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刚开始那会，我的家乡山东昌乐还未改变贫穷落后的局面。由于家中子女多，负担重，父母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家中一年四季难见荤腥，就算本地土生土长的瓜果，大家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回。

看到比我们大一些的孩子不用花钱就能轻易捣鼓来的瓜果，虽然大部分半生不熟的，但看到他们将那美味吃得脆吧响，吃得西里呼噜，我们几个十来岁的小伙伴看得口涎都流成了小溪。

只是那成长着色泽艳丽、味美逼人的果子的果园是万万不敢进的，因为传说看园人在不特定哪几棵果树下装了地炮的，对那东西的恐惧压住了侥幸心理，只好作罢。如是，就只有将这馋梦着落在那氤氲着翠绿色梦幻，已经长成一个个圆溜溜、青翠翠大西瓜的瓜田了。

虽然瓜田没有安装地炮，但这种偷窃之事依然风险极大，在这成败之间，小偷的处境都是极其危险的。失败，便是被“警察”押送回家，毫无悬念地招致父母一通“狮吼”，一顿暴揍；如果侥幸成功，也不敢将美味带回家，只能躲到荒郊野外分享。

但每每这种事十有七八会被父母探知，也不知是哪面墙透的风，亦或是父母都有通天监视之能，随时能够侦测到自己孩子做坏事的踪影？风险是大，但那美味的诱惑裹挟着侥幸心理，每每总要战胜对那风险的恐惧，再次做出坏事。

参考、借鉴大孩子偷瓜的一些成功之例，我们三个十来岁的男孩已历经十来次的惊险实践，成功率十之七八，但偷到的几乎都是半生不熟的西瓜。对那些偷来的半生不熟的西瓜，全白的咬几口就扔了；微微变色的吃个七七八八；黄红的便可以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绿白两面的皮。孩子们将全白的西瓜偷得多了，扔得多了，看瓜的便将所有“小贼”恨得眼睛发绿，牙齿发痒。

在我十一岁那年，一个夏季的夜晚，碧蓝欲流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雍容的圆月，疏淡的几颗星子在明月的光晕里眨着惺忪的眼睛，夜风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舒缓地起着舞蹈，玉米挥动着他们剑形修长的叶子快乐地鼓着掌。

我们三个男孩顺着早已探测好的路线，先由玉米地内匍匐前进至田边干旱无水的渠道，再由渠道内匍匐二十米距离直接进入瓜田垄沟内。就在我们每人挑着摘下一个大西瓜，发一声暗号准备撤离时，五十米外瓜棚处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射了过来。

“不好快跑！”十二岁的阿良和阿旺几乎异口同声大喊。喊完二人率先抱起西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接冲向玉米地。我惊愣了一下，抱起西瓜拼命跟着阿良和阿旺往前跑，却一个不小心一脚踏空，摔进渠道里来了个嘴啃泥，那西瓜也咕噜噜滚去，不知躲进哪处草丛中了。

我被恐惧扼住了大脑和心脏，顾不得再寻那西瓜，挣扎着站起来迈步想逃时，却感到脚脖子钻心地疼。当我惊惶失措地强忍着疼一瘸一拐往玉米地方向挣扎时，那雪亮的手电光柱已来到我面前，罩在了怵然回首的脸上。此时阿良和阿旺早已被圆月下那一大片玉米地淹没。

“跑啊！为什么不跑了？”恐慌间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被一个高大的身影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拤住两腋下，悬空提起，然后被单臂挟在腋下疾步向前走去。我被他挟得疼痛难忍，窒息难耐，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般在月亮地里颠簸了一番，然后如扔一只破口袋般被扔在了一个葫芦架下一大堆还未散发完阳光气的鲜草上。我一面卧在那草堆上被迫闻着那湿热的鲜草香内外地发着抖，一面偷偷向几米外的瓜棚内看去，只见瓜棚内亮着一盏汽灯，将我捉住的那个高大黝黑的年轻人正和一个同样身材高大的老者说着话。那老者四方脸膛，红光满面，银须银发，连眉毛都是白的。

只听年轻人说：“可能逃跑时崴了脚，跑不了啦！”

老者朝丢弃着我的草堆看了一眼，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惶惶然半天不敢睁开。

“埋了吧！”老者苍老而洪亮的声音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地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就在那里吧？”年轻人用手指了指瓜棚外一小块空地说。

“嗯。坑要挖深些，扔进去后土要填实些。”老者不紧不慢地沉声说。

天哪！该不是说我吧？该不是凭着一个瓜就把我活埋了吧？！在这闷热的夏夜，我却感到一阵阴寒之气袭入满身毛孔。

那年轻人真的从瓜棚内拿起一把铁锹在指定的那一小片空地上挖了起来，一边挖一边嘟囔着：“唉！这孩子看上去眉目还算清秀，埋了怪可惜的。”

苍老声音说：“埋了吧！反正不学好，长大了祸害人，早晚是杀货！埋了一了百了，也为他老的省些粮食，去一个祸害，免得到时懊悔。”

