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原名幼薇,字慧兰,唐武宗会昌二年生于长安城郊一位落拓士人之家。她性情聪慧,好读书,有才思,尤工诗歌,与李郢、温庭筠等均有诗篇往来。
鱼父饱读诗书,却一生功名未成。小幼薇在父亲的栽培下,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诗章,七岁开始学习作诗,十一、二岁时,她的习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被不少士子谱成曲子,流转到了坊间、青楼之中。大才子温庭筠从青楼坊间欣赏到了这些诗曲,极为赞赏,立誓一定要找到鱼幼薇,一试其才。
小幼薇还未上十岁的时候,鱼父就一病死了,鱼幼薇和母亲辗转迁居到平康里一所破旧的小院中。平康里位于长安的东南角,是当时娼妓云集之地,鱼家母女就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做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活。就在低矮阴暗的鱼家院落中,温庭筠特意辗转拜访,见到了这位女诗童。
少年时,受大诗人温庭筠引荐,鱼幼薇成为补阙李亿之妾,因李妻不能容,出家于长安咸宜观为女道士,后自伤身世,高举艳帜,从弃妇变成了荡妇,过上了半娼式的生活,最终因为杀害侍女,被判死刑……
除了感叹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女子毫无社会地位、也无生存技巧,最终导致了鱼玄机的悲剧结局,鱼玄机自身的性格缺陷,也是导致鱼玄机悲剧命运的不可忽视的原因。
由此引发,三叹鱼玄机。
一叹她纵有满腹才情,却生活在烟花柳巷,耳濡目染之中,情窦早开,而作为一名女子的操守底线,却不容易恪守。
“长安平康里,风流薮泽地,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个个浑如玉……”这就是鱼幼薇当时生活的地方、所处的环境。文人骚客和风流女冠夜夜笙歌,放荡形赅,情色妩媚,媚到邪性。
生活在花街柳巷,这是她在人之初的空白当中,即已隐隐染上的墨点,也为她今后的生活,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也正因为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从小经历种种生活的波折,空有满腹才情,却为生计所困,鱼玄机(当时名为鱼幼薇)较之生活平稳殷实的普通女子,必然经历更多,也更为复杂的内心感受(具体生活经历的细节,和她内心的复杂感受,令她的内心无时不在变化,也无时不在曲折地推进她最终的归宿)。——而这,却也是她从小情商较高、文思新奇、文采翩然的一个因素。
当然,这里所说的“情商”,是指在男女之情方面,鱼幼薇比较早熟。鱼幼薇住在烟花柳巷,对青楼里女子的生活,无疑是非常厌恶,也是非常不齿的。但同时,这样的生活,也过早地让她懂得了男女之事;父亲的早逝,又让她非常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男人的关爱、一份充实的感情生活。为了这样一份感情,她应该是舍得抛弃一切的。
而对生活,实际上,鱼幼薇却是一个相当单纯、没有主见的人。由此造成她在感情的选择上,全凭自己喜恶,而不会考虑自己喜欢的人身后的背景,以及与自己是否适合。这也是造成她最终的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
鱼幼薇长相美貌(长安贵公子李亿对鱼幼薇一见倾心,除了鱼本身才情独具,鱼幼薇的美貌,必然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又有才情,且出生在落拓士人之家,其父饱读诗书,却一生功名未成。相较于“无才便是德”的普通女子,鱼幼薇必然心气高傲,孤芳自赏。但生活的境遇,又让她感到自己内心所向往的那种生活方式,与自己面临的生活现实,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她迫切地希望脱离底层社会的生活圈子,融入另一个不仅仅是物质、还有心灵,都相对富足殷实的社会圈层。
鱼玄机虽然是一个才女,但她尚名为鱼幼薇的时候,实际却是一个相当单纯、甚至是软弱的人。当时的她,把生活想象得无比美好,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可以不顾及对方一切的附加条件。应该说,当时的鱼玄机,是一个敢为了爱情飞蛾扑火的女人。
二叹她人生浮华,所托非人。
唐朝末年「公元844年」仲春时节,一个女孩,降生在长安城郊的一户姓鱼的人家。
鱼父是一位落拓士人,祖上有几十亩薄田,几间房屋,虽说不上富庶,日子却也过得。眼看生下来的女孩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尤其动人。女孩起初还在啼哭,鱼父柔情地轻呼两声:
“爱儿!爱儿!”小女孩就不哭了,把一双稚嫩的小手放到嘴里,竟“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鱼父一见,心中十分怜爱。他一边心疼地抚摸着妻子的脸,说:“你辛苦了。”一边疼爱地逗弄起这一团粉嫩精致的婴儿来。
四、五个月以后,小女孩的双眼已经十分黑亮清明,转来转去,非常灵活。看她稚气可爱的小模样,鱼父给她取名:鱼幼薇。并取字蕙兰,意为女孩如花中君子,品德高尚;将来前程如花似锦,灿烂光华。
小幼薇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表现得十分好动、好奇,老是要大人抱着转东转西,摸这动那。鱼父就疼爱地抱着她,每天指着这个教她:
“这是桌子”、“这是椅子”、“这是纸”、“这是墨”、“这是砚台”……
夫妻俩对她宠爱有加,百般调教,精雕细琢,指望她成凤。从三岁开始,就教她识字。
令人欣喜的是,小幼薇聪明无比,慧质天成,领悟力特强,而且尤对文字一类的东西具有浓厚兴趣,到五岁就能颂诗百首,且吐字清晰,意态悠然,甚是惹人怜爱;到七岁的时候就能吟诗作赋,令周围的人刮目相看。当时有个教书先生出句“藕入泥中玉管通地理”让她对,她一下就对上了“荷出水面朱笔点天文”,所对词句不仅豪迈大气,而且隐含了不同凡俗的高贵志向,令先生拍案叫绝,称奇不已。
可是,此后没过两年,鱼父就生病死了。鱼父的兄弟叔侄霸占了鱼家的田产房屋,把鱼母与小幼薇赶出了家门。鱼母只好领着年幼的幼薇,受尽颠簸流离,流落到了平康里,以给附近青楼娼家做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维持生计。
这时的她,对当时处于底层社会的生活充满了惶惑和无奈。这是一种全然无任何人生情趣的、为了一口吃食而活着的生活,是与她的人生志向格格不入的。这样的生活环境,是她急于想要摆脱的。
