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想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顺便了解一下旱灾严重程度。　此前母亲在电话中说，好多人家，今年敲罄（除夕祭祀）米都没有。我也答，不靠我们这一处，重庆、贵州都是这个样子，那雨落成撮箕口形了，就是落不到这两个地方来。

父母年迈，责任地已租给邻居，本为他们空出了住房，添置了用具，可住不了几天，说不习惯，一天难得见到我们早出晚归的影子，左邻右舍都是做生意的人家，也是忙得早晚两头黑，无说话之人，无可做之事，似如一老人进城为儿子媳妇招呼孙子所说：人人都说我福气好，其实我是在坐牢。不久回到老家，住在早已卖给村人还剩半栋未拆的老屋里。学有葬人手艺的父亲，依然东奔西跑，做着为老人去世人家将来会“富贵双全”的生意，母亲则侍弄几分自留地之后，与东家拉家常西家话里短，一天时光就过去了。

乘班车到达大兴街上，再转前往扶阳古城的客车，不一会就来到了老家。

去年秋天，一路上举着相机拍摄的“秋到人间”，与眼前的景致形成鲜明对比。不管是两山层层梯田，还是两山间的坝子，都是偶有绿色镶嵌的金毯，近看拥挤的稻穗，粒粒饱满，颗颗金黄，头颅一律沉甸甸地低垂，在如剑伸向天空的稻叶丛中，很是养眼。而今两山，玉米早已干枯，叶杆灰白，大有点火即全部焚毁到根部之势；去年此时一片片绿油油的红苕地，而今苕藤未牵，零星的苕叶，有如癞毛一般缀土中。多数稻田，田埂与田间相接处，像是被猛烈撕破一般，开出了大口子，田内大小不一的裂口，犹如乱窜的掌纹。田间稻禾，有的看去一片黛青，一问是迟谷种，再也不可能生长出稻穗；有的虽已开始胀泡，但已经“胎死腹中”；一般年景都会丰收的稻田，有的抽穗了却未能灌浆，仰天遥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有的远远看去稻穗上结满谷粒的，近看，多数谷粒干瘪，空壳近半；一些稻谷已被晒“爆杆”，成片倒伏田中，即使夜间有露水，也难再输送到谷粒间去了；只有水渠边水井旁山塘附近的稻田，看去尚可收获七八成。

寨前坝中1972年开裂的烂田，而今裂口已有当年那么宽，横顺都可放进自己的脚板。

常年此时，碧波荡漾的山塘，盛满了蓝天白云；潺潺流淌的小溪，赤身的村童嬉戏其间；家家户户的自来水，都能根据所需哗哗流淌。而今一路走来，大小溪沟，都不见积水，唯有白森森的石头，在黑褐色的石块泥砂间，显得格外剌眼。村界边所属思南县的侯家水库见底，只剩尾部还有几幢房屋大小的水坑，需要从此穿越的杭瑞高速公路的桥墩，一根根从库底土坝上成排矗立起来。陈家山塘，被人用来养鱼多年，而今只剩晒席大小那么一块，一头水牛卧在其间，只能淹没肚皮，全身裹满了泥浆。集体时曾将山塘放到死水位，在此与村人一道下到塘间，用篾筛、背篼、撮箕舀鱼，现在看来，养鱼人又得重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老家寨上的饮用水源从未干断过。离寨50来米的路边有口村人挖掘的泥坑水井，但只要十来天无雨，水井就干枯，加之人畜从旁经过，时被污染，水井头上的农田施用化肥农药渐多，村人怀疑井水与田水相通，在20年前就弃而不用了。所用的另一口名叫石盆水的水井，离寨不足300米，泉水从岩层中挤出，常年不断，1972年大旱时，两公里外的人也到此挑水喝，村人因有此水井而骄傲。只是这用石板镶嵌四周的水井在路边，大雨时，污水泥沙进入井中难免；村人挑粪路过，迈过井前的沟渠，时有粪水泼进其中。后来，大家议定，放炮炸掉崖脚石块，形成一个水坑，我资助炸药水泥钱，前面用两块石板砌起来。堵截的井水不但清洁了许多，由于水井凹进崖脚，井侧又有一块高耸的石墩，太阳照射的时间很短，井水更加清凉。旧井则成了人们洗衣的好场所。

写到这里，不由想起一个关于《井》的谜语，谜语说：“一字八个头，子因问子由，子由问孔子，孔子都低头。”

九十年代后期，外出的村人看到别处喝自来水很方便，加之青壮年劳力外出，留守家中的老人小孩，挑水越来越困难，特别是雨雪天，就集资从水井上方高程80多米的半山洞中，将水用塑料管引下山坡，接进寨中20来户人家的屋里。再后来，大家同时急需用水或天旱时，洞中的出水不够，我资助部分水泥砂子钱，村人集资并投工投劳，在洞口下方40多米的崖口处，修建了一口20多立方的水池，沉积其间的泉水，流出水池即沿水管直下崖壁，再沿田边院旁进入各家各户。今年这水池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涓涓细流积在其间，由众人选出的义务管水员统一放水，先是1天1次，后改两天1回，现在需要间隔3天才放。放水前通知各户，将水缸、水桶、盆盆准备好，装满即停，原则是保证人畜饮水，浇灌无遐顾及。去年在坝中抽出地下水，提上村寨对面半山的水池中，水管接入包括相邻几个村寨200来户人家的房内屋外，并安装了水表。有人用此水灌溉稻田，一放用去了60多吨，后来告知要收费，再也不敢放水入田了。正在寨中抄水表的乡干部告知，价格是人工管理费加电费。有人更是后悔，当初以为天干不会得太久，结果150多元抗旱抽水费打了水漂；有人没有抽水，但整夜守在沟里等待积水舀进田中，现在也是后悔不已。

