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丹炉炉火映白丝

“道，什么是道？”

“我曾说过，可道并非道。我却在这里能够思考的，还是当初所追寻的道么？若是不想、不言、不问，那我执着了几千年的又为了什么？”

“唉，不想也罢。这炉火已经有些冷了，该加些柴了。不过话说回来，广寒宫的桂树枝用来炼丹真的不错，易燃、耐烧，又有那徘徊不去的微香。吴刚那小子倒也懂得孝敬，这一炉九转金丹定要给他留上一粒，那小子可是盼了好久。”

老君揉了揉发涨的额头，往丹炉里又加了些桂枝。还有些鲜嫩的树枝，在炉膛里噼啪炸响。刚刚还有些阴暗的炉膛，慢慢又亮了起来，映红了一张苍老的面容。只不过未变的，还是那一头白丝。

“童儿，将为师的那个盛丹葫芦拿来。”

“是，师傅。”一旁摇扇发呆的童子蓦然惊醒。

“师傅，葫芦。”

“恩，你也回房歇息去吧。”

老君把葫芦拿在手中，手指慢慢摩挲着早已磨平的纹路。这葫芦不是仙物，只是凡间普普通通的葫芦。只不过上面施了个防腐的小法术而已。其实老君若想把它炼成法宝，只是件极其简单的事情而已。

“这里面的酒，终是剩的不多了啊。”老君默默地打开塞子，轻轻摇了摇葫芦。把葫芦嘴放到鼻端，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陶醉。然后又恋恋不舍的将塞子盖了回去。

这是普通的水酒，与天宫的玉液琼浆云泥之别，就是比那凡间酒楼的上好美酒也远远不如。

“多少年了，还是忘不掉这个味道。不知道当初酿酒的那只大缸还不在。这么多年，或许早已化作了泥土。”空洞的眼神里，仿佛又闪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君身为三清，法力通天。但很多时候，意念一动即可做成的事情，他却不愿去做。他总是讲：“缘有始，便有终，强求而来的便不是缘了，却是孽。”

其实，这句话，如来也说过。

所以珍惜的，顶多施个小法术，让这些不舍的留的稍微长久一些而已。

况且自己尚不能永恒，何况一个普通凡物呢。

有时候难以忘记的，并不是所有，只是那一丝能勾起回忆，能让你不会忘却的念头而已。正如现在，只是捧在手中的一个普通的酒葫芦。

唯一遗憾的是，当初系在葫芦上的一缕红绸早已化成尘埃。但老君没有阻止。自然消逝的，才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道法自然。”曾经有人问过，老君如是说。

老君拿起童子放在一旁的扇子，慢慢扇着炉膛的火。多少年了，早已记不起做了多少次这个动作。天界之火需要扇子么？没人知道，因为老君从没有说过。就连老君自己，也说不清了，需要扇的究竟是这炉火，还是自己的习惯。

“这一炉丹已经炼了多少时日？有些记不清了。十日？还是十年？”老君思绪有些恍惚。

“呵呵，何必纠缠于此，顺其自然罢了。这金丹九转，本就是我所创造，丹成与不成也是我一念之间。我这创造者的话和眼力，又有谁会去质疑。又是执着了。”

老君继续默默的摇着扇子，额头的几缕白发，被火吹出的炉风拂动。

三十六重天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金丹一粒皆九转，从此神仙不是仙。就是一株小草，一粒金丹也可位列仙班。天上人间，满天神仙，哪一个不是在垂涎着一粒九转金丹，哪一个不是盼着天降鸿运，被老君赏赐一粒。

执念，又是执念。可谁又能真正抛得下呢？

老君不再想了。

炉火，在苍老的身影上，摇曳。

第二章　桂花花香何时现

“师傅，广寒宫吴刚求见。”守门童子匆忙进门禀报。

“呵呵，让他进来吧。这孩子，纵是执着，倒是过于实诚了些。”老君笑着对童子说道。

这不能怪老君这么说，吴刚与别的神仙确实不同。其他神仙，为了一粒金丹，千方百计来讨好老君，各种法宝、药材，变着法的为老君寻来，使老君炼丹再未因药材不足而发过愁，只为了哪一天老君高兴了，赏赐下一粒金丹。