而正因为她想要摆脱自己生活的圈子,她不可能甘愿与一般女子一样,找一个老实巴交、没有文化、没有情趣的普通男子,过一种男耕女织的寻常生活。她自身的美貌与才情,又注定了她经历的非同一般的际遇。
鱼玄机十二岁时,温庭筠慕名专程寻访鱼幼薇。在平康里一所破旧的小院中,他找到了鱼家。简陋的屋子里面,一个衣着朴素、面貌慈蔼的老妇人和一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小姑娘疑惑地望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温庭筠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请小幼薇即兴赋诗一首,想试探一下她的才情。他想起来时路上,正遇柳絮飞舞,拂人面颊之景,于是写下了“江边柳”,以此三字为题。
鱼幼薇略作沉思,一会儿,便在一张花笺上飞快地写下一首诗,双手捧给温庭筠评阅。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反复吟读着诗句,觉得不论是遣词用句,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大为叹服。
从此,温庭筠经常出入鱼家,为小幼薇指点诗作。鱼家家境贫穷,他还不时地给予钱、物的接济。
一日,鱼母因偶感风寒害了病,因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看病,就一直拖着。时值夏秋之交,天气变化无常,鱼母本就体弱,加上为了生计奔波操劳,风寒日益严重,半月后竟然咳痰带出血来。鱼母本还想遮掩,被小幼薇一眼瞥见。幼薇内心焦急异常,恨不能代母亲受苦,可又毫无办法。恰在此时,温庭筠按例前来看望幼薇母女,得知真情,立即为鱼母请来大夫看过,开了药方,付了诊金。到药房抓了药后,又给了母女俩一段时期的生活费用。
不久,温庭筠离开长安,远去湖北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临别前,鱼幼薇前去送别,道不尽的依依离别之情。幼薇作了篇《早秋》相赠。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文中借喻“思妇”与“征人”,暗中倾诉自己内心的一腔少女情怀。幼薇希望温庭筠不要忘记自己,多来书信,互报平安,互诉衷肠。这样清新而蓬勃的少女情怀,虽含羞带怯,亦可谓力透纸背了。
温庭筠的内心里,何尝不知道幼薇待己之意!他心里对幼薇的疼惜和怜悯,那份深深的情愫,决非仅仅男女之情几个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这里面,有男女之爱,但又不仅仅是男女之爱,更包含了欣赏、怜惜、包容……包含了兄长对妹妹、老师对学生、甚至是父亲对女儿的更多复杂的情感。这样的情感,不要说旁人,甚至连鱼幼薇本人,恐怕也未必能更深地理解!他认为自己相貌鄙陋,年纪也比鱼幼薇长很多,家境和个人身份地位都不能给鱼幼薇以更好的将来,何况他还早有妻室。他宁愿像一个兄长一般,默默地关心幼薇、帮助幼薇。他希望,在他的呵护下,鱼幼薇能有更好的未来。
略一思索,温庭筠以《早秋山居》相和。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句句藏玄机。他殷殷劝导她说:“树木凋零,本是一种凋败衰落的风景,可是有日,就给了人温暖。人生刹那不顺,何必心灰意冷,心怀一轮红日,总有一天会蒸蒸日上。再说‘池满水无声’,人生得意之时却非常平静,坦然处世,从从容容。我相信,现在的困境,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你会有出头之日的!”
温庭筠避开了鱼幼薇对自己直接的试探。同时,却在最末一句,隐晦地婉拒了她对自己的一腔情意。
秋凉叶落时节,鱼幼薇思念远方的故人,写下一首五言律《遥寄飞卿》:“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正是出于对鱼幼薇的怜爱,温庭筠一直把情感控制在师生或朋友的界限内,不敢再向前跨越半步。而情窦初开的鱼幼薇,却早把一颗春心暗系在温庭筠身上,再难收回。
不见雁传回音,转眼秋去冬来,梧桐叶落,冬夜萧索,鱼幼薇心头怅惘。
而温庭筠,毕竟不是铁石心肠,反而是个内心里相当多情善感的男子。此时,也忍不住对鱼幼薇的思念,寄来一首《晚坐寄友人》:
“九枝灯在琐窗空,希逸无聊恨不同。晓梦未离金夹膝,早寒先到石屏风。遗簪可惜三秋白,蜡烛犹残一寸红。应卷鰕帘看皓齿,镜中惆怅见梧桐。”字里行间,掩藏不住自己的思人之意、思乡之情。
得到回应,鱼幼薇马上写出《冬夜寄温飞卿》倾吐相思之意:“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当时已经40多岁的温庭筠,哪能不懂鱼幼薇的心思?但他思前想后,仍抱定以前的原则,不敢跨出那一步。
情窦初开的鱼幼薇,被老师温庭筠不解风情地屡屡拒绝、有意冷漠处之以后,也渐渐接受了现实,把温庭筠定位在“老师加朋友”的位置上。
唐懿宗咸通元年,温庭筠回到了长安,想趁新皇初立之际在仕途上寻找新的发展。一日无事,师生两人相偕到城南风光秀丽的崇贞观中游览,正碰到一群新科进士争相在观壁上题诗留名。
待他们题完后,鱼幼薇也满怀感慨地悄悄题下一首七绝《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头名。”
这首诗前两句抒发了她满怀的雄才大志;后两句笔锋一转,却恨自己生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情,却无法与须眉男子一争长短。
几天之后,初到长安的状元郎李亿游崇贞观时,无意中读到鱼幼薇留下的诗,大为仰慕。
李亿这次赴京是为了出任因祖荫而荣获的左补阙官职。就任后,这位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开始拜访京城的亲朋故旧。温庭筠在襄阳刺史幕中,曾与李亿有一段文字交往,因而李亿也来到了温庭筠家中。
在温家的书桌上,一幅字迹娟秀的诗笺令李亿怦然心动。
这是一首抒情六言诗《寓言》:“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芙蓉月下鱼戏,螮蝀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待他问明诗作者,原来就是那个题诗崇贞观的奇女子鱼幼薇,李亿心中更加激动。
李亿此时的表情变化,被温庭筠一一看在眼里。温庭筠觉得李亿不论身份、品貌、才学,都堪与鱼幼薇相配,于是心中一动,起了从中撮合的念头。
温庭筠笑道:“此女不但才华横溢,而且品貌脱俗,姿仪甚美。”
李亿心神俱动,央求温庭筠代为引荐。温庭筠欣然应允。
温庭筠和李亿相约曲江之上。在一条装饰得清新雅致的画舫之中,温庭筠将鱼幼薇介绍给了李亿。