我终于听清了。天哪！他们真的是要把我活埋了！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浑身打起了寒战，如掉进了十月的冰窟窿；我不由得痛哭失声。恐惧和懊悔像春蚕啃咬桑叶般啃咬着我幼小的灵魂。我挣扎着爬到那老者面前，跪在地上拼命向那老者磕头，边磕头边泣不成声地说：“爷爷......求你们……不要活埋我……我还小……我再也不敢了……我明天还要上学……”

“爷爷,你看……”那高大青年似乎欲言又止地说。

“没用的！这次放了他，过几天他又会犯这毛病，他家大人反正管不了他！‘小时偷针，长大了偷金’留着他将来必是乡里一大祸害，埋了罢！”

“啊！……”我放声大哭，“老爷爷！……饶了我吧!......放过我吧!......我今后再也不敢做坏事了……我长大了会报答你们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歇斯底里地哭求着,心慢慢沉入绝望的沼泽的时候，泪眼迷蒙中发现那个高大的青年正慢慢向我逼近，到我身边后停下，慢慢蹲了下来，伸出一双粗壮的大手扶住我颤抖得愈来愈厉害的肩头，轻轻将我抱了起来，不是走向挖坑的地方，而是将我抱上了瓜棚中唯一的一张卷着被窝卷、铺着凉席的床。

那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高大青年将我的鞋子脱了下来，让我靠在被窝卷上。正当我僵硬地半躺在床上战战兢兢，无所适从的时候，那个精神矍铄的高大老者走过来坐在了床沿，伸出一双粗糙硬实的大手摸了摸我满是冷汗的额头，原本冷酷的眉眼一瞬间竟变成了慈眉善目，满面慈祥令我几疑是在梦中。

“嗯！真的能改的话还是有救的。穷要穷得有骨气，长大了才能顶天立地！小时候苦一点不要紧，关键是要走正道，做事光明磊落；不光要学好文化，还要学会怎么做人，怎么做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我希望你这次是真的自己救了自己！”老者说完后将我扶起坐在床沿，吩咐那个叫立信的高大青年打来一盆清水，在我目瞪口呆下将我两只满是尘垢的臭脚丫子轻轻浸在盆中清洗干净，然后重新扶我靠在被窝卷上。老者将我还在胀痛的脚脖子来回捏摸了一番，痛得我咬着牙不敢吭声。他吩咐立信取来一只8形葫芦，开启密封的盖子，从中倒出一些黄绿色的液体在一只小碗里。

“这是我家祖传的良药，用了它，不出一个时辰你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老者一面说着一面将棉花蘸着液体敷在我的脚脖子胀痛处，一阵清凉舒畅的感觉顿时浸透了我紧张麻木的神经。老者用棉纱将我敷满药棉的脚脖子固定了一下，然后坐在我身边问我一些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情，同时讲他小时候和青壮年时期的一些奇闻轶事。

在立信充满自豪、满怀崇敬的介绍中，我对老者肃然起敬。原来老爷爷是位老红军，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参加过抗日战争，参加过解放战争，戎马半生，战功赫赫，是一位响当当的革命军人，是一位共和国的功臣，是一位革命英雄。老人家从大城市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回农村老家从事农业生产。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老爷爷已经快八十岁了，但他每年夏天依旧会从大城市来到农村老家，帮着外孙立信料理西瓜田，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

就在我紧张的情绪和狐疑的心思被老爷爷那慈祥和蔼的音容以及他那传奇性的人生经历及革命事迹、故事驱散得几无痕迹时，立信不知什么时候从瓜田摘了一只硕大的西瓜捧进瓜棚来。他将西瓜均匀地切成一片片放在搪瓷茶盘里，将茶盘端到我床前凳子上。在我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看立信，再看看老爷爷时，立信却一脸灿烂地笑着将我扶起，抱着我坐到另外一张凳子上，老爷爷却神色庄重地用手指了指茶盘说：“都是你的，慢慢吃！”

我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噙满了泪水，盯着一盘红鲜鲜的西瓜竟然没有动。

“吃吧！”立信依旧灿烂地笑着。

“吃吧！”老爷爷庄重而慈祥地看着我说。

我咕噜一声吞下一大口唾液，颤抖着小手从茶盘中拿起一块西瓜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然后再看老爷爷和立信时，那祖孙二人已踱着步子走出瓜棚，走到明月下的瓜地里去了。

等到老爷爷和立信重新回到瓜棚时，一茶盘西瓜已被我消灭了大半。看到二人进来，我一面打着饱嗝一面不好意思地笑了。

立信在老爷爷的授意下将我送到了村口。月下告别他那一脸灿烂的笑容时，我才发现我的脚脖子真的不痛了。

那个夜晚，是我十一岁的夜晚。从那以后，在同样的甚至十倍于此的诱惑面前，我再也没有做过有亏良心、有损自尊的事；每当我在接受人世间那随时可有、随处可遇的考验和挑战的时候，我面前便会出现那个十一岁的月夜，便会出现那月下的瓜棚和两个高大的身影，那是我一生都不能相忘的珍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