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十年，一想起妮子，还像当年一样心如针扎，疼得坐卧不安，疼得转转悠悠，直想抽烟，直想喝酒。仿佛自己的脑袋不再受自己支配，而是被一种魔力牵引着，恍恍惚惚就回到了童年，在跌倒的地方重新跌倒，悲喜的重新悲喜，酸甜的重新酸甜——往事幽幽，心事幽幽！

妮子是我喂养的一只小山羊。说起来话长，想起来忧伤。

妮子，好象留在我心上的一个永难痊愈的伤疤。正好好的，说痒就奇痒难耐起来，痒了就想抓挠，挠重了就会流血疼痛。

不怕您笑话。我小的时候，心比针尖儿，胆似芝麻粒儿。无论哭着还是闹着，只要娘说上一句“南山上的小鬼来了”，就能把我吓得由老虎立马变成藏头缩尾目瞪口呆的小老鼠。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一出门准有妖怪跟踪。我走它就走，我停它也停。它的足音沙沙，我的心跳怦怦。它的影子在眼角若隐若现，我的毛发在周身根根竖立！冷风戳背，头皮发麻。一只野兔在胸中狂跳，我不逃命还等什么？撒开鸭子跑吧，跑了跑了，跑回家蒙头睡觉。如此经历过几回，我便动起了小心眼儿——要是有一只小狗在身边，即可作伴，又能壮胆该多好。

对呀！天明就找娘撒娇，找爹吵闹——不给我买只小狗就不去上学了。这办法兴许好用呢。

第二天，我真就把一夜的蓄谋付诸实施了。

父亲先是和颜悦色讲道理，后拉下脸来拍桌子——不管用；娘一句儿来一句娇，软语甜言一箩筐——不顶事！

我的执拗终于惹火了父亲，一巴掌扇过来，我的屁股上留下五个红指印——五条冥顽不化的教训，五道抗命不尊的判罚！

俗话说得好：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乖乖顺从的只能是我——夹着尾巴，哭哭啼啼，上学去！

当日晚饭后。我蜷缩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老老实实，默默无闻地写作业。父亲抽着纸烟，一旁开了口，听得出，语气柔和：

“傻小子，白天挨打亏不亏呀？”

“你知不知为啥挨打吗？”

“知道（不听话，找揍呗）！”

“傻孩子，你挨打不是因为不听话，而是因为不懂事…　…”

那天父亲语重心长，说了很多。原话记不清了，大意是：家里养只小狗本事好事。狗这小生灵聪明，通人性，可看家护院，防备贼惦记。然而家中一贫如洗——远看看，还有个门面虚张着；真进来瞧瞧，空空如也，贼也后悔得头疼！人吃饭都成了难过的坎儿，哪有能力再养只天天讨饭吃的狗呀！

娘接着说：养狗还不如养只小羊呢。羊吃草，很少食粮。每天有口刷锅洗碗的浑水就能对付，况且养大后还能卖钱贴补家用。

父亲听了娘的话，眼睛一亮，一拍脑门：

“对呀！我咋没想到呢。明天就是城前集了，这事，我去办！”

我只默默听着，心想——这事闹得——挨了一巴掌，小狗变小羊。父母哪知我的心思。小羊就小羊吧，虽不能黑暗中给我壮胆，却也能做个伴儿打发寂寞，何乐而不为呢。

翌日。想不到父亲如此雷厉风行，真把小菜园里的三畦韭菜一扫而光，同时扫除了我家饭桌上十天半月的菜香！一条长扁担，两代穷苦命！父亲用他瘦弱的双肩，挑起岁月双重的沉重！走十里长途，三世百年漫漫艰辛路！换回一只小羊羔儿，一个阴差阳错的童年梦！