李亿。鱼幼薇。 四目相接的一霎那,仿佛电光火石相触,仿佛宇宙为之停转,仿佛见到前生的约定,仿佛世界只剩下你我,仿佛霎那千年。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就像见到梦中神交已久的老熟人一般,丝毫没有陌生之感。鱼幼薇的双眉修长,如蛾子的一对触须一般长而弯曲,眉尾含情,微微上挑。双眼脉脉含情,水气盈盈。唇红齿白,两靥生情。李亿心中以《诗经·卫风·硕人》里的词句形容她: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而李亿,也长得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两个人碰到一起,才让人明白什么叫做“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此一见面,李亿与鱼幼薇相互钦慕,一见钟情。席间,两个人诗意频谱,应和有声。而鱼幼薇的双颊之上,两团红晕,从头到尾,就没有消退过。
此后,在温庭筠的极力创造条件下,不久,鱼幼薇就被李公子的一乘花轿,迎进了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别墅。
时年鱼幼薇虚十六岁。
这一段时期,可谓是鱼幼薇短暂一生中享受到的最为旖旎心醉、快意人生的时光。她和李亿这一对羡煞旁人的金童玉女,平日里吟诗作对,风花雪月,说不尽的缠绵妖娆。此时的鱼幼薇,不论是在物质上和情感上,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最重要的,她初次经受了情欲的洗礼,尝到了男欢女爱的非常滋味。
在江陵,李亿还有一个原配夫人裴氏,见丈夫去京多时仍不来接自己,三天两头寄信催促。李亿只好亲自东下接眷。
李亿有妻,鱼幼薇早已知道,接她来京也是情理中事。鱼幼薇通情达理地送别了李亿,并牵肠挂肚地写了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李亿的字)》:“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鱼幼薇独守空房,从红枫秋月,一直等到春花渐落,才见良人携妻来到长安。
尽管一路上李亿赔尽了小心,劝导妻子裴氏接受他的偏房鱼幼薇,可出身名门的裴氏始终不肯点头。
李亿姓李,是皇族贵姓,是到了哪里都要受尊敬,受优待的贵姓。除了《唐律》中对“当色为婚”的限制外,皇族内部对李姓人嫁娶也有严格的规定。如果迎娶了“贱人”,被人诟病,有意抓住把柄不放的话,不但可能受到除姓除名的处分,其身份也要隶随“贱人”。也就是说丢了李姓,不但没有了金钱地位,就连他的后代也不能认祖归宗,他的妻子也要因此而受连累。所以,她一定得拼死反对这门亲事。这类事情在前朝就曾有过,元和年间,闻名全国的女校书薛涛,四十岁上时,遇上了当时在西川任行军司马的李程,两人连孩子都生了。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在李程调任兵部郎中时以被弃告终!如果公开了与薛涛的婚姻关系,不但当不上宰相,还要被革去李氏贵姓!
李家的荣耀,自己的身份,绝不容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来玷污!更何况,要自己和另外一个女人一起分享自己的男人,即便其他女人能够接受,裴氏这个高傲和要强的女人也绝不能接受!
所以,一进林亭别墅的大门,裴氏就喝令随身侍女,把出来迎接的鱼幼薇按在地上,用藤条一顿毒打。婢女边打边骂:“你这个狐狸精、小贱人!叫你会勾引人!”
鱼幼薇不敢反抗、也不敢怨怼,她只希望在夫人出了一口气之后,能接受她成为一家人。
晚上,鱼幼薇爬在床上,不能动弹。一动,伤口就撕裂般地疼痛。李亿不敢前来房中探视,只好让自己的一个心腹丫鬟去抓来药方,让鱼幼薇敷贴服用。
鱼幼薇趴在床上,眼含热泪,心中默默地呼喊着:“李郎!李郎!!我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和羞辱,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但愿你不要负我!不要负我!!!”
然而裴氏的怒气并不是一发就消,第二天、第三天仍是闹得鸡飞狗跳,硬逼着李亿把鱼幼薇赶出家门。
李亿心中十分苦恼,说实话,要他抛弃幼薇,他的内心自是难以割舍;可是,让她与裴氏同居一个屋檐之下,裴氏又始终不肯。看着李亿为了一个出生低下的女人在她面前愁眉不展,苦苦哀求,裴氏心中一腔无名怒火无从发泄,朝李亿撒了一顿气,并下了最后通牒:让鱼幼薇赶紧滚蛋!然后,一甩袖子回了娘家。
李亿呢?以前夫妻两个闹点小矛盾,自己一般都会让着,而夫人很爱面子,故而很少负气回娘家。偶尔有过一两次,李亿放下身段到岳父家一赔罪,夫人也就顺着台阶下来,很快就跟他回家了。可是这次的情况不同,李亿迟迟不敢去接——毕竟自己瞒着妻子、瞒着家人私自娶妾,此事本就已经不是一般的错;何况幼薇的出身不仅仅是寒微而已,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简直就是卑贱,这更是很难让岳父一家接受的一点。
妻子走后,李亿正在家中苦苦思索,始终不能想出两全之法。临近晚饭的时候,岳父却上得门来。李亿便让家人备了晚膳,翁婿两个边喝着酒,边聊起天来。
其实李亿的岳父此来,正是劝说李亿休掉鱼幼薇的。言谈之中,裴老爷子也无非拿裴家乃名门望族、李姓又乃至尊贵姓,其身份地位,不能因为一个出生低下的小妾而受到影响来劝说李亿。虽然岳父大人说得委婉,但李亿听得出,话中隐隐含着的威胁。及至最后,裴老爷子撂下一句话:必须把幼薇送走,除非李亿当上了当朝宰相,才能让他和幼薇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们也不能怪李亿的夫人和他老岳父。作为一个女人,谁有那么大的度量,甘心自己和人共享一个丈夫呢?唐朝虽然同样也是中国封建史上可以三妻四妾的朝代,但唐朝女人的地位,比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要高,而且,裴家的势力在当时的京城长安又相当大,李亿娶了平康里这样一个娼妓成群的巷子里的女人为妾,李夫人心中纠结的块垒,可想而知。裴氏不能容下鱼幼薇做李亿的偏房,并不算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之前我看到过网上很多关于鱼玄机的文章、传记,总是把李亿的这位正牌夫人写得非常刻薄、恶毒、坏心眼、硬心肠,个人觉得太不人性了。各人立场不同,我们不能因为同情鱼玄机,就把与她对立立场的人写得很坏。试想一下,假使你的丈夫背着你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我想,即使这个女人在社交圈子里的口碑再好,于你而言,同样会对她无论如何都产生不了好感,甚至把她当成仇敌来看。同样地,在鱼玄机和裴氏、李亿的三角关系中,不论怎么说,都是她裴氏和李亿的夫妻关系在先,是鱼幼薇做了他们之间的第三者。不论李亿和鱼玄机两个人的感情有多深,裴氏在其中受到了情感的伤害,是毋庸置疑的。