而吴刚，只是天宫里一个没有地位的小仙，甚至连个职位都没有，也不会有人想到老君能够赐他丹药。千年前，老君第一次见到吴刚，吴刚看起来就像一个凡间的樵夫。的确像个樵夫，一身布衣，连砍树的斧子都是直接别在腰间。肩上挑着一担柴，在老君门前静静守了一百多年。若不是老君外出办事，还不知道要继续等多久。

一见到老君，这个粗壮的汉子憨憨一笑：“老君大人，您安好。我，我…”吴刚红着脸，一只手揉搓着衣角，红着脸语无伦次。

“你是？”老君疑惑。

“老君大人，我是吴刚。就是广寒宫里砍树的吴刚。嘿嘿。”吴刚初次见到老君十分局促。

“你有何事？”

“大人，我听人说您炼丹需要柴来烧火，我这里每年都有许多砍下的桂枝，我舍不得取火，想献给大人您。只是想，只是想您能赐我一粒丹药。”吴刚脸膛憋得通红。

老君眉头一皱，这想要丹药的人也太多了。“你要金丹作何用？”

在老君看来，这个小仙也如旁人一样，想着提高法力某个更好的职位而已。

吴刚看起来虽然憨厚，但是却不傻。“呵呵，老君大人请别误会。我对着天庭官职没有兴趣，只不过想求大人一粒金丹，赐我一世轮回。”到后面，吴刚的声音几不可闻。

“哦？这是为何？”老君突然来了兴致。神仙，神仙，天地之间，自在无边。多少人为了修一世仙班，雷霆火雨，历尽诸多劫难。这小仙为何却想轮回。

“禀告老君大人，小仙不愿做仙，宁愿再世为人，只为那一树的花开，为那千年不开的桂树飘香。”

第一次有人在兜率宫中与老君畅谈了一夜。

“天是什么？为何要有律条？天条真的是天定么？您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了条律的天，还真的是天么？”

“只是那高高在上的一句话，就成了天条，就让这一株桂树天天饱受刀斧苦痛。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高兴，就要我困守这广寒凄苦之中，天天麻木的挥斧。我能感觉到这树的痛，因为每一次挥斧，我的心也在痛。”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仙人，无力去改变天条，不能躲，不能藏。虽然我不能拒绝，但是我能够放弃。我放弃我的仙人身份，只愿再世为人。哪怕灰飞烟灭，只愿看一眼这桂花飘香。再也不愿继续看这千年枯树日日死而复生。”

只是吴刚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其实这桂树的魂魄，早已不在树干之中。

他要为人，回那凡间，去寻找桂树的魂魄。万物生灵，没有了魂魄，只能算是死物。这树也一样，没有了魂魄，只剩一桩枝干，从不会开花。所以广寒宫中，没有花香。

他记得月宫中那道身影曾经喃喃自语：“什么时候能够再闻一次这桂花飘香…”

仙人无爱无情，可是吴刚却总有一种冲动。只想有一天这桂花挂满枝头，能远远望到那一张素颜，陶醉于这香气弥漫之中。

仙人不是天道，天道本无情，人却应有情。仙人是什么？只不过是修炼有成的人而已，没有表露出来的，并不代表没有。就像黑夜里望不到远方的事物，但是不代表远方空洞。

老君也不是天道，所以老君第一次兴趣盎然的动了恻隐。

金丹一粒本无情，广寒宫中念华容。

第三章　布履麻衫笑问天

吴刚如每次一样，恭敬的问候老君几句，放下柴担就回了。他很忙，如果不忙，哪里又来的如此多的柴呢。天宫中的桂树本就不是凡物，哪能如凡间山林的树木一样，片刻就能砍下一担柴呢。

“他，还算做仙么？”老君叹息，却又摇了摇头。

吴刚不知老君是否会给他一粒丹药，但是却一直倔强的送着柴，丹药再未提起过。

因他记得有那么一个人，苦苦守在种下的一颗被火烧成焦炭的种子旁边，天天浇水，日日施肥。他问为何，那个人告诉他：“种下一颗死去的种子，就会有永恒的等待。”

所以他只求因，不为果。有了一丝盼望，一天才不会是一年，才会有了年月的计算。

所以老君，从未答应过他。给或不给，对于吴刚，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那给与不给之间的一点点可能。

曾几何时，老君记忆恍惚，仿佛就在昨天，就在那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之前。那一道消瘦的身影，周游中原，青山绿水之间，几多疯癫，几多痴缠。

