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十几遍了,女中音始终如一地不急不躁,专门气马蕊似的。不甘心的马蕊再一次怒火中烧地掐那些黑色的软键,那些黑色的软键再一次经受不住痛苦似地在手机屏上供出那十一位熟悉的数字。马蕊像拔罐一样把手机紧扣在耳朵上,再一次于绝望中惶惶不安地聆听。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马蕊气得将手机狠狠地摔在床铺上,稍后稍后,我都他妈的打了十几个稍后了!马蕊呆立在出租屋中央,任孤独的灯光一波又一波海潮一样无声地漫来又退去,退去又漫来。窗外,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无数陌生的霓虹在毫不相干地灿烂着,而夜色,是这座城市巨大的投影。
一点一点地,马蕊,她哭了。
三天前,两人在电话里又拌嘴了。开始时俩人还唧唧呱呱地笑,李星那压不下来的大嗓门震得话筒一颤一颤的。马蕊说:你背后怎么有女孩子哭?李星说:她失恋了。马蕊听了听,又问:怎么还有男的在笑?李星说:他们喜欢看漂亮女孩儿失恋,觉得心里特平衡。马蕊呸了一声,又问:为什么跑你们宿舍哭?找你吗?李星嘎嘎大笑,笑得很粗放,一点儿也不像个大四学生,倒真有点实习海员的味道了。马蕊这头很认真,继续问:“笑什么嘛?”李星说:“电视机在我们屋里,她当然没办法跑到院子里哭。”马蕊听了听,很快记起了那部正在热播的言情剧,松了口气。可能就是在这个环节,气氛开始了一些微妙的漫游。李星说:“怎么不说话了?”马蕊说:“你什么时候出海?”李星说:“一点幽默感都没有。”马蕊听出那头李星的语气不对,一下子不知如何说,又卡住了。
“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李星重重地重复了一句。
马蕊已经意识到,刚才应该由她来一个嘻哈式的回应,可她没有,她没想那样做,也不善于那样做,可李星就生气了。李星的气总是说来就来,就像房东家那只虎皮猫,总是不打招呼地跳上窗台,在那儿使劲添它的爪子,一遍又一遍。以前遭遇这样的情形,马蕊总是退一步说些温情的话哄他平静,哄他开心,他也总会孩子似的让那点儿气烟消云散,接着说他们学校里那些与他有关无关的糗事。当然,也少不了有一些两个人才说的笑话。这时候,马蕊就会说:好了,长途呢。李星也是老一句:没事,校园套餐卡,一分钟九分钱怕啥!这样的情形多了,马蕊觉察出了这里面的危害:她可能会惯坏他的。等到结婚了,他的脾气不更见长!再说了,女孩子天生就是被人哄的,他李星为什么就不能哄哄我呢?这样一想,那些涌到嗓子眼的温情又退了潮,倒有一股子气冒上来:今天非要赌一下,看能不能让你低一下头!
马蕊收拾好一副淡然的口气,说:“我就是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
然后那头李星就挂电话了。挂电话前,李星撂下一句:“真没劲。”
结果出乎马蕊的意外。她所期待的揶揄训斥或者咆哮都没有出现,她只是刚刚走上擂台,对手却懒得跟她争斗,兀自回家吃饭去了,她被晾在了那儿。
她忍着泪,咬牙切齿地对自己下死命令,要自己一定要拿出女孩子的矜持来,什么时候他来服软,她才肯同他说话。
第一个夜晚没熬到头,她就降低了标准,他打不打电话无所谓,发来条短信也可以原谅他。到那时,再好好对他撒点儿气不迟。天亮之后,到下一个天黑之前,短信提示音响了三次,但她每一次激动的心情都是空耗心情。第一次是条房地产广告,第二次是移动公司的优惠活动广告,第三次是条卖伪钞办假证的广告。唉,如果他是一张假钞,我真的可以把他扔进贾鲁河;如果他是一张假证,我真的可以笑一笑转身走开。马蕊对着最后一条胆大包天的广告,自己跟自己纠缠着:可他不是啊!
当她想到他那无数的好时,她觉得有点儿挺不住了。要不投降吧,爱情是不分输赢的。可另一个自尊的她拦了过来,说:坚持一下吧,坚持就是胜利。
第三个夜晚,时针跨过九点半时,她迫不及待地举起了小白旗——她拨出了李星的手机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到底怎么了?