话扯远了,我们回到当时的情景。
看到裴老爷子动了怒,李亿坐不住了。他想:“罢了!罢了!为了整个家庭的幸福和前途,看来只有舍卒保车了。不如暂时先休了幼薇,日后再从长计议。”于是,他连夜去岳父家接回妻子,并向妻子保证:会让幼薇离开李家,从此再不往来。李妻这才把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和李亿一起回到家中,看着李亿写下一纸休书。李亿又恳求夫人,给他最后一个晚上,好好劝说幼薇。因为幼薇离开的事实已定,李夫人心情大好,心里竟然也对幼薇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悯之情,于是颔首默许了。
李亿来到幼薇房中,看到幼薇独自坐在一盏枯黄的油灯之下,凝视着油灯,一言不发;身后的墙上,映着她孤独而寂寞的影子。仅仅几日功夫,幼薇的脸就瘦了一圈,神情憔悴。想到这个女人,几个月来,给自己带来了多少心灵的激动和快乐,刚刚还是新婚燕尔,琴瑟和谐,如胶似漆,现在,却不得不面临分离,不知何日才能聚首。想到这里,李亿心中一痛,走到幼薇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鱼幼薇的面颊。
幼薇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自从裴氏来了之后,晚上,从未让李亿来过她的房里。李亿此次前来,难道是说服夫人了吗?还是另有隐情?幼薇希望是前者,心中却隐隐惶然。她抬起螓首,看着李亿,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答案。
李亿心中凄然,眼里有着不舍,犹豫了半天,告诉幼薇不得不休妻的事实。幼薇闻听真相,如同遭遇晴天霹雳,只觉天旋地转,霎时掉下泪来。她的脑中,开始回忆起生平遭际的一幕一幕:幼年时父亲之死,此后饱受生活的磨难,颠沛流离,好容易喜欢上了一个温飞卿,人家却不肯接受自己的一腔情意。如今,终于碰上李亿,并与他一见钟情,顿时以为这是自己一生的挚爱和依靠了,却不料好景不长,马上又要面临被迫分离的结局。难道说,自己一辈子注定要忍受无休止的孤寂和痛苦的折磨吗?想到这里,顿时感觉心如刀割。
李亿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内心的痛苦,并不比鱼幼薇少。沉默良久,方说:“你也不用太过伤心,我不想失去你,一定设法挽救我们的婚姻,绝不让你离开我的生活。只是惟今之计,只有让你暂时忍耐一下,把你寄放在咸宜观里,那里的观主是我的老相识,我也曾多次捐款给她们,相信她们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等过了这阵风波之后,我就把你接回来。”
鱼幼薇眼中流泪,紧紧抱着李亿,不愿分开。她对李亿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我要让我们都永远记得今天,把生命最灿烂的一刻留在今天!”说着,她解开了自己的长发,放下了床上的帐子。
情到深处,鱼幼薇在李亿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眼泪,咬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
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五个月的苦苦相思,到此戛然而止。
李亿表面上与鱼幼薇一刀两断,暗地里却捐出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派人把鱼幼薇送到了曲江一带一处避静的道观——咸宜观,他对鱼幼薇发誓道:“暂时隐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
咸宜观观主是个年迈的道姑,她为鱼幼薇取了“玄机”的道号,从此鱼幼薇成了鱼玄机。
鱼玄机在此,一待便是数年。
初时,每当长夜无眠,鱼玄机在云房中思念着昔日的丈夫李亿,泪水和着墨写下一首首饱蘸情感的诗篇。
《寄子安》:“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李亿把鱼玄机寄养在咸宜观,本意也是要寻机前来幽会的,无奈妻子裴氏管束极严,裴家的势力又遍布京华,李亿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从不曾到咸宜观看望过鱼玄机。
鱼玄机朝思暮想,了无李亿音讯,只有把痴情寄付诗中,又写了一首《寄李子安》:“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诗每写成,都无法捎给李郎,鱼玄机只有把诗笺抛入曲江中,任凭幽情随水空流。
此时的鱼玄机,也还是个纯情的春闺女子,虽不甘孤独伴青灯,做一世的道姑,也只是把一腔春情,寄托在诗文上,希望李亿早点到来。
三叹她自暴自弃,欲壑难填,枉送了卿卿性命。
然而李亿一去三年,道观中老观主一死,人去楼空,只剩下鱼玄机孤零零的一人。这三年里,冬去春来,起初,她每日里只以山花为伴,与经书为友,尽力排遣内心的孤寂与煎熬。老观主死后,长安城中不少自诩为“豪侠”的年轻人,来此嬉戏作游,宝马衣裘,稚儿美酒,放浪形骸,十分快乐。
玄机身不由己,被他们裹挟其中。期间几回,她被这些年轻人灌醉了酒,经受不住他们的百般调弄,不由自主,做尽了糜浪之态,道尽了不羁之言。现在想起来,忍不住感到十分羞愧。
但同时,内心里,一个被压抑、被禁锢的她,正在被悄悄唤醒。她不由地想:这样的生活,倒也有一种忘却一切世俗痛苦、不知今夕何夕的快乐。
这日,温庭筠观里探望。来的时候,她正从山下汲了泉水回来煮茶。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十分清新,蔷薇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不种自开的桅子花漫山遍野地开着。
后院几丛修竹,掩映着石桌石凳,品读俱佳。
“幼薇,你过得好吗?”温庭筠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开口问道。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有他叫她幼薇,她是不反对的。现在,也只有他还会这样叫她。她把佛尘轻放一边:飞卿兄,天气正好,我们来喝茶吧。这是一个丝绸商送来的安溪铁观音,又名“音韵”,正好请你这个精通音律的人来鉴赏品茗。
她将煮沸的茶缓缓注入眼前小巧的紫砂杯里,双手捧起递给他。氤氲的茶香里便升腾起一股淡淡兰花的幽香,要细细品味才能分辨得出。可只要一经你辨出,它就变得十分顽强起来,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果然好茶!幼薇什么时候研究起茶道来了?