道，什么是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寞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这就是道么，有了我的执念的道，还算做道么？

看破了世间，看破了红尘，追寻天道，是对？是错？若是水里的鱼儿看破了海，那它还是鱼么？空中的雁儿看破了天，还算做雁么？

当初的仙，在我眼中就是道；如今，当初的仙眼中，我又是他们的道。我们还是我们，变了的只是我们的实力地位而已。

终究，我们的道，总是存在别人的眼中。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这么说，我在思考，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却也对了。

对错，本就一念之间，到底谁能分得清对错呢。

只是还记得出了函谷关，一指笑问苍天，苍天不语。便有了这太清天中炉火相伴，炼得金丹，炼不得心中杂念。

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啊，众生在你们眼中皆为蝼蚁，在那终日觅食寻活的蝼蚁眼中，你们却又算的是什么呢。说来说去，我们的高上，只不过是自己靠着实力强加给自己的罢了。或许，在一只蚂蚁眼中，一粒米还要大过满天的神仙。

几千年前，我说的是清静无为。现如今，消失了清静，只剩下无为。如果没有各种欲念，哪里来的清静。神仙们无欲无求，就没有了清静。没有因，哪有果，没有死，哪有生。

都说我一粒金丹夺天地造化，赐人长生。这天地之间又哪里凭空来的长生。炼丹的灵药难道不是生灵么，给你的长生，不过是夺了别人的性命。一世修炼，多少丹药，泯灭了多少灵性。一世神仙，活的，只不过是强抢而来的生命。

长生？只不过是一个笑话。天地，有始便会有终，谁又活得过这天地呢。

老君打断了不知想过了多少遍的思绪，将吴刚送来的新柴，抓一把送进丹炉之中。一股药香，慢慢飘散而出。丹，要成了。只是不知道，这一炉丹，又要几人欢乐，几人忧愁。

“呵呵，我的工作倒也有趣。就是让别人做着白日梦。”

除了老君一人，恐怕谁也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吧。芸芸众生，美好的愿望，其实只是自己给自己圆的一场梦而已。

丹成，老君独自收起两粒。

“吴刚这孩子，却有些我的影子。罢了，只求一粒金丹，我送你两粒。一粒为人，一粒仙。”

第四章　广寒如水水如冰

广寒宫，冷，宫如其名。广寒宫中，没有人能看得远，四处寒雾弥漫。清冷入骨髓。

广寒仙子也冷，至少天宫中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容。不喜、不怒、不急、不恼，甚至有的神仙怀疑，仙子前世本是一座玉雕。

但是玉兔却知道，广寒仙子会笑，只是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笑。

广寒宫在太阴星中，从来见不到太阳，从来没有阳光。除了那一株桂树，再没有任何花木。

玉兔见过那副画，一个壮硕的汉子，手拿弓箭，背挂箭壶，九只箭羽斜插壶中。每当人静时，仙子总会慢慢展开画卷，一双清眸凝视画中。微微牵动的嘴角，让玉兔知道，仙子在笑，在思念。

玉兔可以理解，仙子本就一粒不死仙丹飞升广寒。一副仙子的身躯中，藏着一颗凡尘的心。但是玉兔从来没有认为这样不好，反而有些感动。因为，她每次看到仙子凝视画卷的眼神时，那种眼神是那么的熟悉。

仙子休息时，自己望着那个忙碌的身影时，也是这种熟悉的眼神啊。

一个人，心里只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对于别人来讲，那确实可以称作冷似寒冰了。

广寒仙子，人如其名。只不过，除了对那一人。

广寒宫中，仙子、玉兔、吴刚，哪一个又不是算作冷似寒冰呢。

仙子无欲无求，从未向任何人求过任何事。就是那千年一聚的蟠桃盛会，歌舞助兴，若是她不愿，也没人能强求。因为那漫天神佛，没人不惧怕，惹恼了，万一有一天，那射落九日的长弓对上自己，谁又能躲得过。虽然那人那箭早已消失多年。

仙子不求九转，功力对于她来讲，可有可无。她本就没有修炼过，本就不会什么法术。她只会歌舞，天宫中的人都见过仙子的歌舞，没有人不折服。但是玉兔却知道，他们看到的只不过是仙子枯燥无聊时随意的几个动作而已。看到的只是动作，却没有灵。玉兔有幸见过一次仙子真正的歌舞，却是对着那副画卷，一边歌舞，一边泪流。