二、
李星不是那种看起来威武英豪的男孩子,个头不高。至于脸型,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边线都是柔和的。刚插班进来时,马蕊还注意到,他有一双软绵绵的失败者的眼睛。
同桌李小妮看李星默默地嵌进最后一排的座位,回头小声说:“知道吗?他和我哥是同学。本来比我哥学习还好呢,结果考英语,他的是b卡,按a卡去涂了,选择题一下丢了几十分!要不,走个一本轻松的了。”李小妮的口气里有幸灾乐祸,有惋惜,还有不清不楚的钦佩。
马蕊很不以为然:“复读有什么丢人的,也不必像个斗败的鸡啊。”
“就是。”李小妮说,“怕丢人,就像我哥那样,去东莞打工好了。”
这之后,李星坐在教室里,就像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他成天价耷头耷脑的,没敢抬过头。往往是听了一节课,下课铃响了,脑子里的东西也跑光了。还好,老师在课上是不轻易提问他们这十几位“高四”学生的。他侥幸避免了可能会出现的一切尴尬。令他自己仍然意外的是,有一次,他明明是提了精神,全神贯注地去听数学老师讲某一个解题步骤的,同桌却用胳膊肘捣捣他说:“醒醒。”“我睡了吗?”他茫然地小声问。同桌轻轻一笑,在练习本的空白处,写上几个字,推过来,上写:都打呼噜了。李星苦恼地捶打自己的额头,他原以为他已经淡忘了高考带给他的忧伤,实际上,这忧伤已经更深地盘踞在了他的情绪里。
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月考是九月十五日,十六日。宣布成绩是下个周二。全班七十八个学生,包括六十四个应届生,十四名复读生在内,他的总成绩是521分,全班倒数第六名。他当时几乎有点蒙。下午,他找班主任告假,说回家取被子。班主任赵老师以老太太特有的洞察力审看他,看他脸色平静,声调清晰,想想这两天天气转凉,已经陆续有家长送被子来,就放心地答应了他的假。
那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长征么?
从县城到柳村二十二里路,其中有近二十里的路,有乡际班车可坐,他却忘了似的,步行出了县城。初秋的天儿,他李星把衬衣脱下来夹了,上面只穿一件背心,动了怒,闷声跑起来。跑啊,跑啊,管什么乡路坎坷,管什么汗水淋漓,管什么冷风吹胸膛,管什么过往行人多指点。他要跑,要用跑来惩罚不争气的自己,要用跑来甩掉追逐他的忧伤,要用跑追回那个意气风发志在云霄的自我。天渐渐昏黄下来,一轮明月照亮了无边的原野,在村口不远处的那座小桥上,他停下来,终于忍不住呜咽,泪水冲决而出!有路过的村人,赶紧给他的爹娘送话。爹娘赶来时,他李星已经浑身透亮,以一个战胜了自我的英雄的姿态,大步的跨向村里。
李星汗奔的故事传到学校,在班里成为一时笑谈。马蕊却被深深地震住了,她惊讶于那个软绵绵的复读生内心力量的巨大爆发。从此,她找些事由跟后桌同学搭讪的时候多了,因为她可以借回头的机会了解一下李星随时的举动。奇怪,他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仍然像一滴水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过,渐渐地也有传言出来,说李星嫌学校规定晚熄灯时间太早,在学校旁租了间房子,每夜苦学到深夜,再读半小时《牛虻》,然后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又会起早开始新一轮苦拼。班主任赵老师肯定也听说了,看李星的目光慈爱了许多,有一次早读,她还特意在李星面前呆了会儿,然后轻拍着李星的肩膀,怜爱地说:“注意休息!”
李星开始积极地参加体育活动。同学们惊讶地发现,李星竟然是个足球高手,他的运传球技术甚至引得体育委员柯亚亚嫉妒不已。最初,是李小妮强拉马蕊去看男生踢足球的。李小妮仿佛是李星的特邀评论员和拉拉队,“马蕊你看你看,李星那个脚尖勾球的动作多纯熟啊!”“快看快看,李星要射门了……哎呀,要不是对方那个家伙犯规,这球肯定进了。”“马蕊你知道吗,李星这一手叫虚晃一脚——”马蕊笑她:“说错了吧,明明是‘一手’,怎么是一脚呢?”李小妮不管,看李星飞速传球给队友,激动地大叫:“好球1”球不再李星脚上时,李小妮就在那儿鼓动一群观众张牙舞爪地叫:加油,加油!
