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三老太,跟我家还有辗转了几折的亲戚关系。她原是我外婆父亲的妾,年纪比我外婆大不了几岁。解放后,这种非正常的婚姻关系被解除后,她改嫁给了我爷爷的一个已出五服的远房伯父。我父母的结合,正是他们夫妻俩做的媒。
三老太出身很苦,据说原是人家的童养媳,不知什么原因又嫁给了我曾外祖父。改嫁给三老太爷后,又一生无子无女。他们曾抱养个一个女儿,但这女儿从我记事起,便从未见回来过。听说,她嫁出去的头两年,一年还回来的一次两次。后来,三老太夫妻年纪渐大,眼看需要人照顾时,她女婿说,三老太夫妻当初抱养原无合法的手续,所以没有照顾赡养的义务,因此,便基本不再回来了。其实是,三老太和三老太爷家徒四壁,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继承,唯一的宅基地又有个亲侄儿觊觎着,他们忖度着绝对抢不过自动放弃而已。这个原因,三老太老俩口心知肚明,但并不说破,他们来也罢,不来也罢,照旧平淡地过着日子,只是再没见他们提到过这个曾经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因为曾经跟我曾外祖父的这点关系,所以母亲每次回娘家,外婆都要嘱咐“要多照顾照顾小舅奶(当地方言,小外婆的意思),年纪大了,没儿没女的不容易”。我母亲自然是照办,逢着他们有什么重活,都跟我父亲过去帮忙。
三老太爷是个天生乐观且促狭的人,虽然日子清贫得很,但还是整天乐呵呵的,遇见村里的小孩子都要逗弄一番,直到把人家弄得哭了鼻子,才哈哈大笑而去,被小孩父母半真半假地责骂亦不以为意;偶尔,多收了两捧花生、一捆蔬菜什么的,他便要三老太炒好,一个人有滋有味地边喝酒边唱。而三老太亦整天笑眯眯的,青白的脸色,高高的身材,一双裹了又放的半大的脚,总是裹着裤脚,怕绊到了脚底跌跤;遇到小孩子时,口袋里不管有什么好吃的,总要掏出来塞到孩子手里;有孩子偷她地里的瓜时,她便抓起一根棍子一边骂“小要主打的!”一边作势要追打,但从未见她真正地追过,更没真正地打过。知道他们老俩口困难,村里其他的小孩子常被父母约束着不许再干这种事,惟独三老太爷亲兄弟家的孙子,因为摸着了三老太的这脾气,在父母的默许下,便更加经常地去三老太门前那唯一的一块蔬菜田里摘上三瓜两枣。三老太见了,去与小孩子的父母理论,他们便没好气地说:“小孩子能拿你多少!亏你还是老长辈,跟小孩子也计较。”三老太只好叹着气回来,依然在三老太爷便喝边唱时,一边吃着饭,一边笑眯眯地听,并不将这些事告诉他。
十二大的春风刚吹过大地不久的某一天,三老太爷病了。重病的三老太爷当然去不起医院,所以在家里的床上并没有躺多久。弥留之际,他嘱咐三老太说,把这宅基地让一半给小牛吧,你一个人,将来他们也能照顾照顾你。小牛便是三老太爷的亲侄儿,家有俩儿子,打三老太爷的这块宅基地的主意已经很久了。三老太眼泪涟涟地答应了。
送走三老太爷的当天晚上,母亲说怕三老太一个人睡,会难过哭泣,让我去陪陪她。我虽然不愿意,但为了做“好事”,还是硬着头答应了。母亲把我送过去后,劝慰了三老太一番便走了。三老太开始笑眯眯地招呼我上床睡觉。我坐在门槛上,打量着这巴掌大的茅草房子——房子北首贴墙铺了一张芦柴床,床前的空地被一个破旧的柜子和一些农具占满了;房子正中,其实就是床头,是一张破旧的饭桌和几张凳子,土坯墙上贴着一张胖娃娃抱着鲤鱼的年画;南首,便是简陋的灶台;屋梁上吊着一个又一个的篮子。在煤油灯微弱不定的亮光中,我一边扫视着这黑乎乎的屋子,一边想着要跟这鸡皮鹤发的老太太一起睡觉,不禁又委屈又恐惧地哭起来。
三老太慌了,忙拿出一分钱塞到我手里说:“给你买冰棒吃。”我捏着钱,眼泪却并没用停止。末了,我还是拿着三老太的三分钱和两个槐树花合子回家了,留下三老太一个人在那黑暗而凄冷的小屋里度过漫漫长夜。
不久,小牛果然拆了她原来的房子,重新盖了三间瓦房,为娶儿媳做准备。厚道的是,在边上又帮三老太盖了一个更小的土坯茅草屋,总算让三老太有了容身之地。但也仅此而以,此后再没有什么“照顾”的行动。
看三老太一个人在家抹眼泪,母亲跟父亲商量了一下,便去安慰说:“你不用愁,你的地由我们帮你种,有我们吃的总有你的一口。”其实,我父母虽然不惮于做这些好事,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虽然已经分田到户,那田地却贫瘠得很,整整伺弄一季所生产的粮食也未必能够吃到下一季的,何况还要交“公粮”和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税收费用。所以,大家也只是将就着熬日子而已。
幸运的是,日子终于有了熬出头的时候,渐渐地,大家不再为填饱肚子而发愁了。我每次见到三老太时,她仍是笑眯眯地,更加积极地要把她所珍藏的“好东西”拿给我吃。九三年,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一天傍晚,我和母亲还有几个邻居正在院子里闲聊,三老太进来了。在边上讷讷地坐下后,她只倾着身子听我们说话,不发一言。我们以为她只是来串门的,并不在意。直到邻居们都走了以后,母亲招呼她就在这吃晚饭,她才一边从衣服底下掏出一件揉成一团的粉红色t恤衫来,一边满脸堆笑地说道:“丫头上大学了,我也没啥好东西,不要嫌弃啊。”母亲一边责怪她乱花钱,一边要拉她吃晚饭,她却高兴地挪着那双半大的脚飞快地走了。
此后,我便很少再见她。参加工作后不久,有一次回老家,母亲让我把包好的饺子给她送一碗去。她正在逼仄的小屋里做饭,满头乱蓬蓬的白发,青黑色的面庞上沾满尘土,显得越发的苍老了。见到我,她显得分外高兴,一边道谢,一边竭力要留我吃中饭。我从身上掏了五十块钱塞到她手里,乘她眼泪花花愣神的功夫,匆匆地走了。
后来,不知哪一次回家,我说怎么很久都不见三老太,母亲才告诉我她“早去了”。那次,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如今,十余年过去了,我却忽然又想起她来。三老太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农民一样,一生艰难而辛苦,幸运的是,她熬过了战火纷飞的解放前,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熬过了缺吃少穿的日子;不幸的是,她熬过这许多年,却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亦没有领略过“幸福”的滋味。她像是田野上的一棵不起眼的草,风雨之中挣扎着,挣扎着,转眼间,几十年的光阴就嗖嗖地远去了;转眼间,人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完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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