“广寒如水水如冰，一曲歌舞谁人听，不死长生生如死，几多红颜几多情。”那一次，玉兔见仙子第一次流泪，觉得自己很幸福，很感动。

歌声清冷，穿透了望不穿的寒雾，缠转于宫外的桂树枝头，不散、不停。让那千年不变的巨斧的轨迹，第一次改变了方向，第一次扬起而没有落下。

“什么时候能够再闻一次这桂花飘香…”幽幽一声叹息，让那千年麻木的心，骤然一停。

从那一天起，吴刚才发现，自己每天面对的桂树，其实是一株早已枯萎的树。之所以砍不倒，只不过是因为加持的法术而已。干枯开裂的树干上，满是风霜的痕迹，光秃秃的树枝上，连一片枯叶都没有。

桂花，的确从未开过。

从那一天起，吴刚开始每天从广寒宫前的水池中打一壶水，慢慢的，细心的浇到树根下。盼着有一天，能够看到枝头冒出嫩芽。

就这么持续了五百多年，终于有一天，玉兔实在看不下去了。趁着仙子不在宫中，来到吴刚身前。

“笨蛋，你这样天天浇水，这桂花树也不会发芽不会活的。”玉兔很生气，真的是生气了，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个神仙。

“嘿嘿，原来是玉兔仙子啊。树不都是浇水才能发芽的么？怎么会不活呢？”

“你真是个大笨蛋，你说的是凡间的数木。这是仙树，仙树，懂不懂？仙树是有魂魄的，这棵树没有魂魄的，你能浇的活么。”

吴刚虽笨，但却不傻。他知道，万物生灵，没有了魂魄是不可能活的。

“请问仙子，这桂花树的魂魄去往了何处？”吴刚傻乎乎的赔笑着。

“真是个不开窍的木疙瘩。”玉兔心中气愤。“谁知道，也许几千年，也许几万年前吧，它的魂魄早就坠落凡间了。真是懒得理你。”玉兔气不过，扭头回了宫中。

吴刚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株桂树的魂魄去了凡间。可是他是戴罪之人，不能私自下凡。但是他知道，九转金丹，其实也叫轮回金丹。确实，若不轮回，不脱胎换骨，一个凡人之躯，吃了一粒金丹又怎能飞升成仙呢。

从那天起，吴刚开始攒起了砍下的桂枝，只为了换一颗金丹，换那一树的花开。换那幽幽一叹不再。

金丹一粒皆九转，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五章　树下无眠雨无声

雨，又下雨了。雨丝从天际淅淅沥沥的飘落，粘在吴刚略长的发丝上。吴刚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广寒宫，没有白昼，在这太阴星中，黑夜是永恒。

“那群天马又在撒野了。”吴刚自言自语。

天宫本在云端之上，不可能如凡间有风云雨雪，但此刻的确雨丝洒落。但其实这不是雨，吴刚也明白，这只是天河里天马奔腾时溅起的浪花，被河风吹到遥远的广寒宫中。这个问题，吴刚不问，疑惑了八百多年，后来是玉兔看着可笑才告诉了他。

但是吴刚真的不知道么，只是他宁愿相信这是雨，尽管夜空中没有云。

吴刚也早就见过天河里撒野的天马，一群矫健的身影，连绵成片，远远望去似一片奔腾的云朵，在天的那一端。放纵、酣畅，这是上千年来吴刚在天宫中仅能看到的自由。唯一遗憾的是，离开时，却看到了那云朵边高高扬起的马鞭。

雨丝打湿了吴刚微微扬起的脸庞，雨水顺着眼角滑落。

天河水，是苦涩的，味若黄泉。

一场雨，没有打断吴刚手中的斧。或者说，一场雨本就不能打断他心中的执念。是了，若一个念头，被一场雨就打断了，还能算做是执念么。给吴刚带来的影响，如果非要说有的话，或许是一次又一次梦想着，这桂树在雨中突然发芽、花开。

每次想到这里，手中的斧都会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紧，挥斧的力气也大了些。

老君炼丹，需柴。很多，很多。

一个动作，做得多了，就会成为习惯，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像一个人吃了几十年的饭菜，拿起筷子，根本不用想夹起的饭菜要往哪里送。更何况吴刚砍了上千年的树，那起落的的弧线，就像自己的双手，深深的刻在了骨子里。