她笑而不答。雨后的阳光从枝叶间挥洒下来,给石桌上的茶具印上点点摇曳的光斑。自她入观后,温庭筠也来得很少。她看得出,他今天来,有话没说。
果然,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想了想才下定决心似的抬头对她说:李亿去扬州为官了。
她一怔,这林间的阳光忽然使人眩晕。
三年里,她从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想念,经历过多少爱又多少恨,这种煎熬,犹如沸水中的茶叶,上下翻滚,死去活来。
她假装低头啜饮杯中的茶,咽回差点涌出的泪。
弹首曲子吧,飞卿兄。随便哪首。
他站起来,取过随身背带来的桐琴,整了整衣服,重新在石凳上坐下,在琴弦上轻轻试拔了几个音符。
幼薇,你要开心一些。我给你弹一首我新填的《女冠子》吧。
乐声于细微处悄悄扬起,渐渐清丽明晰如泉水叮咛。他边弹边唱:
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
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
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她明白这是他即兴为她所作,虽别无深意,然劝慰之心昭然。
深夜,鱼玄机在冷清的咸宜观中深夜秉烛,写下了一首后来传诵千古的《赠邻女》诗:“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两行眼泪,不断滴落在“宋”、“王”两字上。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窥到鱼玄机心灵和行为的转折点。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天下男子何其多也!并非你李亿一人。我鱼玄机有才华有美貌,年纪也还轻,喜欢我的男子,可以一抓一大把,何必要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既然“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不如抓紧人生的有限时光,舞风弄月,也不枉快意此生!
鱼玄机心中的痛,只能用“快”来解决。快中带着痛,痛中和着快。
那就是放荡形骸,享受人生。
其实,鱼玄机知道,这样的“快”,说到底还是不能抚慰心中那深刻的“痛”的。说到底,无非是麻木那种痛罢了。
此时的鱼玄机,不仅仅是对李亿百般失望,甚至对天下男子,都已绝望。三年的时光,让鱼玄机由爱生恨,又由恨转为决意游戏人生。
这里分析一下鱼玄机当时所处的情境。除了李亿赴任扬州,鱼玄机由失望堕入绝望,加上鱼本身的性格软弱这些内在因素,当时社会的外在因素,也在不断影响着鱼玄机走向自暴自弃的堕落之路。——鱼玄机所生活的朝代处于唐末,当时的社会风气非常开放,守贞之风消蘼,不少唐朝的公主,如安乐公主、高阳公主、太平公主等,都蓄有面首。同是唐末的皇甫枚在《三水小牍》中说,“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
文中之意,乃指鱼玄机出家之后,写了很多风花雪月的诗句,诗句传播到了长安城中的士子们中间,于是长安城中的豪侠们争着前来调戏她,风流的才子们都来与之狎玩,说得十分不堪。一句“间以谑浪”,把其中的不堪情态描摹殆尽,无非要说那鱼玄机水性杨花,乃是一个淫女子,同娼妓一般无二,所不同者,其诗文甚美而已。
那么,长安的豪侠是一个什么样子呢?王维的《少年行》中有形象的描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这里可以看出长安游侠的一些形态了,长安的少年游侠一向知名,一句“咸阳游侠多少年”便点出了长安此处游侠之风的兴盛。
除此还有李白的一首《少年行》可以作为补充:“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蕙兰相随喧艺女,风光去处满笙歌。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一句“蕙兰相随喧艺女”点出了当时少年豪侠的生涯中的一幕,在当时十分的普遍,便是“狎妓”。
两首诗结合来看,唐朝的豪侠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们不好文章,却好击剑,并且一般十五六岁便学成了盖世的剑术在身上。比如李白便在文中写道:“吾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这李白虽然是一个诗人,但他骨子里反而更像一个豪侠,他不但剑术很好,而且少年时有过游侠的经历。从他的身上可以窥见唐时豪侠的一些风貌。这些人除了性情狂放,桀骜不驯之外,还喜欢放浪行骸,喜欢饮酒作乐,狎妓宿娼,这都是当时豪侠的风尚。虽然现在看来十分的不道德,但是当时是人人都以之为狂放不羁的一种体现,非但不引以为耻,还引以为豪的,豪侠往往通过狎妓能博得一个风流不羁的美名。
唐时的游侠之风是很兴盛的,比如北宋编纂的《太平广记》中总共用四卷记述豪侠,其中记述了几十则,除了三则不出自唐朝,其余的豪侠都是唐时人。比如如今我们耳熟能详的虬髯客、昆仑奴、聂隐娘、青衣红线、兰陵老人、荆十三娘等都是唐朝的豪侠,他们有男有女,身怀骇人的本领,他们的事迹流传至今,令人惊叹不已。
由此可以看出,那些对鱼玄机的姿色感兴趣的人中,肯定有一部分是出自于这些豪侠了。他们可能喝醉了酒,听说了鱼玄机的美名,他们也可能偶然之间读到了一两首鱼玄机的小诗,突然心血来潮,三五一伙地结伴来到了长安城西南隅的咸宜观中,他们玩腻了平康里中的俗女子,如今要新鲜一把,玩一玩有文采的女道士了!于是鱼玄机在这些豪侠的面前,如羊入虎口,不得已变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的娼女。
再仔细回头来看文中的意思。“然蕙兰弱质”,然而,鱼玄机美丽而柔弱,“不能自持”,自己不能很好地把持自己,“复为豪侠所调”,又被那些狂放的豪侠们调戏,“乃从游处焉”,于是只好跟随那些豪侠一起游玩相处,其实就是陪豪侠们吃酒笑闹并且云雨欢愉,用自己的美色来满足豪侠们的欲望。“于是”,之后,才是那些“风流之士”,也就是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们,才“争修饰以求狎”。
因为裴氏不容,鱼玄机无奈出家为道,这本非鱼之所愿。并且鱼当时正值青春年华、花容月貌,所作的很多诗章都表明她是一个相当儿女情长、感情方面异常敏感的女子,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抛开七情六欲与青灯古佛为伴呢?何况唐朝当时的社会风气,性观念相当的开放,而女子守贞观念也相当的淡薄,加上鱼玄机从小生活的环境,以及她自身的软弱的性格,都令她极其缺乏主见,不容易恪守一名女子的操守底线。
在被李亿这个内心所爱的人抛弃和冷落的过程当中,鱼玄机寂寞、焦躁、凄惶,多年的相思得不到慰藉,偏偏又受到长安豪侠们的胁迫、挑逗和引诱,不由自主地跌入淫佚之流,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时的鱼玄机,真让人怜其不幸,却又无可奈何。呜呼!
