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看电视都是太太迁就，这次太太主动，自己当然要陪同。于是又看了一遍《斯巴达克斯》，一直看到了凌晨，就写几个字来纪念这个夜晚。

马克思称斯巴达克斯是“伟大的统帅，古代无产阶级的真正代表”，列宁赞誉他是“最大一次奴隶起义的一位最杰出的英雄”。这些不说，单说他暴动后第一个晚上和角斗士们聚会的一幕，就觉得文明其实很简单：

面对刚刚摆脱牢狱，就要分散的奴隶们，他先是说明了团结的力量，然后被推举为领导。这时他表达了自己不做国王的决心，然后通过了“没有奴隶，都是自由人，男女平等”的约法三章。整个过程也就三分钟。而这三分钟定下的事，其实已经奠定了整个奴隶大军战斗的性质：例如明确了“打天下者不坐天下”的争论，决定了奴隶军如何组织的根本宪法。在以后的战斗中，他也确实在不折不扣的实践着这些约定：

他们的暴动是为了从奴隶变成自由人。他的朋友为了让他活自己死了，这让他认识到人不该像动物一样活着。到他杀死教练挑起暴动，既是不得已，也是为了自由。他拒绝当奴隶们的国王，自然也是为了自由。

对照一下，是选择复仇，还是选择文明，前者似乎更容易。拿起武器杀死曾虐待自己的贵族，这是多么快意恩仇。然而当他面对昔日的敌人，现在的俘虏，他终究不能容忍敌首在奴隶们围观下像自己当年一样残杀。作为心底的朋友和不得不的对手，道罗巴宁死也不取他性命，这样做或许容易。然而作为心底的敌人和眼下的俘虏，要在复仇和释放之间做出抉择，更需要精神的升华。这一瞬间的善念，完成了他由一个以杀戮为生的角斗士，到一个文明的自由人的转变，也使这群乌合之众的暴动和复仇，上升到了对平等自由的高尚层次。

然而，斯巴达克斯仍然是平凡的人。他们第一次被罗马人包围在山上，众人问他该怎么办，他没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是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半夜突袭取得了第一次胜利，他说是自己偶然得手。他策略的安排兵力三方夹击取得了第二次胜利，他说这群对手只是一群不懂战斗的城市娃娃兵。甚至在他被海盗出卖，前面是大海，后面有追兵的走投无路时，在他用火牛阵成功逃脱包围之后，他依然担心奴隶们的下落，而宁愿以自己的受辱，而换得奴隶们的自由。

在战场上他是杀人的急先锋，在城市里他也是抢掠财宝的掠夺者。然而，他把抢来的金子交给了海盗，只希望换取将奴隶运往西西里岛的服务。他说“金子不能当饭吃，自由比金子可贵”，这说明了他已看穿了金钱的本质，即使以后掌权也不会贪婪无度。

斯巴达克斯失败了，然而克拉苏们就胜利了吗？当六千奴隶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克拉苏其实也被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倒是那个长老院长，拿出身家救瓦瑞妮娅逃出樊笼后自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明白了失败的原因：你们是为了自由而战，我们为了什么呢？

失败了的斯巴达克斯是可爱的。因为他不是阴险的政客，不是宏图战略的将军，也不会是权倾朝野的国王，不会是只会聚敛钱财的富豪。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自己和别人的自由，为了男人和女人的平等，为了不再有奴隶的社会。

奴隶的愚昧当然无法和贵族的博学相比，乌合之众的奴隶军自然也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战斗下去。然而，在这里，愚昧博学、野蛮和文明，却要重新定义：

金色的罗马曾号称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元老院的贵族们自认是文明的创造者和所有者，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玷污了文明的基本定义。倒是一直被定义为愚昧和野蛮的奴隶们，从没忘记自己要走向文明的意志：

奴隶主发给斯巴达克一个女奴，但他却让女人睡在唯一的床，说自己从没碰过女人。他还冲着偷看的奴隶主愤怒地叫：我不是畜牲！此时此刻，羞涩的奴隶是文明的，倒是津津有味观淫的奴隶主文明何在？

面对两个曾把自己当牲口的昔日将军，今日俘虏，斯巴达克斯宽恕了他们，他说：我宁愿死，也不愿再看到两个人角斗而亡！这是一个文明人艰难的抉择。然而两个角斗场的贵妇，可怜角斗士站在烈日下被晒，却欢呼着要杀死角斗士，她们如何配得上文明二字？她们是伪善的化身，有魔鬼附体？

轿夫杀死了自己的主人，或许有些残忍，但那是为了自由而不得已而为之。而奴隶主们陶醉于角斗士的鲜血，却只是为了一时死亡的刺激。谁更文明，谁更野蛮，两相对照，高下立见。

文明或野蛮，与地位无关，与文化无关，与权力无关。一个追求自由的理想，一个不想当国王的决心，一个不想奴役别人的愿望，一个追求公平公正的承诺，已经构成了文明的要义，文明就是这么简单。它不需要连篇累牍的文件，不需要谆谆善诱的教育，也不需要无孔不入的标语，更不需要主人和公仆的标榜。

认真的想，其实灵魂是可以放纵的，只要不沉沦就是个文明人。权力是可以追逐的，只要不沉湎就是个好首领。杀人也是必要的，只要是迫不得已，而不是嗜杀成性。敛财也是被允许的，只要有正义的用途，而不只是为满足个人的贪婪。

不管是共和还是独裁，罗马都不是某个人的罗马，它不该被某个人占有。当某些人自认为自己有权奴役别人的时候，他们已经为自己被别人奴役做好了铺垫。不管是元老院的元老，还是八辈子的奴隶，要实现基本的文明，只有每个人都成了自由人，人类才不会自相屠杀。只有人人平等没有了奴隶，罗马才会永存。

两千年过去，文明依然如此简单。那就是：在没了皇帝的日子里，就该知道谁都不能万岁，不管是个人还是组织。在市场经济的社会里，理解金钱是重要的，但心底仍有良心的位置。在改革开放的岁月里，宽容男女不再授受不亲，但“日后提拔，干女成娇妻”的先锋派们，依然是文明的堕落。

一个文明人，可以不去扶起跌倒的老人，但至少不要下毒残害喝奶的婴儿。一个文明人，可以不必处处学雷锋，但至少不要对伸手乞讨的乞丐踢上几脚！

人之所以为人，不仅因他有张上帝一样的脸，还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畜牲。随时提醒自己这一点，就已经站在了文明的起点。否则，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牲畜，即使头上顶着文明标兵的头盔。

于木鱼宅

2011-9-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