吴刚不需要睡觉，是的，神仙不同凡人。可是吴刚宁愿能够沉沉的睡去，那样或许更轻松一些，不再纠缠于心中的不懂。

他曾经问过老君，为何心中牵挂的一件事会日日萦绕心头，想忘却忘不掉，想停却停不下。

老君告诉他，这是执念。

“何为执念？”

“你的执念就是欲得，不懂，放不下，不回头，就是你给自己完美的一个梦。”

“哦，原来如此。”

老君不知道吴刚究竟懂了没有，其实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对错与否。只是在吴刚问过之后，炼丹的柴，每次送的又多了些。

凡间的雨，再小，也会有声音。可这天宫之雨，无论多大，却无声。天河之水，没有重量，从有人见过这河开始，这水就不聚不散，缓缓流淌。没人知道它源头在哪，流向何处。

“执念，何为执念？”吴刚一边挥动巨斧，一边自语。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别人告诉的答案，或许只是别人的执念而已。不管对错，做了，无悔，即可。”

老君总是忘记自己一炉丹药的时间，可是吴刚记得。每一炉丹，吴刚从开炉的那一天就细细的计算着。

“老君大人的这一炉丹，该成了。”吴刚抬起头看着飘落的雨。雨，有些小了。

吴刚的左手深入怀中，紧紧握了握一个木盒。

盒中，是一段轮回木。

第六章　梦应初醒梦不醒

轮回木，生于黄泉彼岸，无花无果，独干无枝，木质松软，通体漆黑。

若是站在奈何桥前，就会看到那一片没有边际的轮回树林。一根根如愤怒绝望的一指，直刺苍穹，似在问谁定了这世间轮回的悲欢苦痛。却又脆弱，轻轻摇晃，就会齐根而断，似这一段段脆弱的人生，来去匆匆。

吴刚怀中的轮回木，确切的说，是一棵树的树心。拇指粗细，一指之长，漆黑，隐隐透露荧光。

轮回木，是黄泉岸边很普通的一种树，平时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吴刚却知道，想要轮回，光有九转金丹是不够的。他是仙人，就是服用九转金丹，也只能是增加功力，却不能轮回。但若是将这轮回木一起服用，却可轮回凡间。

算到老君这一炉金丹炼成，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激动，莫名的激动。尽管今日送柴，老君依旧无语。

仿若那冥冥之中的命运，悄悄走近，被他提前知晓。

面对轮回，无论是谁都会紧张。因这轮回，六道皆有可能，没有谁能保证，服用金丹定能轮回为人。

但吴刚并不恐惧，怕的只是轮回草木，寻到树灵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想那一声轻叹再入耳中。

“今日就多费些力气，再去送一担柴，看看老君大人是否开恩。”吴刚下定决心，斧头挥得更快了。

兜率宫中，吴刚不敢发问，只是默默将柴放下，半晌未曾离去，却又不敢出声。

“无事回吧。”老君发话。吴刚无奈，只得返回。老君心里明白，只是隐隐舍不得，眼中这个只知砍树的傻孩子走出那最后一步。

“唉，强求而来的便不是缘了，却是孽了。”老君一声长叹，仿佛下定了决心。

吴刚失望，任谁等了一个没有希望的结果千年，也会失望。如梦游般回到广寒宫中。第一次，吴刚觉得累了，困了，倚着桂树沉沉睡去。

梦中，见到老君大人的身影，来到身前，一语不发，默默放下两粒金丹转身而去。蓦然，吴刚惊醒。真的发现身边透明的琉璃瓶中，两粒浑圆的金丹静静的躺着。

瓶子下一张纸片：金丹两粒，一粒为人，一粒仙，七魄相化转人间。

吴刚颤抖着双手，捧起琉璃瓶，泪水滑落。

九转金丹、轮回木，静静地摆在面前，轮回与否，皆在一念之间。

不服，将是日夜煎熬；若服，或许仙人永隔。冥冥中，似那一声叹息穿透时空，又萦绕在耳边。

“什么时候能够再闻一次这桂花飘香…”

吴刚默默闭上双眼，泪水在眼角闪烁。“不管对错，做了，无悔，即可。”