而她对自己的悲惨境地,却并不十分自知。恰在此时,她偏又听说李亿早已携妻远赴扬州为官,于是干脆大开艳帜,张贴告示:“鱼玄机诗文候教”。她想:你们不就是为了玩弄女人吗?人生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与其等你们来玩我,不如我主动玩你们。至于可以入我帷帐的人选,也必须由我来选定!——鱼玄机的此番豪情,在当时的她看来,恐怕还自认为颇沾染了所谓“豪侠”的几分“豪气”吧!
于是,不到几天工夫,消息就传遍了长安,自认有几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风流公子,纷纷前往拜访。
此时,鱼玄机也陆续收养了几个贫家幼女,作为她的弟子,开始过一种悠游闲荡的生活。
咸宜观中,鱼玄机陪客人品茶论道,煮酒谈心;兴之所至,游山玩水,好不开心;遇有英俊可意者,就留宿观中,男女偷欢。
当时颇受她青睐的一个落第书生叫左名扬。她之所以钟情于左名扬,只因为他那一派公子哥的风度和堂堂的容貌仪表,都酷似她昔日的丈夫李亿。
左名扬祖上曾为高官,家道殷实,后却不知为什么败落,其实生活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俗话说“三代出一个贵族”,左名扬幼年和少年的时候,生活都还是不错的,因此自小倒养成了一派贵公子哥的风度,看起来风流倜傥,气度不凡。跟鱼玄机结识,也是鱼玄机的那一张告示令他慕名而来。而鱼玄机因为他长得与李亿神似,自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心中一动,对他备加观察,青目有加。鱼玄机越看他越像李亿,不由得勾起了一腔思念之情,于是主动频频找他说话,眉目之间屡屡现出妩媚与娇柔,脸上竟呈现一片小女孩的娇羞和抑制不住的喜色。
于是,她对左名扬倾注了满腔的柔情,完全以一副小妻子的神态对待左名扬。左名扬时常留宿在她的云房中,共享云雨之情。
左名扬呢?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美丽而多情的女人。跟她在一起久了,他还发现这个女人其实心态一派天真单纯,并不似一般的娼妓无情无义,只认得钱。左名扬家道中落多年,科举又屡试不第,其实很多时候常常一文不名。鱼玄机呢?非但从未向他要过钱,倒常常贴钱供他吃穿用度。甚至,左名扬夜间留宿观中,鱼玄机竟会为他端来洗脸洗脚水,服侍他就寝;早上,则像一个妻子一般,先于他起床,为他准备早饭。
可是,左名扬虽然家道中落,其家族中一派书香遗墨、官宦世家的清高脾气却是不容侵犯。因此,他很清楚,他绝对不可能娶鱼玄机作妻,甚至连妾都不行!
日子久了,左名扬因没落反而变得更加难以收拾的纨绔子弟的脾性,很快就暴露出来:忍受不了鱼和其他男人的来往。他开始限制鱼玄机的交游,并且常常口出侮辱性的言辞,斥责鱼玄机是“娼妇”、“下等的贱人”!一开始,鱼玄机尚且还能忍耐,并且减少甚至基本断绝了和其他男人的来往;可是左名扬却开始变本加厉,不仅常常出去酗酒、狎妓、赌博,还常常在喝醉酒或输了钱之后回来对鱼玄机拳打脚踢,大发其疯。在一次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鱼玄机将他赶出了观门,彻底断绝了和他的来往。
除左名扬外,与鱼玄机来往密切的还有一位经营丝绸生意的富商李近仁。
李近仁是个40开外的中年人,这个年纪的男人,经历了社会的风风雨雨,对女人多了怜惜和包容。而他本身的实际情况,他的家远在外地,他独自来长安城做生意,经常一待就是很久,妻小不在身边,特别需要一个对他知冷知热的女人。
认识鱼玄机之后,他从她的倾诉里,了解到她之所以流落到道观里当道姑的原因。而通过跟她的相处,又发现她实在是一个性情中人,如果不是因为命运多舛,她必定可以成为一个实在、善良的好女人。于是,对她更多了许多心疼和怜惜。
与左名扬不同的是,每来看鱼玄机,他常常为她带来她喜欢吃的、喜欢用的东西,看她打开门来,他从背后拿出那些东西时一脸的惊喜和雀跃。他会为她做好早饭,然后催促她起床用餐。他还会在她来“月事”的时候,给她熬姜汤暖胃,并把她的双脚抱进怀里取暖。
要说鱼玄机不感动,那是假的。分析鱼玄机对左名扬和李近仁的感情,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李亿毕竟夺走了她的初恋,启蒙了她的男女之情,她再恨他,也是一个女人,心底绝不会没有眷恋,这是她钟情于左名扬的原因,这是一种爱的投射。而李近仁,一来,咸宜观中的开销用度基本都包在李近仁身上,二来,他对鱼玄机,除了爱意,更充满了关怀和体贴,她从李近仁的身上,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父亲一般的疼爱。她很小就失去了父爱,以致于非常依恋这样一种感情。并且,父亲一般的依恋和感情,更多地给予了她家的感觉。