放学回家的我，一见小羊，不禁喜出望外——那只小羊漂亮极了！雪白的皮毛，不染半点儿杂色，油光！顺滑！齐整！短尾巴，长胡须。颈下还有两个肉坠儿，酷似一对小银铃！小耳朵，树叶儿一样支棱着，一动一动的听人说话儿！脑袋上双角刚露头，蒜瓣儿似的！小巧娇弱，温驯腼腆，严若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叫一声，绵绵的，半生半羞还半怯！活该我爱！活该我宠！

娘说，其实那只小羊就是个女娃儿，养大后就能一个变俩，两个变仨，三个带出一群来！数着指头想一想，小心儿怦怦的，这是真的吗？娘说——真的，真的！哦，我的明天有希望！我的未来不是梦！

于是，顺着娘的意思，我便给小羊取名“小妮子！”

自从有了妮子，便有了我星期天和节假日与其为伴的乐趣，有了以她为中心的活落，有了贴近生命的机遇，有了爱的奉献和回报！

每次进家门，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妮子叫到身边耍上一会儿。

妮子！过来。让我看看你，让我抱抱你！

妮子！我来了，还不过来迎接我！

妮子！你渴吗？我给你拿水去！

妮子！你饿吗？我给你薅草去！

后来。妮子妮子叫得多了，聪明的妮子也就听懂了，记住了。只要妮子一听见我的动静，不论她吃着还是喝着，总是立马停下朝我跑过来！摇着尾巴，仰着脸儿咩咩咩地给我打招呼！让我给她理理毛，让我摸摸她的小脑袋，让我捏捏她的肉坠儿，让我捋捋她的长胡须！不，娘说那不是胡须，那是她腾不出手来拿的拂尘，女娃儿生来爱干净！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妮子的感情愈来愈深。再出门给她拔草时，总舍不得把她孤单单撇在家中。一开始便用绳子牵着妮子，东坡来，西坡去，专拣妮子爱吃的嫩草拔。有时也耍点儿小聪明，看看四周没人时，到生产队花生地里，抠几枚鲜香多汁的花生仁，给妮子添加点儿营养。现在想来，人，或多或少都有自私自利之心，生在尘寰中，活在世俗里，不入金钟罩，谁能不沾污，谁能无瑕疵。

就这么一来二去，日子久了，我与妮子简直到了难分难解的地步！

再出门时，妮子便自动地跟着我走，非但不用绳子，连回头看看也不必，妮子成了我甩不掉赶不走的影子！我走，她跟着；我停，她驻足。我不让她跟，她缠着我不放。她赖在我的眼前身后，转转悠悠，蹭来蹭去，并且左一声右一声地叫唤，叫得我心儿软软的，发不了狠，转不了身。妮子就是妮子，撒起娇来叫人好笑好无奈，叫人堪怜恼不得。没办法，那就顺了吧，依了吧，你不怕累就跟着吧！

妮子只是跟着我，不耽误做事，也算不得累赘，道是让我的小伙伴们羡慕得很呢：

好小子，你是咋训练的妮子，咋就这么乖巧呢？

求你了哥哥！帮我调理调理俺家的黑子好吗？能把它训得让我牵着别闹别扭就行！

瞧瞧——他们把我当成驯服蠢羊的高手了！

每次上学出门，我都要悄悄躲开妮子的视听。否则，准又闹着缠着我不放。

有一回中午放学回到家，娘正在厨房门口支起鏊子摊煎饼。娘一人又摊煎饼又烧火，腾不出手来干别的。让我吃过饭后帮忙和面拌糊子。我照娘交代的步骤和好了糊子，赶去上学的时间就不够了。顾不得洗手擦汗，撒腿就往外跑。一溜烟儿跑到教室门口，老师都开始讲课了。

“报告！老师，我来晚了！”

老师停下讲课，转脸一看，眼神和表情带着诧异：

“你小子吃错药啦把，咋还带着一只小羊来？”

“嗯？”

我回头一看——老天，死妮子咋跟来了！这不是让我找剃头吗！

“对不起老师！是它自己偷偷跟来的，让我把它送回去吧。”

