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祖父,是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
我和母亲乘坐一辆破旧的28拖拉机赶往四十五团机建连看望他老人家。当时团场的交通极不方便,只两百公里的路程,我们却走了两天一夜,待到达目的地时已近傍晚。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在我面前:孤独的公路左侧,一间与四周沙丘一般无二的地窝子里走出一位驼了背的、与风一般清瘦的矮老头。相隔不过五六步,还得用手遮着并不刺眼的夕阳,才认出了母亲 这就是我长到十四岁才得以相见的祖父 一位已退休多年,仍被连里返聘来维护公路的风残老人。
是年,他已七十四岁。
相聚只有短暂的七天。七天里我了解到他更令人寒心的一面: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提着一条又黑又硬的破毛巾,踩着一条芦杆铺成的羊肠小道,去三十米开外的一个臭水塘洗把脸。说臭水塘可一点不夸张,洗脸时得先用手拨开水面一层红线般扭曲着的寄生虫。用不着尝,只洗脸就可从毛巾上觉到那水是又咸、又涩、又苦。难怪祖父的脸被洗得又黑、又皱、又老了呢!祖父说是为了节约用水,因为好水得用瘦驴去十公里外的连队驼;因而逼着母亲和我也用这催人早衰的死塘水,也不顾母亲脸上露出的难色。
祖父一天的饮食说出来怕世上再无第二人。早上只喝一个生鸡蛋;中午开水泡干馍,加一把白砂糖;晚上冲个鸡蛋水,还是泡干馍,只是外加一杯二元一斤的二锅头。连天的进食几乎看不到一点儿青菜的影。怪不得临来母亲除了面粉、鸡蛋、白砂糖以外,还要足足带上一大袋的蔬菜了。
祖父看起来虽然清瘦,但很健康。也许是多年以来恶劣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大病没有;小病不怕,有个感冒、发烧什么的,也从不吃药,只是闷头睡一觉,第二天又如初升的太阳一样健朗。
祖父好像并不喜欢母亲。尽管母亲很小心地做事,又总顺着他的心思说话,但始终很难赢得他的一笑。这让我心里有点疙疙瘩瘩的,要知道母亲的为人可是出了名的。十里街坊只要提起母亲的名字,那可是个个要竖大拇指的!母亲可说是平民百姓中的女中一杰。我一时很难理解祖父对母亲的态度,猜测着其中必有什么原由?
这就是祖父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既模糊又清晰;既笼统又深刻。短暂的一见之后便是分别,谁想这一别竟是五年!
从那以后,祖父的身影总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开始向父母打听祖父的事情,然而当我详细了解了祖父的故事之后,我心里已不知该怎样来描述他了?可怜、可悲、可恨、可叹……总之,他的一生已不能用一两个词汇来概括。
我们家曾经是的个阵容豪华的大家庭,也就是到了祖父时才彻底走向了崩溃。究其原因,完全在于祖父的不可理喻。
祖父是个很专制的人。一家之主的观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全家人都得听他的。然而他却很无能,自己没本事维持和创建好家不说,却又听不得别人的半点意见,闹得兄弟六人不得不分家而各自起灶。家都分了,还谈什么发展呢?
祖父又是个性格古怪的人。用父母的话:他从不与人喝一个井的水。就是说别人做什么,他总是拧着劲地立求与别人不一样,若是能做好也罢,可他做什么就失败什么。都是靠土地庄稼过日子,春种秋收都是按时节进行,他却不,非要独出心裁地创一套自己的耕种时令。结果上百亩的良田在他手上渐渐荒废,没办法,卖了良田做起了倒油的生意。若能安安份份地做生意,日子倒还有得过,他却不,挣一个花两个,还时不时地赌上几把,心情好时还要寻个花、问个柳的……试想,就算有座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他如此挥霍!不久,他便落了个倾家荡产。
祖父还是个封建意识非常浓重的人。媚外,是他的特性。对外人他很客气;对家人却利害得不行。对其妻,也就是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祖母,他经常大打出手,且没有轻重。只要听听祖母是怎么死的,就足可想象当年祖父是怎样对祖母的了。 祖母完全是因受不了其虐待而悬梁自缢的……可怜的祖母成了祖父的牺牲品;而祖父呢?又是谁的牺牲品呢?
在祖父的心里,女人永远都是没有地位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母亲与他的矛盾才永远也得不到解决。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母亲则是个里里外外都在行的能手。每遇到问题,父亲总是要和母亲商量,大多都是由母亲拿主意。这没什么不好,都什么年代了,谁说得对,就照谁说的做;然而在祖父的眼里则是犯了大忌 女人的“三从四德”到哪里去了?
因其在近乎十全十美的母亲身上找不到任何借口,于是就把气发到父亲头上,骂父亲不象个男人!怎么一切都要听女人的?说的多了,父亲也不再忍让,开始和他争嘴。争嘴也还罢了,最让祖父不能容忍的是父亲还为母亲辩护。这么一来祖父就再也呆不下去了,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过起了长达十余年的独居生活。
从此,父母所能做的就是每年去探望他老人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考虑到祖父生活的孤单和身体的情况,父母不止一次地商量着还是要接回祖父一块住。直到五年后,这个任务才落到了我的身上,因为祖父是很喜欢我这个长孙的。
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在我的苦苦劝导下,祖父终于还是回家了。然而还不到半年,祖父便不辞而别,其原因连父母亲都不知是为了什么?
一晃又是两年多,一天我们突然接到四十五团医院打来的电话,说祖父得了脑血栓在住院治疗。我再一次出发,把他接了回来。还好,他的病治疗得挺及时,没留下大的后遗症,只是左手和左腿有点不太麻利,但并不影响正常的生活起居。
然而这一次的团聚也只维持了一年半。尽管父母一直很小心地说话和做事,凡事又都让他三分,但他还是执意要走,说是要回陕西老家大女儿处住上一阵子。父母劝不过他,便由父亲送他回了陕西,谁想这一别竟是永别。
去年十月十五日,大姑突然打来电话说祖父去世了。走得很突然,但很安详 晚上照常地睡去,第二天就再没有醒来。
享年九十一岁。
相隔千里,事发突然,我们谁都来不及去看一眼祖父的遗体。沉默的父亲更加沉默,红红的眼圈,我知道是被泪水冲洗的;母亲则是望着提前做好却用不上的寿服发呆……
祖父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的存在可以说是我们家的悲哀;他的离去又可以说是我们家彻底摆脱了封建社会的阴影。
我与祖父相聚前后不足两年时间,又是隔代,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我却总忘不了他,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他必竟是我的祖父呀!
既然无法忘记;那么就永远地记住 在他去世一周年的祭日里,我写下这样的回忆,也算是对祖父的一份怀念吧。
愿他老人家一路走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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