想看看半山林中洞里的出水量，沿着蜿蜒向上凹凸不平的石径，向林间深处走去。石径走的人显然少了，以前光滑的石面，已经被枯叶杂草苔藓遮掩了许多。曾在《故乡林》中描述过的这片茂密的树林，在白得刺眼的阳光下，没有一丝生气。茂盛的树叶没有先前绿色的光泽，岩层上的树木，叶片蔫蔫的，好像不久就会卷曲起来一般；路边石缝间细小的杂木杂草，已经枯黄，用手去折，树杆已经干枯。不一会汗水湿透了头发，林间四处鸣叫的知了，好像在不停地祈求上苍：慈悲呀，慈悲呀……

来到山洞顶部松林间的横路上坐下，对面山脚，从左侧山下洞中钻出，穿越全村5公里长前往思南县境的杭瑞高速公路工地尽收眼底，工程车来来往往；碎石机械轰鸣不断。坝上的田土，青黄黑白相间，犹如缀满了补钉。前年修建的泄洪渠，从东北西3个方向聚首在山脚的暗洞前。此渠道只能泄流不大的山洪，如遭遇长时间特大暴雨，坝中依然会一片汪洋，也因此曾出现过三两天两山村人无法往来，插上的秧苗被淹死田中的局面。原因是暗洞吞吐能力有限。

望着侧面和对面的山峰，我在想，青少年时夏天砍柴在石缝前喝过的泉水，是否已经断流？以前山脚、坝中的碾房，早已不见了踪影，如果没有打米机，到哪里去找水来碾米呢？印像中，故乡的水，不管是山洞还是井泉，都是越来越是少了。如果说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是因为生态环境破坏严重，进入新世纪后，退耕还林以及建筑用材、生活燃料的替代，生态环境已大有改观，除了泥石不再随山洪下山，未见井泉山洞出水明显增多，较长时间持续。难道也如人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路下林间忽然传来说话声。喘息呻吟中，一人说“这个才费力”，一人答“只在阴间做鬼，不在阳间挑水”。起身伸颈一看，从洞中挑水穿过林间小路走上来的，是半山寨上的人，那寨子住着10来户人家，这么多年未见人家增多，打工的年轻人有在外安家的，有将房子修到山脚再也不愿上山的。再往上走，山头的几户人家，也已只有1户还住在山上。

汗如雨下的挑水人在横路上歇下说，两个多月了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来洞中挑水已经一个多月，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下雨。一个说，交秋的太阳顺秋的雨，交秋没有落雨就会有24个秋老虎。另一人说，差不多已经满数了，看样子三五天都没有雨。先前那人说，立秋前下了几颗雨呢，你没有听老人说呀，打湿秋头干断芋头。一打听，今天寨上有小孩考上大学了在办酒席，两人负责帮忙挑水。说话间，一人埋怨某家把牛吆来洞中吃水把水弄脏了，挑去的水洗菜、淘米、洗脸了完全可以洗脚嘛，洗脚水再用来喂牛有什么不行呢。另一人说，吃水最困难的是年近80的某老人，儿子办了20亩烤烟，忙得不分白天黑夜，很少有时间为他挑水，他只好到这洞中来提，每次上下这300多米的路程，没有个把小时不行。乡里为他送水，送一次，也要个把小时。

从岩洞侧面林间挑水人踏出的小路，下行来到洞口，青蛙嘴形的岩洞，“喉咙口”被村人横砌了一道小堤，黑色的水管伸入堤内浅浅的水中很远；小堤外，虽有几处浅浅相连的水洼，却看不出有丝毫水流的迹象，更不见水从洞口流下山去。此洞平常流水也难出洞口，渗漏到山脚后，从水井、田埂边冒了出来。

踩着林中焦脆的枯叶，留下一串串嚓嚓的脚步声，寻找路径返回家中，与在家躲避恶辣太阳没有出工的人们讨论今年的灾情。我说今年比不上1972年吧？那年坝上不少田都割了秧苞草。村人答，那时是栽水秧，秧苗直接插在田中，不易干，现在是两段育秧，成熟要早，也要耐旱些；有人说，今年割秧苞草的地方也不少，他那几丘田是不用过挞斗了，这两天最担心哪个讨嫌，把秧苞草烧掉，冬天没有草喂牛；有人辩，石盆水出的水比那年要小得多了。我又问，那些租田种的租金怎么付呢？村人答，说起来应该按合同办，哪个喊你拿去种水稻呢，如果种烤烟不是得收了？有人驳，烤烟？上部烟叶不开张，烤出来还不够煤炭电费钱，就是田里的中部烟叶也是假熟，颜片看去不错，烤出来却是轻飘飘的，不压秤；母亲在一旁说，这是天灾，大家都没得收，再问人家要是不讲理……。

大家议论这天气，有人说，凉风绕绕天要晴，老鸹叫唤人要死，怕还要晴一段时间哦。父亲说：“看看丙寅（9月8日）那天落不落，如果不落，还要干个把月。”我想，即使这天下雨，也还需在抽水机般的太阳下煎熬10来天。

2011年8月29日晚　草于三层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