突然间，双手抓紧金丹和轮回木，猛的塞进张开的口中。泪滴，顺着嘴角，流落，口中。

遥远的天边，电闪。雨，又下雨了。吴刚费力的睁开眼，望着或许是最后一次能看到的这宫中的雨。雨丝依旧寒冷，浇不散这弥漫的寒雾，望不穿远处的宫门。门口清冷，没有人烟。

记忆慢慢消失，忘不掉的却是那一副画卷：一个壮硕的汉子，手拿弓箭，背挂箭壶，九只箭羽斜插壶中。

“那群天马又在撒野了。”吴刚嘴角微微上扬，这微笑凝固，在这漆黑的夜空中如梦如烟，渐渐消散。

是谁的轻叹，犹在耳边；是谁的容颜，眼中浮现；是谁，让我难以忘却，紧紧皱起的眉；是谁，让我无悔，奈何桥边独自流连。

第七章　一世轮回一世空

那年，我们雨中相遇。错过。

是我与你擦肩，还是缘分与我陌路。身边的丝线我折不断，所以，你我的世界，无法缝合。

梦中，我只见那一树的花开，又见那一树的花落。只见你那笑容滑过，从此，花不再开，春不再来。

山脚的小村无名，就如小山无名。只有三五户人家散落，宁静祥和，与世无争。一个千年古桂下的人家，这一夜传来婴儿啼鸣。

只是这夜奇怪，农妇产子之前，梦到院中古树一夜花开。诞下的婴儿，取名甄桂，一者为这花开之梦，一者为这老来得子。

可是天意弄人，甄桂生来便若痴呆，整日里浑浑噩噩。最喜的莫过于整日呆坐桂花树下。只因为这桂花树，一直让他感觉如此的熟悉，仿佛面对了千年。

或许，是造化无常，也或许是命运捉弄。吴刚本就没有弄懂老君本意。

“金丹两粒，一粒为人，一粒仙，七魄相化转人间。”老君本以恻隐之心，一粒金丹助吴刚轮回，一粒金丹护其魂魄转世不散，再入天庭。吴刚真的不懂，只认为这金丹带入轮回会受损，所以用毕生修为化去了七魄，护着剩下的一颗金丹转世轮回。

万物生灵，皆有魂魄，没有了魂魄，还能算做生灵么？吴刚轮回为人，但却失了七魄。所以纵使为人，心中却再不能清醒。

只是那一丝执念，让他对着千年桂树欢喜、思念，心痛。仿若这树就是从体内长出，一样流淌着自己的血脉，一样懂得自己莫名的悲哀。

山中逝一日，烂柯已十年。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屋前的桂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甄桂个子慢慢长大，唯一不变的，只是脸上那痴痴地微笑。

“为何，为何如此熟悉，仿若我面对了你千年？为何我的心会痛？我到底思念的是什么，为何让我日夜牵挂？又为何，我总感觉自己在寻找着什么，究竟寻找的是什么？”整日桂花树前，这个问题，甄桂不知道自己思索了多少遍。也不知道，不经意间多少次默念出声。

每次，将手掌慢慢抚上粗糙开裂的树干，仿佛抚摸着幸福，抚摸着憧憬。仿佛抓紧的，是千年的期盼，纵然没有结果，只是心中的那一丝执念。

“魂魄，我要找的应该是魂魄。可是，我要找的是谁的魂魄?我为什么要去找魂魄，找来又有何用？但是仿佛这件事对自己真的很重要。”渐渐地，甄桂脑海里有了一点点这个念头。很淡，很淡，却很疑惑。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甄桂，不懂。

甄桂没打算也没奢望去懂。只不过又多了一个长守树下的理由罢了。人世间的事，本来就没那么多缘由，需要时，只要找个能让自己心安的理由，就够了。

时光如水，平淡无波。日子也如一碗清水，一眼就能看到明天。一年四季，让甄桂痴痴笑容变得更浓的，只有那一树花开，香气弥漫。

老君独坐兜率宫中，炉扇轻摇，思绪却在凡间小山之中。

“唉，这孩子太过实诚，怎会不懂我的本意。罢了，就算是好人做到底吧。”说罢，老君一指点落凡间。

轰隆，仿若一声惊天雷鸣。千年的记忆瞬间涌入脑中，头痛欲裂，那一幕幕似就在昨日，历历在目。

“我不是甄桂，我是吴刚，那痴痴伐树千年的吴刚，是那戴罪轮回的吴刚。我要寻的是那花开，是那一缕幽香。只为那幽幽一叹不再，只为寻回那桂树魂魄。”吴刚仰天长吼。

“可这桂树的魂魄在哪里，天下之大，我一介凡人之躯，到何处去寻。”