慢慢地,马蕊变得比李小妮还要积极。每到下午课外活动,不管手头的作业是否完成,马蕊都会到球场边去。她并不懂足球,但她喜欢看球场上那个踢足球的李星。有一次她也像李小妮那样情不自禁地感叹:“啊,又一位迈克尔.乔丹要诞生了!”
“什么,乔丹?那是打篮球的!”李小妮几乎笑岔了气。
三、
马蕊哭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马上抓起扔在床铺上的手机,轻轻地摁下又一个十一位号码。
“嗯……”传来的男声睡意朦胧。
“谢老师,我,马蕊。您睡着了吗?”马蕊歉意地看看桌上那只十块钱买来的闹钟,时间已是午夜十一时四十八分。
“有事吗?”那头的男声清醒过来,有点儿担心。
说什么呢?说自己实在太想念李星了?马蕊迟疑了一下,说:“这两天我给李星打电话,一直不通,我很担心。他跟您联系过吗?”
“没有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那一定是他出海了,手机没有信号。”
“可是……他每次离岸前都告诉我的,这次……”
谢老师听出了马蕊声音里的严重不安,空着的那只手拧亮台灯,缓缓坐起了身。
他是李星上高三时的语文老师,也是李星所在的(二)班班主任,因为与学生关系融洽,称谓一直降级,先是“谢老师”,再是“老师”,再是“班主任”,再是“老班”,最后成了“谢哥”。李星跟他的关系又很铁,干脆连“谢”字也省掉,叫“哥”。
李星“汗奔”事件后,他跟李星有一次长谈,是在他的教师宿舍。谈话内容没有第三人知道。人们只了解到,那本《牛虻》就是“谢哥”送给李星的。那时候,按照学校大循环的任课规定,他在教高一。
李星第二次高考后,为填什么志愿的事,跟谢老师又有一次长谈。按照估计分数,李星完全可以去上北方一所名校。李星呢,还是想坚持上年所报的志愿,去南方去沿海。李星说他不喜欢那种按部就班的、规规矩矩的日子。李星说他高二暑假时到亲戚打工的宁波市去了一趟,很受感染,觉得那里的每一分钟都激情荡漾,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潜藏着奇迹。但是他摸不准自己这个决定是否太理想主义。谢老师一言不发地听李星陈说完毕,哈哈大笑,笑得李星的想法都动摇起来了。在李星茫然的注视里,谢老师朗声吟诵毛泽东早年的两句诗:“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回转身,亮一个大拇指在李星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我——赞——成!”
李星就信心十足地报考了宁波大学。
谢老师真正认识马蕊是三年之后的事了,地点也不在那座县城,而是现在这座省会城市。
李星在宁波大学读大三那年,谢老师也已经改行到省城做了出版社编辑。暑假,李星领一个女孩到单位来,介绍说:“这就是马蕊。”在这之前,李星告诉过他和马蕊相识的大致经过。说起马蕊的时候,李星最常用的语句是:“太要强了”“太幼稚了”“太可爱了”“太傻了”。这么多矛盾的东西在李星的头脑里熬出了一锅四季鲜汤,辣的甜的麻的酸的各种滋味让李星猝不及防应接不暇。
马蕊留给谢老师的印象还可以:大眼睛,皮肤白白的,身材也算修长,见面时落落大方,喊“谢老师”,提一兜桔子放茶几上,剥一个给谢老师,又剥一个给李星,然后给自己剥一个很自然地吃起来。谢老师注意到一个细节性问题:不论是进门,还是送他们离开下楼,马蕊既没有羞涩地躲在李星身后,也没有抢在李星前头,在空间许可的情况下,她一直下意识地跟李星并列着。开始话不多,问到她的专业,她才多少有点儿兴奋起来。
她在省农业大学上学,距谢老师所在的出版社只有三站路。她学的是食品制作专业。她说她毕业后准备找一家投资商合作开发一些食品,既养生又美容的那种。李星就在一边嘲笑她:“能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老说大的。”她不服,说:“如果人连一点儿梦想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谢老师马上岔开话题中止了他们的争论。
有了那次见面,马蕊跟谢老师也熟悉起来,但来往不多。马蕊每一次主动打电话或发短信给谢老师,几乎都关乎着李星。谢老师已经习惯了,他愿意看着两个年轻人一瓢水一把肥地养育美好爱情,当爱情的花香飘飞,欣赏他的人也会心旷神怡的。
谢老师觉得马蕊的情绪有那么点儿夸张,笑着说:“也许他的手机没电了,活者欠费了,正在这时候,突然随船出海。他又没有海事电话,当然没办法向你汇报了。”
马蕊说:“不是……”
谢老师接着调侃说:“要想做将来的船长夫人,你得习惯这样的日子。”
马蕊说:“不是……”
谢老师听出了马蕊还有真正的意思没有表达出来,郑重下来,问:“到底怎么了?”