“送回家？耽误听课怎么行。这样吧，找个绳子拴在树上，等放学后你再带它走吧。”

同学们一见乐坏了，个个挤眉弄眼，哄堂大笑，笑得我满脸发热不自在。妮子呀妮子，你可把我害苦了！

永难忘那年的八月仲秋看月圆的日子。当晌午，娘让我去北岭给看管生产队花生晒场的父亲送茶水，妮子也跟着去了。

到了晒场，把一壶茶水交给父亲，我便到旁边收完花生的空地上放牧我的小妮子。在一棵大枣树下。我发现有几只大个儿黑蚂蚁正围攻一条小虫子。那种巨型蚂蚁长腿细腰，大头超过高粱粒儿，大腹堪比绿豆粒儿，身体强壮，黑盔亮甲。此刻正将一只毫无装备的软体虫子咬的满地打滚儿，痛不欲生。我坐着，卧着，变换着各种姿势看得趣味盎然以致入迷，以致被冷落的妮子也遛到远处独自觅食去了。

我只顾看稀奇找乐子，竟未发现天上涌来了乌云，不声不响，突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再看看妮子又不见了。急忙起身，顾不得避雨，慌慌张张四处寻找妮子。然而近处远处都找遍了，硬是不见妮子的影儿。心想这下不是妮子走远了迷了路，就是被人拣去了。真要把妮子丢了，我还不后悔的把自己掐死！

雨停的时候，我的一身单衣全湿透了，冷得直哆嗦。实在找不到妮子，我便垂头丧气走到晒场告诉父亲。父亲一听却笑了起来，说妮子没丢，说小妮子聪明着呢，下雨的时候它跑到场上，见有父亲用花生秧搭成的晚上守夜休息的草棚便钻了进去，非但没淋雨，还把父亲凉在碗里的茶水喝光了！聪明的妮子！该死的妮子！差点儿把我的眼泪吓出来！谁能想到这场虚惊竟然成了下一场不幸的前兆。

不幸就发生在当天的深夜。我正四平八稳美美的享受凉爽秋夜带来的香香甜甜的睡梦之时，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了。睁眼一看，屋内亮着灯，父亲和娘都起来了。父亲说他听见妮子叫了两声，感觉不对劲，起来点灯到外面一看，发现妮子被睡梦咬死了，大概是谁家的狗饿急了，见了妮子就变成了杀生害命的野兽。这种事并不罕见，好人因饥饿而走火入魔者古今中外寻常有，只是发生在我眼前，害了我深爱着的妮子，太令我吃惊，太让我受不了！

望着瘫软在地不停流血的妮子，我哭了，哭得悲悲切切，天旋地转。这是妮子的命孬，还是我的命不好啊！

自从失去了妮子，幼小的我第一次经历承受并体会到什么是不幸，什么是悲哀和忧伤。妮子在我家吃的是苦涩的野草，喝的是无滋无味的凉水，没曾尝到几粒粮食，仿佛黑暗中的流星一闪，昙花一现，就匆匆结束了生命。想想妮子，再看看自己，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人啊，自呱呱坠地，学会行走的那一天起，影儿——童年——少小——青春——不惑——知命直到一脚踏入耄耋，不过是迈了几个大步，两眼一闭就油尽灯灭画了句号。在那一个个足迹与足迹连成的线段之间，说不定何时何处就会碰到凭空的晦气，撞上飞来的横祸。有的人皱皱眉头，咬咬牙挣脱出来，有的人落下重伤，甚至断送性命。

朋友们，振作起来，竖起耳朵，擦亮眼睛，调动生命中一切可以调动的感觉器官和悟性，挖掘一切可以挖掘的能量和潜力，为了亲人，为了朋友和自己，为了与我们同行相伴的芸芸众生，人生途中，求索路上，走好走好！珍重珍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