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人蒋捷有一首《虞美人·听雨》，词曰：“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词人通过听雨一事，道出了人生的况味。

我也最喜欢雨天。夜阑人静，窗外细雨霏霏。听着淅淅沥沥

雨点落下的声音，内心一片纯净。微闭双目，则思绪和回忆之门洞开。有时，心境也会像窗外的天气一样，感染上一丝淡淡的忧郁，一缕莫名的感伤。这时，常常会伴生一种提笔写点东西的冲动。在这种心境下，便想邀三五同好踱进一爿小店，把忧郁、感伤和创作的冲动浇上三杯两盏淡酒，使之发酵升华，营造一份“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一片春愁待酒浇”的氛围。雨天，让人在喧嚣的市声中寻得瞬息的平静，燥动的心境得以安闲。在文思萎顿之时，我等待着灵感在雨夜破土，我珍视雨天带来的忧郁，像珍视与生俱来的一种病痛。

最初喜欢雨天，可能与我作为农家子弟的出身有关。在那个十年九旱的荒蛮小村，一场姗姗来迟的透雨总会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兄们黝黑的面庞绽开少见的笑容。这不仅是对荒芜的土地的滋润，更是对焦渴的心灵的抚慰。无论农活多忙，雨天是他们天经地义的假日，在雨天，可以舀上两瓢红高粱，呼儿换酒，可以采来蘑菇、地瓜皮和一些在雨天分外鲜嫩的野菜佐餐，可以在不凉不热的土炕上舒展一下慵倦的身躯，然后和着浓重的雨声昏然睡去，鼾声如雷……。我们这群不谙世事的孩子则偷偷溜出家门，披了父亲那缀着补丁、浸满汗渍的夹袄，权做蓑衣，戴一顶草帽，绾了裤腿，光了脚到雨水中尽情地嬉戏。直到黑暗笼罩了整山村，才被母亲拧着耳朵拎回家中……这是童年最快活的时光。多年以后，此情此景仍然常常氤氲在我异乡的梦中。只可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只能在无所依凭的人生旅途中，蘸着窗外潺潺雨声，重温那逝去的时兴。

真正喜欢雨天，是从读了戴望舒的《雨巷》开始的。那时我在离家几十华里外，隔着几道山梁的小镇读中学，教室是由返城知青遗弃的宿舍改建的，在那个多雨的夏天，因教室漏雨，附近的学生都放假回家了，雨中的校园一片沉寂。我躲在宿舍里，不知从哪翻到一本重印的《望舒诗选》，便像饥馑的年代吃上了一席盛筵，《雨巷》那忧郁、惆怅的意境像瘟疫一样传染了我，那正是青春萌动，虽未涉爱河但满脑子梦想的年龄，《雨巷》使我的视野除了举目所及那些苍凉的群山、纵横的沟壑、乡亲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辛劳，又拓展了一个可哀可叹的情感天地，一个令人神往的精神世界。我仿佛在一夜之间由一个常在雨中嬉戏忘记回家的懵懂少年，长成了一个懂得孤独，感伤和忧郁的青年。没想到，戴望舒的一首诗对我以后的人生选择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是沿着那条迷朦的“雨巷”走进文学的。高考时，所有的专业选择都填上了“中文”，在大学里，读诗、写诗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课余生活。我还与蓝冰和另一位爱诗又擅书法的同学组织了名为“三叶”的诗社，彼此唱和，配以很“现代”的插图，贴在女生宿舍楼前的广告栏里，渴望那些秀发飘飞的“丁香”们前来驻足。往往是不过一夜，就被铺天盖地的各种“寻物”或“招领”启事遮盖。这便是对我们的诗情“的回报。现在想起来，心中仍有些忿忿。至今我在学业上仍然一无所成，但我对当初的选择无怨无悔。也许，踏上文学之旅乃至人生之旅本身就像穿行在一条无始无终、扑朔迷离而寂寞的“雨巷”，希望的“丁香”并不一定在街口如期而遇。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也是吟着《雨巷》涉入爱河的。在妻子保存的近百封“两地书”中，大多都是由诗写成的恋歌，她至今仍然是我作品的第一读者。闲暇的时候，仍然喜欢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妻子共撑一把伞到细雨中漫步，至真至爱是永不老去的。我喜欢把心中的“丁香情结”写进属于自我的每一行诗……甜蜜和忧伤总是相伴而生。

多年以来，我在许多飘雨的夜晚，忆起这段感受，回味《雨巷》中“丁香空结雨中悉”的意境，并在一首散文诗中记述下来：“隔着尘封网结的时光，我眺望远在江南的那条老巷，诗人沉寂在怀念之外，把不老的诗魂濯成梅雨中的太阳，夜夜随霜而入的月光，或许是他甜蜜的忧伤。有雨无雨的日子，我都喜欢穿行于诗行缀成的小巷，扮作诗人的模样……丁香一样的姑娘和结满愁怨的意境早已在岁月的枝头摇落，而那足音却在所有的时刻里回响……”

听着窗外的雨声次第响起，独坐桌前，极易产生一种无缘无由的忧郁和无端无绪的感伤，这多与我的阅读兴趣有关。在早年所学过的古典诗词中，关于写雨的诗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此生注定无法真正地拥有那一畦只有江南才见的竹坞水槛，但渴望内心占有一片清纯；狭窄的居所自然不能奢望养有荷藕，但愿意在心底里长留一片“残荷”。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经》开始，历代文人总是喜欢用茫茫雨夜作为抒写离愁别绪的心灵时空，用萧萧雨声来叩击敏感而脆弱的心弦，用绵绵无绪的雨丝拉长不尽的思绪。听雨的过程其实是文人把内心的愁苦诗化掉的过程，于是才有了“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秋雨梧桐叶落时”、“夜雨闻铃肠断声”等耳熟能详的诗句。其实，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母题就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样的大悲大戚。而历代文人只是把这种天启般的感伤情景化了而已。这类一以贯之的感伤传统以她微毒的甜蜜在我心灵的荫蔽是挥之不去的。

今天，窗外又传来了淅沥的雨声，坐在桌前，我为自己写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深深地苦恼着。而立之年已过了多愁善感的年龄了，在雨天，我更愿独享这份宁静。在寂寥清静的环境里，在宁静的情绪中，有暇使心灵临流自照，更清楚地认识自己，更清楚真理的面目，看明白是之为是，非之为非，保持精神上的独立与自由。在雨天，偷得浮生半日闲，静察内心，静观万物，使心潮一片澄明，万物的影子皆清晰地反映其上，使那里的景色，宛如绚丽的秋日，让一切在心中慢慢酝酿成熟：——一支歌、一篇文、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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