马蕊再也忍不住,把两人闹别扭的事细说了一遍,然后,急切地抛出了她所想知道的问题:“谢老师,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四、
又是五天过去了,李星的手机号码就像一扇千斤巨石做的冰冷的门,任你怎么拍打,它都没有打开的迹象。刚才,好友徐晓旭打电话过来,问她今天逛不逛街。她说,我还要上课。徐晓旭说,哎呀,上什么上,又不给一分钱,你真傻!她说,好了,到时间了,我要走了。就挂了电话。
马蕊说的上课,是给一个英语培训班义务讲课。这个英语培训班采取一种极商业化的运作模式:学员交学费学习,学习结束时,优秀学员可获得留下做教员的机会,但没有报酬。三个月前,马蕊把自己留下做教员的事儿是当做喜讯告诉李星的。李星说她被“知识贩子”利用了,甚至连个最低的身价也没有,真傻。语气和徐晓旭一模一样。马蕊反驳说:“这可以锻炼自己啊!人家能让咱用那个免费平台就不错了。”李星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说服马蕊,但他总觉得马蕊的话有点儿似是而非。
因为周六周日都用来去培训班上课,李星打电话的时候没少遭遇无人接听的情形。这个问题终于使两人再起烽烟。李星在与一家远洋公司签了工作意向书后,从宁波来找马蕊。说好了四点二十的火车,李星在火车站东门焦急地等了二十多分钟,仍不见马蕊来接他,就打手机,结果“无人接听”。又不知道马蕊当时所在,李星就一个人坐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份儿米皮,一盘儿凉拼,一瓶啤酒,一个人闷闷地吃喝。才过了五分钟,马蕊就打电话过来。李星使小性子,故意不接。马蕊就发了一条短信:刚才在公交车上,挤,吵,没听见,现在哪儿?
李星这才释怀,回短信说了自己的位置。
马蕊落座后,把桌上的一碗米皮拉到自己眼前,一双筷子扫帚一样把米皮干净利落地全扫进自己的嘴巴。李星酸溜溜地笑:“你到底是来接老公的,还是来接米皮的?”马蕊拿餐巾纸擦了嘴,恢复了优雅状,才说:“早上起晚了”“那中午呢?”“中午抓紧备下午的课了,下了课就往这边窜,还是晚了。”“真是何必呀!”李星的声音大起来。马蕊还是那句话:“马上就毕业了,锻炼锻炼嘛。将来自己做事了,多少也有些经验。”
店老板跑过来热情地诱导:“再添两个菜,来点儿饮料?”
“一瓶杏仁露吧。”马蕊说完,笑看着李星补充说:“你还喝你的啤酒。”
“你买单啊?”李星故作严肃状。
“那你把我卖了吧,能吃好几顿。”
李星压低声音,坏笑着说:“我还是直接吃你好了。”
马蕊吃吃笑,轻轻在李星胳膊上拧了一下。
他们度过了一个属于爱情的夜晚。
烽烟升起在第二天早上。
马蕊起床,说要去培训班上课,李星的脾气就上来了,脸红红的叫:“你去,你去,什么用!还真把它当事业啊!”因为有了一晚上温情的铺垫,马蕊没在意李星的抗议,梳洗一下,上课去了。十二点下课,回到出租屋,只看到李星留下的一张字条:我回宁波了。另外,我觉得咱俩不合适,分吧。马蕊觉得自己好久没有看懂那字条上的意思,“不合适”是什么?“分吧”又是什么?胡思乱想了好久,突然打一个激灵:是不是李小妮又向他发动夏季攻势了?