她在《迎李近仁员外》的诗中,所描述的情形简直就像闺中少妇欢天喜地地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一般:“今日晨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李近仁从未对她提起过自己的家室情况,也从未对她有过任何的承诺。他来看望鱼玄机或不来看望鱼玄机,都是随机的,从来不会有固定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内心非常清楚地知道,鱼玄机终是自己生命里的过客,不可能产生最终的交集。——这一点,鱼玄机本人,也深深地明白。
当时有一位官员裴澄,对鱼玄机亦十分地爱慕,可鱼玄机见他与李亿的裴氏夫人同姓同族,对他敬而远之。
一次,裴澄进观拜访鱼玄机,正在观中堂上对着桌前放着的鱼玄机的诗文大加赞赏。鱼玄机却异常冷漠地对他说了句:“裴大人不要客气,您请慢慢欣赏,玄机还有要事,就先失陪一步。”——说着,做了个“您请自便”的手势,居然径自踱出观外去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对当初阻碍她和李亿在一起的裴氏,她的心里还是有着很大的阴影、和怨恨的。
另一方面,就在鱼玄机撤下心灵的底线,高举艳帜之初,她就已经沦落成为一个游戏人生、鄙弃情感、追求感官快乐的情欲傀儡。这也加速了她,走向悲剧命运的结局。
有一天,咸宜观中来了一位乐师陈韪。身材魁梧,相貌清秀,神情略带几分顽皮的他吸引了鱼玄机的目光。
鱼玄机茶饭无心,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上灯时分,终于在情思迷离中,摊开彩笺,写下一首露骨的情诗。
第三天清晨,陈韪又来到了咸宜观。原来他回去后也对美艳含情的鱼玄机念念不忘,找准闲暇时光,再一次急急地来会佳人……
鱼玄机喜欢乐师陈韪,一来因为他相貌英俊,气质脱俗;二来他不但精通音律,也擅长作词。而这些,亦都是自己的喜好。有了共同语言,两个人常常你来我往,棋逢对手,应对交和,不亦乐乎。
鱼玄机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陈韪不仅举止温柔潇洒,性情也非常温存和善,一双眼睛狭长而上挑,看着人的时候,像随时都带着笑,又像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凝视着你的时候,仿佛带着超强的电力,让你不由得眩晕。——而且,这个男人对闺中之事,不仅温柔体贴,亦是十分的精通擅长!鱼玄机越来越感到和他各方面都十分琴瑟和谐,再也离不开他了。
一次,欢好之后,鱼玄机睁着一双莹莹的大眼睛,问了他一句类似:“你爱我吗?”之类的问题——要知道,鱼玄机心里很清楚,很多男人讨好她、取悦她,都是冲着她的“艳名”而来,冲着她充满诱惑的美貌和身体而来,是为了得到她、玩弄她,谁都没有想过要对她负什么责任。而她,也从来都要求自己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他们,要令他们到头来自己都迷糊:不知是他们玩了她,还是她玩了他们?
鱼玄机此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尽管还带着一丝随便的、玩世不恭的、开玩笑的口吻,她在试探;但她的内心里,已经隐隐透露出真实的意识:她当他是不一样的,不论是他对她;还是她对他。
她对他动了真情了。
陈韪斜靠在鱼玄机卧室的床沿上,抚摸着她一头光滑无比的青丝,道:“色既倾国,思乃入神。此生得你,夫复何求?”
鱼玄机一下子坐起身子,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动情地说:“此生有你,我亦再无所求!”
不料,就在陈韪与鱼玄机的频频交接的过程中,鱼玄机收养的贴身侍婢绿翘也早已对陈韪这个相貌阴柔俊俏的男子芳心暗动,在鱼玄机让她给陈韪端茶送水的过程中,屡屡“不小心”与陈韪眼神接触。陈韪的眼睛狭长而明亮,眼神温柔却极具侵略性,每每眼神相交,都让她俏脸通红,心如鹿撞。
绿翘正值二八花季,皮肤光洁细嫩如未退毛的新桃,又渗出殷殷红润;幼嫩的身体腰肢纤细、曲线妖娆,比之鱼玄机的成熟妩媚,又是另一番少年女子的新鲜味道。陈韪早已有意与她,却碍于每次来咸宜观都有鱼玄机在场,未有私相授受的机会。
不过,鱼玄机因为才情与艳名远播,经常有机会受邀参加一些有闲和有钱阶层人士的聚会,甚至偶尔还会夜宿观外。
这年的一个冬日,陈韪新作曲子一首,来找鱼玄机赏曲,却不料她刚好出门去了。鱼玄机的贴身侍婢绿翘接待了他。绿翘给他倒了茶,含羞脉脉地低头不敢正视面前的英俊男子,偶尔抬头,一下子接触到了他大胆的、像要刺透她心灵的赤luo直视的目光,她的心里犹如炸开了一道带着闪电的惊雷,灵魂颤动,浑身不由得一抖。
陈韪看在眼里,微笑地坐在观里的后院的石桌边,但看着她不语。绿翘带着蜻蜓沾水般抖动薄翅的娇羞的颤音,对陈韪道:“陈乐师此来,是又新谱了曲子吗?”
陈韪道:“一首新曲,想要奏给知音听。”
绿翘道:“绿翘虽不懂得音律,但每当听到陈乐师的音乐,总感觉茅塞顿开,心神俱悦。不如陈乐师把曲子奏给绿翘听听,看绿翘能否成为您的知音?”绿翘这样说着,脸涨得绯红。
陈韪微笑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奏起乐来。
绿翘静默而认真地听着。一曲罢,绿翘称叹不已。陈韪此时已从对面走到绿翘坐着的石凳后,俯下身子,贴着绿翘的耳边柔声道:“不如由在下教姑娘音律,如何?”
