户换个重新开始。协议离婚，没有节外生枝，公事公办的程序，完成后，两个人机械的离场。

陈浩没有回头，天涯何处无芳草？十年的相处，对她味儿淡得没感觉了。他感到受到伤害的只是男人的尊严罢了，要说离婚也该是自己先提出来的。

桃子看着手里暗红色的离婚证，想起十年前的一幕，所不同的是那个离婚证是绿色的。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十年的时间就是用来重演一回历史？往日的生活无法延伸下去了，桃子拐弯了，一个石块绊了她的脚，她走得恍惚，似乎是在梦里游荡，不踏实。

时近黄昏，桃子从家中走出门，和施小波约好在水吧里见。为什么不在河边呢？施小波问。算了，要是陈浩和女儿看到了，不太好。人都是要脸面的，毕尽是我们对不起他。桃子说。可是你是自由的。施小波又语。小波，难道你还不懂我，如果我真的是自由的人，还用得着以十年的时间来耽误？如果不是你，恐怕我现在还是他的大家庭生活中一个影子、怨妇和仆人。小波听她这么一说，无限心疼地把她揽在怀里，我不要你做一个影子和怨妇，我只要你快乐就好，也别对我太用心，爱我一点就好。为什么只爱你一点？桃子满脸狐疑。我又不是十全十美，以后久了，你会看到我身上的缺点，所以给你打预防针。桃子一听他这么说，刚想说什么，却被施小波的嘴给堵上了，他的吻灼热又猛烈，霸道里又有几许绵绵无尽的温柔，她想说什么呢？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让这一刻天长地久。她的世界已缤纷瓦解，施小波是她的救命稻草，她紧巴巴地抱着他，爱情略去了一切多余的东西。

施小波，你给我滚出来。一个女人的狮子东吼突兀的响起，接着一连串嘭嘭的揣门声。桃子推开小波。施小波把手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

女人继续在门外骂阵，有服务员过来调协，并把她拉走了。

桃子身体里的乌云升腾在脸蛋上，她是谁？

我的前妻。

她来干什么？你们还在一起？

没有。她是为孩子的抚养费来的。

你给她不就得了，干嘛要躲避？

施小波停歇了几分钟，在桃子的究其原因的眼神当中不得不道出实情，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小数，她要我一次性把孩子的抚养费15万全部给她，我哪来这么多钱？

你不是在做生意吗？服饰的利润很高。

别看这么大的两间门面，如今生意也不好做，一年十几万的房租，还不是给房东打工？

那怎么办？看她这阵势，也是个利害角儿，那她不天天到你门市上闹？

她不会去的，我们是合伙做生意，她和那个合伙人本来就是朋友。

桃子沉默不语，看着眼前的人，瞬间变成了陌生人。这些都不在她的预期中，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隔了好久，她才说，小波，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没有瞒你什么，是你从不相问。桃子，我爱你，这是最重要的。是你太好了，我从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单纯不谙世事的女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他边说边去拉桃子的手。桃子一脸茫然，想逃离，她明明看到一条阴冷诡谲的蛇，就在附近游走，她却不敢动弹，双脚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她太渴望飞了，哪怕做一只盲目的蝴蝶，只要能在花间翩然飞舞，无忧无虑地享受自由，享受生活。飞的诱惑有多大啊，哪怕一个虔诚而放纵恣意的舞姿过后就是死。蝴蝶活不过七天，人也终要一死，而生活是这样的复杂又多变……

在那些日子里，桃子搬到施小波的屋子。父亲不许，让她再慎重考虑，桃子说，你就依了我吧，让我想停在哪朵花上就停在哪朵花上。我拘谨了十年，不就是想自由自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幸好，施小波对她宠爱有加，没有辜负她。她下班回到家，施小波已把饭菜弄好了。施小波最会做鱼，各种各味的不重复的样品也能做个七八样，桃子又是最喜欢吃鱼的。他哄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体贴又浪漫，不如人意的，就是他总是嚷嚷钱不够用。桃子每月三千多的工资，两个人还得计划指标消费，桃子以前常去美容院护肤的，现在不得不停止了。施小波店子上的钱他说要存起来给他妻，免得她又来找麻烦。