第二次月考爆出的最大冷门就是李星,他又原来的倒数第六一下子成为正数第五。李小妮当时就在本子的反面划拉一行字:李星,我喜欢你!后来,同样的字条,李小妮让马蕊代传给李星。马蕊做了,但她撕下了李小妮的署名。后来,目睹李小妮的伤心,马蕊也内疚过,可她没有后悔过。等到高考通知书下来,李星上了宁波大学,一批本科;她上了省农业大学,二批本科;李小妮只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大专,马蕊才稍稍松了口气。又一次上qq,一位老同学告诉她,李小妮向不少人打听李星的手机号和qq号。马蕊吃了一惊,从此有了一定的居安思危意识。
还等什么呢,掏出手机,发出最缱绻的短信吧。
“老公,都怪我不好。为了你,我愿意让那该死的英语课去见鬼!”
言简意明,特别务实。左看右看,抒情性有些不够。马蕊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怎样修改才好,想到李小妮说不定也在这时向李星发短信,宁抢一秒,不停三分吧,啪——发送键按了下去。
她又抓紧去出版社,当然,是装着顺道而访的样子——找到了谢老师,请谢老师代为说客,就说她为了他确实要放弃英语培训班的课了,云云。
谢老师审视着她:“真放弃?”
她的眼光冷静而坦诚:“嗯,真的。”
“那毕业后开公司办工厂的梦想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老师,我想好了,继续考研。”
谢老师当着她的面,拨通了李星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马蕊的手机接到了李星的一条短信:老婆,我那张字条写漏字了。正确的原文是:我或宁波了。我觉得,咱俩不合适还有谁合适?分吧,那是不可能的。谨向唯一的读者致歉!
马蕊现在需要和等待的,就是这样一条短信。
五、
马蕊实际上并没有离开那个英语培训班,她只是减少了上课的次数,剩余的时间用来为考研做准备,她的目标是上海海洋大学。毕竟,在那个培训班学习了三年,狗走了还回头看看窝呢,何况是人。
最初去培训班学习时,李星特别赞赏她,说她有上进心。李星呢,在大学先是竞选宣传委员成功,接着又是竞选班长成功;特别是,大二那年,在“南京大屠杀”日,他发起的万人签名纪念活动,响应签名的大学生和社会各界人士竟高达六万人!什么叫春风得意?李星那时候是甜美地体会到了的。他给许多好朋友,当然也包括马蕊在内,发过这样的短信:
我学的是航海专业,我注定要走向大海。所以,我的人生也注定广阔无垠壮美无边!
马蕊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被动地生活的女孩,很少张扬,很少主动出击,安静太多,波澜太少,甚至在某些时候,静寂得如同死水的状态。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似乎都是这个样子,她几乎都要把自己当做“平庸”的符号了。就在高三,就在李星出现以后,她惊讶地听到了自己内心里有波涛翻滚的声音,还有点点白帆从水天之际驶向朝阳的景观,以至于她在大学里给师生们的印象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在她心里,李星就是超越日常平庸生活的一个传奇。
她 喜欢听他说,他如何组织“爱心帮”捐助两名贫困同学的故事;喜欢听他说,他和一群男生如何利用周末周日到浙东农村搞社会调查,一路步行,一路指点江山,大有年轻革命家的风范;喜欢听他说,学校旁边一家网吧老板养的恶狗如何被他们计诱捕获,在校园小树林里烹酒煮肉论英雄……她也开始生发出无数彩云般美丽但飘移不定的梦想:创业。公司。女老板。成功女人。亿万财富。胡润榜富豪。500强。上市……
可是,她心目中的传奇,又是个多么不乖的孩子啊,发脾气,使性子,说分手,几乎成了他的三大看家招式。每一次都让她惊心动魄,每一次惊心动魄之后都让她啼笑皆非——好几次,李星都奇怪地反问她怎么了。就拿前年春天那件事说吧,她用了他的qq号跟他的一个名叫“让你不可自拔”的女网友聊天,他就生气地换了密码,说侵犯他的隐私了。马蕊气得晚饭都没吃。晚上,李星打电话过来问她为什么没上网?她冷冷地说怕侵犯了别人的隐私。李星惊讶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春节,他们一致商定,到对方家走走。马上要毕业了,还不知双方父母对他们啥态度。李星的父母对马蕊投了完全赞成票,马蕊的父母呢,指出李星的个头不够高,但也投了基本赞成票。这下又捅了李星的马蜂窝了,说自尊心受伤了,说嫌我个头低去找珠穆朗玛峰啊,要不去嫁乔戈里峰也行啊,好歹那也是个世界第二。风凉话冒出一大堆,说到激动处,脖子一拧,叫:“分手!”马蕊轻言慢语地跟他解释,差点连“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那样的古语都引用出来了,李星的气还是鼓鼓的。俩人不欢而散。
晚饭后,伤心的马蕊正在家里一边帮妈妈剁饺子馅,一边委婉地责备着父母时,李星来电话了。马蕊不知李星又要说出什么混账话来,拿手机的手抖有点儿颤抖。
“老婆,明天同学聚会,咱几点出发?”