绿翘心如鹿撞,不敢抬头。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陈韪看绿翘此时的样子,胆子愈大,把头靠在绿翘的肩上,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她。
绿翘感觉到“唰”地一下,如一股电流迅速通过了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心神颤动,浑身酥软,再没有一丝力气挣开。她感到心头涌上了无限的快意与温柔,不由得嘤咛出声。
陈韪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向绿翘的胸前游移。
忽然,两个人听到观内前院传来鱼玄机和女弟子的对话声,激灵一下惊醒,两个人赶紧分开。
此次之后,两个人已经有无限情谊、只待时机了。
又一次,鱼玄机出门参加一个所谓高层雅士之间的联谊会,临出门前,告知绿翘:“今夜我不回观内,晚上别忘了关好门窗。”晚上,鱼玄机果然未回,绿翘正要关上观门,陈韪来了。绿翘赶紧让他进来。
绿翘告知他师傅出门去了,晚上并不回观内。陈乐师说:“我早已知情,不是为了她,我是专门为了你来的。”绿翘道:“那到我房里去坐坐吧。”
绿翘的房里还未掌灯,屋子里黑登登的。绿翘正要出去找火,被陈韪一把拉住。陈韪道:“我感到头痛得厉害,你帮我按按。”
绿翘在黑暗里给他按摩头部,在这样的气氛和情境下,汹涌的情潮一下子席卷了两个人。陈韪一把抱住绿翘,就云雨起来。
转年的春天。一日,一大早,鱼玄机受邻院所邀去参加一个春游聚会,临出门前嘱咐贴身侍婢绿翘:“不要出去,如有客人来,可告之我的去向。”
刚过午后,绿翘感觉有些春困,趁着鱼玄机不在,偷偷侧身躺在师傅的榻上小憩。乐师陈韪来到观中,不见鱼玄机和其他人,就直接走进鱼玄机的下榻之处。
看见鱼玄机榻上侧身脸朝里躺着一个曼妙女子,定睛一看,却是绿翘,直接上来把她一把抱住。
绿翘这一惊非同小可,转头看是陈韪,脸更是一下子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她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陈韪,道:“陈乐师,玄机师傅出门去了。”陈韪微笑着凝视她,顺口说道:“没错啊!我就是专门趁她出门,来找你的。”说着,抱着她就往她的朱唇亲吻下来。
一番欲拒还迎般的抵抗过后,绿翘终于丢盔弃甲,和陈韪偷尝起男女之欢来。
最初害怕鱼玄机忽然归来的心理的不适过后,不久,少女就感到自己仿佛身在云端,浑身轻飘飘地如登仙境,快意潮涌般席卷而来。
酒宴诗唱,一直乐到暮色四合时,鱼玄机才回到咸宜观。
绿翘迎出来禀报道:“陈乐师午后来访,我告诉他你去的地方,他‘嗯’了一声,就走了。”
鱼玄机看绿翘,只见她双鬟微偏,面带潮红,心中怀疑。
入夜,鱼玄机把绿翘唤到房中,厉声问道:“今日做了何等不轨之事,从实招来!”绿翘吓得缩在地上,颤抖着回答:“自从跟随师父,随时检点行迹,不曾有违命之事。”
鱼玄机逼近绿翘,仔细检视全身,发现她胸前乳上有指甲划痕,于是拿起藤条没命地向她抽打。
绿翘矢口否认自己有解佩荐枕之欢,被逼至极,她对鱼玄机反唇相讥,历数她的风流韵事。鱼玄机一把抓住绿翘的脖子,把她的头朝地上撞。等她力疲松手之时,才发觉绿翘已经气断身亡。
绿翘遭遇悲剧的命运,与鱼玄机的经历,不无关系。当初她受裴氏排挤,被赶出家门,从此与丈夫李亿再无相见的机会;而李亿呢?把她送到这样一个青灯古佛的地方,耗尽了青春年华。她对李亿夫妻,是有铭心刻骨的仇恨的。而李亿,毕竟跟她耳鬓厮磨了一段时间,留给过她美好的回忆。因此,她把更多的恨意转嫁到了裴氏身上,认为她夺走了自己所爱的人,造成了她现在的悲剧命运。此时绿翘居然做出了抢占自己心上人的事情,鱼玄机认为,这和裴氏当初敦促李亿把自己扫地出门的性质是一样的,由此,新仇勾起旧恨,鱼玄机把内心里的一腔怨恨,完全发泄到了绿翘身上。——此时的鱼玄机,思想很复杂,也很奇特:一方面,她看淡情感,玩弄人生,自甘堕落,沦为情欲的傀儡;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她其实还是渴望情感,非常重视她从前和李亿的那段感情的。——而那些到道观里与她私会,享受男女欢爱的人当中,却没有一个,是从真心里爱她、接受她的过去的性情男子,而都是一些玩弄女人、却自命为风雅之士的无耻之徒。——但是由于被仇恨蒙蔽和心灵尘埃的堆积,这一种潜意识,被她刻意忽视,以至于用另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
鱼玄机把绿翘和陈韪的不轨之事,当成了又一次人类对她的背叛。李亿由于裴氏的控制,弃她如敝履;而现在,自己自小收养的绿翘,也背叛自己、与自己喜欢的男人偷欢!多年来积蓄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包括了对李亿和裴氏的仇恨,甚至裹挟了扭曲了的对人类的失望和仇恨,一齐向鱼玄机的内心深处袭来——这里同样表明,鱼玄机虽然游戏人生,但内心深处,还是渴望一种忠实的、负责任的感情的——而这些她本不该寄予希望的男人,又一次让她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此时正值豆蔻年华的绿翘,又何尝知道鱼玄机内心里的复杂感受?她从鱼玄机与这些男子眼波交汇的欢娱和欣喜,每晚床榻之间婉转的呻吟……感受到了男欢女爱的快乐,并与内心心仪的男子品尝到了男女交欢的乐趣,色壮人胆,居然与鱼玄机顶撞起来,令鱼玄机的愤怒,像点燃了导火索似的突然爆炸开来,终于枉送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事后,鱼玄机定下神来,趁着夜深人静,在房后院中的紫藤花下挖了个坑,把绿翘的尸体埋了进去。
过了几天,陈韪来访,问起:“为何不见了绿翘?”鱼玄机斜睨了他一眼,语带嘲讽地回答说:“少女发春情,跟人私奔了。”陈韪不敢多问。
到了蝉鸣蛙叫的夏日,有两位新客来访。一客人下腹胀极,忙到后院紫藤花下小便,见有一大群苍蝇聚集在花下浮土之上,驱赶开后又复聚过来。
客人心中生疑,回家后告诉了作衙役的哥哥。官衙派人来挖出了绿翘尸体。
鱼玄机被带到公堂,抬头看座上,审问她的竟是旧日追求她而遭拒绝的裴澄。她主动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杀人的经过。因罪行恶劣,她被处以斩刑。这年她才24岁。
一代才女鱼玄机,至此香消玉殒,并为后人留下了“千年y*妇”的不齿骂名。
可悲!可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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