你是傻瓜呀，桃子的闺蜜说。下个月开始，你一分钱也不出，就用他的。

算了，说不出口，我们的感情很好。他对我很用心，我也不会为这点钱物和他计较。日子窘迫点也没啥，只要两人是一条心，生活嘛有得有失，你不可能什么都要。我只是很想我女儿，无奈她恨我，她的眼神像金属一样坚硬地戳着我的心，灼痛了我。她才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却已知道恨了。

桃子也很少回父亲家。一回去，走在家属区的马路上，总有人在背后指手画脚。相熟的人一样热情的打招呼，可是却识趣地不提到她禁忌的离婚事件，假装不知道似的。

奇怪的是施小波的前妻再没有出现过，是施小波做了什么弥补？还是听了她朋友的劝？桃子说出她心中的疑问，施小波支吾说，我凑了钱给她，又答应她余款慢慢还，她自然就不来。显然小波不愿提他前任老婆，桃子也就打住了这个话题。她想看看他前妻长什么模样，自然也不能如愿。

施小波在卫生间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进去还反锁。

小波，你在里面做什么？

没做什么。

那你干嘛锁上门？

抽一根烟。你不是不让我在家里抽烟吗？

桃子宽慰地笑了，说的这么可怜。

晚上两个人像游弋在水中的大鱼儿，随波浪起伏，欢腾。

桃子，你幸福吗？他一边吻她，一边问。

他的吻沿着一条河流的轨迹，桃子在尽显妖娆的桃花丛中飞。

是的。幸福。

幸福的感觉就是飞天的感觉，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她的目光穿越一些在光芒里闪耀的飞舞的尘土，穿过顿挫有致的像锯齿的世俗的眼睛。

多年以后，让桃子反复回味的那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是在入秋后。快要到中秋节了，施小波说要回一趟老家，他的老家在北方。可桃子单位上只放一天假，而且轮到她值班。她多么想跟他一起回到他的故乡去看一看。下次吧，施小波安慰桃子。

那天夜晚，桃子送他到火车站。施小波恋恋不舍地一直牵着桃子的手，最后又要吻她。桃子笑话他，又不是永别，站台上这么多人……她话还没说完，他已把她抱在怀里，旁若无人地吻下去，这一吻无限静谧，无限深情。

桃子，真的不想走了。

别说傻话了，早去早回了。

桃子，我恨我自己……他的眼眶里怎么有星星闪闪发光？

这是施小波对桃子说的最后一句话，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他匆促地塞给她一封信。在接受那封信的一瞬，桃子有了不祥的预感。

火车呼啸地开走了，留下了桃子和天边那轮残缺的月亮。

她拆开信——亲爱的桃子，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个女人，我走了。请原谅我一直在对你撒谎。我不是回故乡，而是去戒毒所。我吸毒已经有几年了，我的前妻也是因为这个和我离了婚。我把那个店子送给了她，来抵孩子的抚育费。我什么也没给你留下，连房子也是出租的。和你在一起的几个月，一直用你的钱，真对不起你，我的钱都用来买毒品去了。我让你一无所有，如果不是我，你肯定还在那个安全的家中。我没有想到你会为了我离婚，而我对你来讲却是一个幻境。我除了感情，什么也给不了你，谁让我爱上了你，你像一个天使。但是我却把你带入了不安全的生活中，我的毒瘾越来越大了，总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而伤害你，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毒瘾发作时不堪入目的丑陋的样子。我是如此的不能自拔，深陷在毒品中，深陷在对你的感情中。我越爱你，越内疚，是毒品毁了我，是我毁了你。每次看到你自我陶醉的神情，心都会有一种灼痛，你是一个缺乏爱的女人，我尽我可能给你一些幸福和温暖……这促使我下定决心，远走他乡，我只有戒了毒，才能给你幸福。不过这一走，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你忘记我吧，就当我死了，重新开始。但我是无法忘记你的，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真的不想，这么离开你，桃子，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去吧，去寻找你的天地，去飞……

桃子呆若木鸡地站在月光下，月亮里的阴影斑纹在扩散，它的阴影和桃子内心的境况融化成了一体，在站台平静的怀抱里，她的孤独显得那么的阔大和深邃。她的情感在黑暗深处弥漫，却被月亮无限凉薄的光芒强烈地刺痛着，浸透了脏腑。生活中，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一切原来是幻觉。她以坠落的方式诠释了幻境中的飞升，享受的是失重的轻盈。接下来，她只能与月亮日夜相伴了，空悬苍老的月亮就是飞得太高了……

蝴蝶死了，在第七天。生活掏空了它的肉身……

2011-9-1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