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位经历了革命战争洗礼的老军人,是一位在革命战争年代和和平年代都经受住了考验的老共[chan*]党员。
父亲有着几枚绝不张扬的军功章——是那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留给他的几处伤疤。父亲的每一处伤疤都凝结着一个令人热血沸腾、肃然起敬的故事。
自我听得懂故事开始,父亲讲的那些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特别是那些发生在革命战争年代的故事便滋润、充实了我幼小的心灵。我的青年时代的当兵,我的今天的从警,都与父亲那些可歌可泣、振奋人心的战争故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父亲的去世是因为战争年代多次负伤的后遗症加上和平年代的积劳成疾所致。
因我在父亲去世前几年惯于犯那年少任性、冲动冒失的毛病,经常会惹满身病痛的父亲生气,母亲便会经常骂出“你是非得把你爷(我的老家山东昌乐县一带以前关于父亲的称呼有好几种——有的叫爸,有的叫爹,有的叫‘爷’,有的叫‘哒哒’,我们的父亲母亲从小教会我们称呼为‘爷’)气死才满意啊!”的话。父亲去世那年我已经十七岁。那年,眼看着父亲越来越不行了,躺在炕上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头。我怀疑父亲的病重八成是给我气得,心中充满了痛惜、悔恨和歉疚。只要在家得以空闲,我便脱鞋上炕为父亲揉那酸胀麻痛的病体,手酸了脚麻了都坚忍着。那时父亲总会强忍着痛苦以温柔、疼惜的眼神看着我声气虚弱地说:“休息一下吧,孩子……我不难受了……看你……瘦成这样……不要为我太担心,我没事的......”每当那时,我的眼泪便不争气地背叛了我在母亲、姐姐姐夫和哥哥面前许下的不在父亲面前流泪的诺言,不能控制地溢出眼眶。
父亲二十岁不到便踏上了军旅生涯。解放后,三十几岁的父亲当了村里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一干就是二十年。在二十年的村官生涯中,用母亲的话说,父亲是那种“卖”给了生产队的“爷”,当官当得家中一贫如洗,只有将家中一点仅有的物件往生产队搬的份,没见他往家捣鼓哪怕一针一线。
父亲将病痛苦熬了十几年,硬是没有向政府伸过一次手;就算病重去世那年,父亲依旧没有向政府提出任何要求。一些清楚父亲人生经历的叔叔伯伯说父亲是共和国的功臣,只要去找政府,政府肯定会救济的。母亲深知父亲的品性,知道他决绝不肯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也决不允许自己亲人去找政府。每当那时,母亲只有背过身去,眼泪涌出布满血丝的眼睛,身体因哀怨愁苦而难以控制地颤抖。
父亲当生产队长期间,他的敬业、乐业和奉献精神, 领导、管理能力是全公社出名的;他当队长的那个大队长年都是全公社公认的最团结、最有凝聚力,干劲最足、成绩最大,社员满意度最高的大队。
父亲当队长二十年,那是共和国最艰苦的二十年。二十年间,父亲虽然落下了满身病痛,但他无怨无悔。他引以为荣的不是那方圆几十里老少爷们送给他的好名声,是二十年来能够坚挺着脊梁尽最大努力没有让乡亲们吃太多的苦,受太多的委屈。
小时候,母亲因了父亲的满身病痛,总是将家中仅有的一点白面馒头省给父亲吃。父亲每每看到我和哥哥可怜巴巴地吞着口水的馋相,他总是背着母亲将白面馒头分给我和哥哥,一边分一边告诫我们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而我当时竟会经常扮演一个无心的“叛徒”——经常会在不经意间卖弄般泄露我们跟父亲的秘密。母亲那时便会埋怨父亲太“惯着”我们,作势要打我们的样子,抓起一把笤帚,蹒跚着一双“三寸金莲”追着我跟哥哥满院子跑。
在那个物质、娱乐双贫乏的年代,父亲的那些耐人回味的动人故事是我精神的百宝箱。
夏日村头的大场院上、大柳树下,院子里的葫芦架下;冬夜里被母亲烧得热乎乎的炕头上,火炉边;春日里落英缤纷的大杏树下;秋晚汽灯下金灿灿的包谷堆上……到处留下了父亲讲故事的身影。在这其中,讲故事的人或娓娓道来,或绘声绘色,或眉飞色舞;听故事的人无不瞪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小时候,记不清多少次趴在父亲背上,顶着满天星光在村里或到邻村看露天电影;我那时须有四五岁,经常会将电影看到一半便趴在父亲背上睡着了。直到今天,那童年露天电影场的人群、人面、笑语,父亲背上的汗味,那散场回家路上仰望着的漫天星斗,那秋虫呢喃的乡间小路,父亲那深含淡露的疼爱的笑意,都还生动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去世后那几年,已深知痛惜滋味的我会隔三差五地梦到他。我会梦到他其实并未去世,而是像病痛不重时突然从远方回来了,扛着行李,满面风尘却遮不住久别重逢的喜悦。那远远走来的高大身影呵!
我会梦到父亲的病终于好起来了,又会在麦子黄了的田间微笑了,又会在葫芦架下静静地坐着了,还会在夕阳下的田间小路上背着手慢慢走回家了,也会在黎明中迈着老军人特有的步伐急急赶路了。可是,每当我雀跃着向他奔过去的时候,他便不见了。任我嗓音嘶哑,脚步蹒跚地满世界追寻,他却再也不肯现身。……
时至今日,我还会梦到我的父亲。梦中的我似乎永远走不出那十几岁的年纪,走不出父亲辛劳一生的那片土地。
成年后有几次,我在异地陌生的环境中蓦然发现了与父亲外型、样貌酷似的老人,我在暗笑自己荒唐的同时,总禁不住上前端详个究竟,经常会将老人看得莫名其妙。
每次听到同事或朋友说起给父亲买了什么东西,带父亲去什么地方游玩,我总会羡慕不已;“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惜、遗憾之情便再一次触动了我永远难以愈合的深藏心底的那一份酸楚。
每年的父亲节,听到儿子以童稚的真诚说出的那句“爸爸,祝您父亲节快乐!”我便不由地想起我那阴阳两隔多年的父亲。我只有默默地在心里问候:“爷,您在那边还好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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