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榴树
我曾在一个偏远的小城生活过,蜗居于二楼的宿舍。阅读,写作,有时静坐,在一片虚朗的宁静中,品味淡淡的孤寂。
楼下有户人家,每天夫妇俩匆匆忙忙的上班,留下一个独生女儿操持家务。
那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端庄清秀、玲珑饱满,爱穿一身绯红的衣服。我推测,她一定刚从学校回来,没考上学,在家待业。
她家种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繁枝茂叶郁郁葱葱,遮了半个院子。她常在树下浣洗,把衣服搓干、拧净,抓住领口利索的抖几抖,然后踮起脚尖,努力的把它挂在突兀向阳的枝上。
没事了,那女孩就坐在清澈的浓荫中望枝杈间那轮被染绿、泡软的圆太阳,或者把满头乌发披散开来,编成一条条细长的小辫子。这时风轻轻吹动翠绿的叶子,整个院子温暖而宁静。
那女孩真是美丽,该只会高兴了微笑、伤心了哭泣,从不懂得发脾气、使性子吧。如果做了谁温柔的妻,那个有造化的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有一次,写作之余,我正呆雁般的看着她,她却偏也忽然抬头望我半掩的窗,我害怕那目光,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忙扭转目光,看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天上有忽闪而过的鸟儿。
五月里,石榴树缀满了花朵,红艳耀眼,一次黄昏雨后,我被它水淋淋的模样惊呆了,它是怎样的美丽啊,清新妩媚,仿佛一首抒情的诗,仿佛一个难以置信的童话。那个女孩婷婷袅袅的走来,小心的把含苞欲放的两枝剪去,碰落了满枝蓄雨。
那夜雨霁,出了月亮,圆满皎洁,天地一片清辉,我先是失眠,而后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从月亮中飘落,雪片般,羽毛般,柳絮般,轻轻盈盈,恍恍惚惚,时而打转,时而直坠,无法停留,无法自控,最后终于被一朵最大最艳的榴花接住,在蕊中,我看见自己通体透明,晶莹闪亮,变成了一滴清露。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居所,我也在自己的院中种了一株石榴树,每日呵护备至,但总觉它长得太慢、太慢。
2、 睡莲花
我们两家是近邻,一条小河如一条来不及缠成一团就被风刮乱的带子,从村中东一处西一处欲断还连的穿过。
我们两家就在岸上住,我家在这边,她家在那边。河岸上有许多树,其中一棵是碗口粗的杏树。麦子黄的时候,杏也开始黄了,一疙瘩一疙瘩的,压弯了枝头。我在树上摘杏,她在树下拉开衣衫接,我故意装作失手的样子,她吓得失声尖叫,杏撒了一地,最后哭着坚决要我下来。河里长满了睡莲,夏天,圆绿的叶丛中零星点缀着粉白的小花朵,意境幽绝。这些睡莲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生生不息。她的小名就叫小莲。
其实她并不是我们村的人,她的家在另一个村庄,因为家里穷,女孩儿多,她父母就把她送给了她的姑姑。她的姑姑也不富裕,只不过比她父母强那么一点点的样子。我记得我娘曾经问她,想不想你的妈妈,她摇摇头。再问,你姑姑待你好不好,她不吭声,脸上是逆来顺受楚楚可怜的神态。我娘深深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了一句,这孩子命真苦。我问,娘,什么叫命真苦呀?我娘摸摸我的头,感喟地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若有所思地说,干脆让小莲住我们家算了。我娘莞尔一笑说,小孩子懂得什么。
河水淙淙,莲叶田田,我在这边,她在那边。我愣头愣脑的向她大声喊道:小莲,今天又没吃饭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向后看时,偏偏就看见她姑姑了,于是赶紧脸色苍白的向家跑去。她姑姑冲着我骂,长大也没出息,小小年纪就瞎操心。我狠狠瞪了她姑姑一眼,悻悻向家走去,心里发哑巴恨:长大我一定把小莲带走。仿佛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
十六岁之前从没离开过村子,十六岁之前我也从没离开过小莲。那年春天,睡莲叶刚刚绻绻出水时,小莲回到她妈妈家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种淡淡的恍然若失的感觉。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还躺在床上睡懒觉,听见娘对爹的说话:小莲这孩子真是命苦,回到她妈妈家也一刻不能闲着,整天让她扒一个老房子的砖头,听说昨天下午墙头突然塌倒,就把她砸在里面了,砸得浑身稀巴烂,没有一处好地方,拽出来就断气儿了。我父母惋惜不已。那天,我起得很晚,躺在床上久久不动。我娘不断摸我的脑袋,以为我害病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努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从此变得沉默。他们不知道原因,说我怎么变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睡莲花年年潮起潮落的开放,如果小莲不死,也许我会娶她做我的妻子,幸福的过着一种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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