蓦然间，一股熟悉的感觉充斥心头。

第八章　此生默默不相逢

吴刚被老君一指点醒，思绪渐渐迷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轮回之后。

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一碗黄汤，两世相忘。没有人，没有人能够不喝孟婆汤就去走上奈何桥。没有人能够带着记忆走到黄泉彼岸，除非法力通天，力比三清。吴刚只是小仙，所以只能选择仙凡相忘。

当初，眼望着手中一碗黄汤，自己的倒影，在碗中摇晃。碎了，又慢慢平整，望到的是这一世容颜，望不到的是来生。

一切皆是上天注定，相遇即是错过，匆匆擦肩而过的也是缘分。永远相伴的，只有沉默和冰冷。

在你眼中，我只是那空。在我眼中，你是那握于我掌心的月宫。那一道身影，那一抹容颜，如烟，如梦。伸手想要抓紧，才发现，这只若水中的一抹倒影。

纵我轮回十世，也填不满，你眼中的空。

但既然决定，不管对错，做了，不悔。这世上本也没有回头的路。

苦海本无边，何处回头岸。

广寒宫中，仙子又去赴了蟠桃盛会。玉兔又开始发呆，眼中渐渐又浮现出那个忙碌的身影。又仿佛看到了那双沉默的双眼，执着，不喜不惊。

玉兔还记得，当初是仙子服下不死灵药，自己才会跟随飞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是玉兔，不明白，那道身影为何总是浮现在脑海之中。擦不去，抹不掉，心却有些淡淡的痛。

玉兔思念，思念当初自在的活在凡间。思绪简单，一捧鲜嫩的野草，就是一腔的幸福。草原上撒野，绿草间流连。那么的简单，那么的从容。

可现在，那一道身影，却似梦魇，紧紧缠住一颗微弱的芳心。玉兔不懂思念为何物，也从未向任何人询问。

只是玉兔却懂得：他笑，我便笑；他哭，我便痛；他睡，我便入梦。玉兔不懂情，从不明白情为何物的小兔子，到不懂情的神仙，所以不懂。

只是那一道忙碌的身影，熟悉，前生定是相遇，哪怕是当时匆匆擦肩而过。

吴刚也不懂，不懂得自己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别人的眼中，自己是别人眼中那一道风景。

只是这一股熟悉的感觉，让自己不由得望向院中的千年古树。

没错，这古树就是广寒宫中桂树魂魄所化，独自凡间流落千年。把那一树的花开，遗落人间，留给广寒宫中的，只是枯寂的冷。

手掌抚摸，抚摸这一世轮回的寻觅，抚摸这做了千年的梦。一朝出现在眼前，却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去做。

戴罪之人轮回，本不能再入天庭。只是有了老君一粒仙丹，才变得有些许可能。但是只能独自飞升，外物皆不能随身。

这桂树的魂魄，在天庭之中，不能飞升。天条如此，不能变更。

除非，将自己魂魄消散，让桂树魂魄在体内重生。

可是吴刚不舍，不舍那清丽的容颜，在闻到桂花飘香时会出现的一抹微笑，舍不得将会流连在一树花下的那道身影。

所以吴刚决定去赌，赌一个不应出现的结局。吴刚决定将桂树魂魄藏入己身，一粒金丹，一同飞升。

一场赌注，一场梦，到那梦醒时，是湮灭，还是清醒，又有谁能说得清。

第九章　一箭怒指射苍穹

一场赌注的开始，命运的轮盘转动，在扑朔迷离的旋转之后，面对的是那早已等在那里的结局。这开始和结局，始终没有更改。时间没有重来，命运没有反复，能够去做的，只有面对和接受。

小村静默，一如往昔，依旧是青山环绕，依旧是绿水安宁。那花，开在那里，散着幽香。

只是那人却已不在，留下的，只是别人留下的一点记忆，和那一道淡淡的身影。

一粒金丹闪耀，这光，如此夺目，遮掩了满天星辰。

“该走了。”吴刚低着头，慢慢踱步走出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院子。手中一枝桂花，颜色暗金，与往日那满树雪白的桂花不同。