马蕊那时想,他要在眼前站着,真要上去咬他一口!
六、
第八天的上午,谢老师敲响了马蕊的出租屋。两个人见了对方,都很惊讶。
“你怎么了,两眼红肿?”谢老师一眼就注意到了马蕊忧伤过度的双眼。
不问,还罢,一问,马蕊的眼泪儿再也禁不住,啪嗒啪嗒地又掉下来了。
“你就这样在家哭了两天?”
马蕊竭力使自己停下呜咽,用纸巾点了点眼睛,问:“谢老师,您怎么找来了?”
“去培训班了,说你这两天都没去,说了你的住处,就找来了。”
“有事吗?”马蕊没抱什么希望。
“你怎么不开手机?李星给你打了两天电话了,说每一次都是关机。我也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了,照样关机。都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担心的不得了。”谢老师的话里,多少带点儿责备的意思。
马蕊审慎地端详着谢老师的表情,怯怯地问:“谢老师,您没骗我?”
“哎呦!”谢老师疲累地把自己往那张旧木椅上一放,命令道:“快倒杯水!这曲里拐弯的都市村庄!找你就像敌后武工队揪伪保长似的,累死了。”
马蕊赶紧去倒水,水是几天前烧的,早凉了。
“凉白开,正好。”谢老师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真渴了。
马蕊手忙脚乱去翻床单、枕头,最后在床沿下找到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两天前她把手机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电池耗尽,然后就开始以泪洗面的日子,哪里还想到充电、还指望他来电话呢!
“谢老师,您真的没骗我?”马蕊还有点儿不放心。
谢老师得意地说:“还记得吗,八天前我曾经对你说过,也许是他的手机没电了,或者欠费了,正在这时,突然随船出海。巧的是,让我不幸而言中了!就在他电话欠费未交时,船要起锚了。”
“我借您电话用用。”马蕊紧盯着谢老师,极力要找出一丝破绽来。
谢老师说:“不用了。”
马蕊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怔在那儿。
“快去火车站接人吧。四点二十分,还有一个小时。”
马蕊做梦似的。“老师……?”
“你要是决定扔掉他,可以不去。”谢老师把壶里剩的那点儿凉白开倒出,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马蕊的心里有一轮朝阳腾地冲破了大片云层,射下遍地金光。她抓起手包和桌上的门锁,就推着谢老师出门。谢老师被推到门外站定,揶揄她:“就这样披头散发满脸道道地去车站?”
马蕊愣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在马蕊洗脸绑头发时,李星坐的火车快要接近目的地了。
火车晚了三分钟四十二秒。
四点二十五分,李星笑呵呵地走向马蕊。马蕊有点儿胆怯地期待着。李星大声地叫:“老婆,我特意参见您来了!”马蕊却轻轻拧转身子,捂住嘴巴啜泣。李星吃惊不小,扳住马蕊的双肩,关切地问:“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马蕊恨恨地盯着李星,什么话也不说,突然趴到他肩上,使劲儿地咬下去!
走过市中心那条号称亚洲最长的廊桥上时,他们又遇见了那位长发的男生。那位长发的男生依然旁若无人地弹着吉他,在唱那首流传甚广的歌:
你是我的海
让我死寂的心起了澎湃
你是我的海
不离不弃一点一点包容我的坏
……
李星这才觉到,肩上真的有一丝丝甘美的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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