恢复了前世记忆，有九转金丹相护，又恢复了些许法力。吴刚开始准备带桂树魂魄一起飞升广寒。

轰隆、轰隆，远山尽头，阴云如墨，电闪如蛇，游走其间。吴刚明白，这不是普通的雷雨，是雷罚，是惩他这戴罪之人。握了握手中的桂枝，平静的望着迅速漫过头顶的漆黑的云层。

等待，等待一个结局，一个用今世前生押下的赌注。吴刚不怕雷霆落顶，不怕天火焚身，只怕到不了广寒，复不活那棵桂树。哪怕化为飞灰，耳边仍消逝不了，那一声轻叹。

头顶，雷火酝酿，是恐吓也是警告。但吴刚没有回头，既然不悔，为何回头。

雨落了，这雨不同，发红的雨滴其实是一朵朵微小的火焰。火雨，加身，脚步继续。吴刚保护着桂枝，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包裹。

雷霆狂泻，如倾海之水。天，震怒了，或者说是天宫中高高在上的神仙震怒，在吴刚的脚步中感觉到了轻视。这，绝不能容忍。

雷火更加稠密，吴刚孤单的身影，就如那海上的一叶孤舟，在暴风雨中飘摇，在巨浪中挣扎，却不甘臣服。

突然间，这雷山火海之中，一条格外明亮的雷霆从吴刚头顶上空劈来。吴刚下意识的弯下腰，将桂枝抱入怀中。可这道雷霆仿若虚影，穿透他的身体，重重击在他怀中的桂花之上。

一枝暗金的桂花，慢慢消散，仿佛到了花落的季节，被秋风吹散。吴刚愕然，双目惊呆，注视着一朵朵暗金的花瓣，在鲜红的火雨中飞舞，消散。

双手伸出，想要抓紧，可抓住的却是一场空，如烟如影，透过指间。

“啊——！！！”吴刚仰天一声怒吼，长发倒竖，双目出血，面色狰狞。

一世的轮回，只这一击，全做泡影。千年的期待，只这一击，再不能现。无悔，但却充满恨。

“该杀的贼老天，你不懂情，不懂痛，你算做什么天！你们这漫天的神仙，凭什么高高在上无视众生。纵我心有执念，若这天阻我，我便毁天；若这地阻我，我便灭地；若神阻我，我便弑神。”吴刚状若疯狂。

吴刚双目赤红，在这鲜红的火雨中亦如明灯，神智消散。身形骤然间高涨，身后仿佛映出一个壮硕的身影。

“弓来！”天空中一张巨大的弓影浮现，瞬间出现在吴刚手中。

“箭现！”九道璀璨的光华从四面八方汇聚，汇聚成一道。转瞬，搭在弓弦之上。

“天地阻我，今天我就让你天不为天，地不为地，让你们高高在上的，做不成神仙！”

吴刚背后那个壮硕的身影，慢慢挥动，仿佛也在抽弓搭箭，怒射。

一箭怒指射苍穹！

“后羿！”广寒宫中，仙子骤然抬头，双目含泪。

第十章　人生如醉只如梦

是谁的轻叹，犹在耳边；是谁的容颜，眼中浮现；是谁，让我难以忘却，紧紧皱起的眉；是谁，让我无悔，奈何桥边独自流连。

毁去的天边，独留广寒。

寒雾依旧弥漫，可却再也遥望不到那道红颜。

只是那枯寂了千万年的桂树，一夜花开，花似海，颜色淡金。若这满天的星辰，不离不去，不消不散。

不知道哪年哪月，这枯寂的树干上，长出一株仙芝，晶莹剔透，彷如碧玉雕成。静静的，相伴。

广寒宫依旧，只是那一树花海，花期长在，颜色淡金。

“我也该离去了。”玉兔默默自语。

曾经那树旁挥落千年的巨斧，静静的靠在树根上，沧桑，依旧。只是那斧柄上，紧紧裹着一段毛皮，洁白柔软。或许哪一天，那道身影归来，双手握紧，会感到些柔软，会少些疼痛。

芸芸众生，悲欢依旧。只是有越来越多的人说过，桂花树下，仿佛能够听到，一声轻叹幽幽。

你，若是驻足，可曾，听见。

不知何时，一道苍老的身影，游戏凡间，只是腰间再不见曾经的酒壶。

若你能看到，一个葫芦挂在桂树枝头，花纹磨平。

一粒金丹，静静躺在葫中。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